欺世盗命 第15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天穿道长循声望去,却见那群小孩儿正围着一个泥猴似的孩子丢石头。

  那孩子的模样甚是凄惨,衣衫褴褛,布条酸菜似的挂在身上。脸蛋被炭灰抹过了一般,黑漆漆的,唯有一对琉璃珠子似的眼闪着光。他纤瘦、干巴,好像一根枯树枝。

  又是恃强凌弱之事。天穿道长漠然地看着无数沙块砸在那灰娃娃的身上。这种恶行如杂草,刈了一丛,便又会生出一丛来。她曾救过被村庄孩童们欺侮的小娃娃,可那小娃娃软弱性子未纠,最终只会在她瞧不见的地方被欺凌得更发厉害。

  她看着那如今倒在黄土里的孩子,他趴在地上,护着脑袋,似一只缩进壳的小蚂蝓。

  真是懦弱啊,如此懦弱之人,有何出手相救的必要?她想,撑起纸伞,从那孩子身边行过,不看其一眼。

  可第二日、第三日,她每回下山来时,皆能在夕阳里看见那脏兮兮的孩子一瘸一拐而来。石块像雨一般落在身上,他却始终未还手一下。他弯着嘴巴,仿佛不懂得悲伤,也不知愤怒。

  见他这番模样,天穿道长心里那对其麻木的怨忿突而消解了。

  她记得她那被水鬼捉走的孩儿也是这样,不哭不闹,只会咯咯地笑。

  那孩童群里有个生得膀阔腰圆的,像个被几根葱簇拥的肉丸子,名叫德柱。德柱见那灰娃娃走得跌跌撞撞,心头嗜虐欲忽而大起。他牵来两条瘦得皮包骨的黄犬,对两只畜牲道,“瞧,前头有块肉排骨,你们咬他去!”

  德柱松了麻绳,那两条黄犬真似见了喷香肥肉,流涎扑上,抓住那小孩儿又啃又咬。那孩子却仍咧着嘴笑,紧紧地蜷着身,任恶犬在背上挠出道道血痕。

  怀里的物件散落下来,却是一张污浊的花布儿衣。

  天穿道长怔住了,她记得这块花布。胡周曾用其仔细地裁成襁褓衣,还打了腊梅花儿样的补丁。

  一股莫名的情愫像开弓的箭,陡然冲上喉头。想也不必想,天穿道长猝然拔出纸伞,纸面化作利剑,白光掠过,将两条黄犬猛然荡开!

  德柱大惊,扭头叫道:“甚么人?”

  天穿道长却未急着回他的话。她身形一飘,闪至那孩子身前。她跪下来,捧起那小孩儿满是血污的脸,指尖抹过颊侧,将灰土拭开。那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带着好奇与探究,她感到了肌肤的温热触感,像捧着一只小小的太阳。

  不知怎的,她的心头忽而一阵悸动,仿佛久游于外的浪客忽而听见了故乡的召唤。身心震颤起来,天地似褪了色,只有那孩童的眼里仍存光彩。

  三年了,自水鬼捉走她那孩儿后,那淡而无味的日子已磋磨了她三年。

  碰到那孩子的一瞬间,她登时明白了一切,这便是她的骨肉,曾与她亲密无间,而后却惨痛分离。而如今她却似整个人活泛了一般,心壳子一层层剥落下来。她忽而有一种感觉,仿佛在今日以前她不曾活过。就在今日,她终于重获新生。

  剑气似寒霜降顶,欺凌人的孩童们胆怯地退去。唯有德柱依然嘴硬,打着抖,指着天穿道长叫道:“喂,臭婆娘,回答我的话,你究竟是何人?”

  天穿道长站起身来,护在那灰头草面的稚童跟前,冷声道。

  “我是路过的神仙。”

  “现在,神仙要将他带走了。”

  她弯下身,将那污秽不堪的孩子抱起,如怀抱着稀世奇珍,扭身便要离去。

  德柱咬着牙,颇不甘心,叫道:“扯谎!你分明便是个人牙子,专捡乞儿来卖。你要带他去哪儿!”

  天穿道长幽幽道:“是呀,我便是人牙子。我瞧他细皮嫩肉,有道根仙骨,欲捉回去炖着吃。”言罢,又驻足回首,对德柱僵硬一笑,“你看起来也有道根。”

  德柱与一众孩童被她那模样吓得屎尿横流,连滚带爬而走。天穿道长抱着那孩子走了几步,垂头去看他,却见那脏兮兮的小孩正也在看自己。那眸子釉似的光亮,似映满了全世界。

  “你在这儿多久了?”天穿道长问,旋即懊恼,这般小的孩子,兴许还未学会说话。

  那小孩儿竟会说话,声音脆得似鸟啼,咬字却艰难,“记不大清了,打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在这条街上转悠……”

  “你还记得是水鬼捉了你么?”

  “水鬼?”孩子好奇地发问,“甚么是水鬼?”

  他仍太小,有许多事虽曾发生,却如烟如雾,记不大清了。天穿道长话锋一转,又问,“你叫甚么名字?”这虽是她的孩儿,可已在外流落三年,说不准已有了别号。

  “我叫臭泥巴。”

  见天穿道长异样的目光,他咧嘴笑道,“黎阳县里的人都这么叫我……”

  “不对,这不是你的名字。那是别人泼在你身上的污水,拿来叫骂你的诨名。”

  那孩子似懂非懂,点点头,“他们还叫我‘野仔子’、‘畚箕鬼’,哪个是我的名字?”

  “哪个都不是你的名字。”天穿道长摇头。

  “我不懂,他们那样叫我,为甚么不算是我的名字?”小孩儿苦恼地摆脑袋,又奶声奶气地问她,“你是谁?”

  “我是……”话到嘴边,突而怯缩地一转,天穿道长说,“一个过路神仙。”

  孩子天真地问,“神仙是甚么?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从狗嘴里救了我,我身上不痛了。”他又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夕晖在豁落的窑面子上溜达,远远地送来一阵风,夹来几粒黄沙,落进眼里,酸酸涩涩地发疼,似是黄沙要变作了泪。天穿道长抱着失而复得的他,轻声说:

  “不去哪儿。我们回家。”

  ——

  当见到那肮脏的小孩儿时,胡周的下巴几乎要掉到脚底。

  他不曾想过,他们竟能在三年之后寻回那被水鬼掳走的婴孩来。这孩子也算得大难不死,竟未被带入卫河之中,只放在了黎阳镇上。命运仿佛冥冥间为他们牵了缘线,教他们不会久别。

  于是胡周忙上忙下,将这黑溜溜的小崽子浸在河水里,用草木灰给他洗发、净面、拭身。污垢一片片被揭去,露出其原本的模样儿。一张素净的小脸,粉雕玉琢似的五官,眉宇间能隐见天穿道长的痕迹。胡周见了后心头发颤,大叫道:“天穿,他可生得真标致!”

  天穿道长靠着树,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说,“你又打甚么坏主意,莫非是想拿他去换钱?”

  胡周嘿嘿地笑,用布巾将那娃娃身上的泥搓去,“莫说是换钱,我若是想拿钱去换他,还换不来呢!”

  待洗沐罢了,胡周从山房中拿来一件小单衣,晾干了发,裹上葛巾,衣冠皆似经量体,那孩子便俨然一副小道士模样。

  天穿道长问胡周:“哪儿来的这么贴身的衣服?”

  “我自己裁的,早就备好了。”胡周羞赧地一笑,“手上闲不住,你那孩儿学岁前的衣冠我皆裁好了,放在衣橱底。”

  他拍了拍手,示意那稚童走过来,又用手点着天穿道长,慈眉善目地道,“小泥巴,来这边,爷爷告诉你,这便是你娘……”

  “胡周。”天穿道长忽而淡淡地开口,“不要与他说此事。”

  胡周愣住了。

  “我不配做他的娘亲,生神灭情道虽有动摇,可却仍在。我不可如常人般予他情,予他爱。”天穿道长低声说,又对那孩子厉声道,“跪下!”

  小孩儿吓到了,却仍读懂了她的冷厉神色,颤巍巍地蹲下,小心翼翼地趴到低声。过了许久,他才抬起脑袋,如惴惴不安的幼猫。

  “你想留在这里么?”天穿道长问他。

  “想。”那孩子毫不犹豫地点头。

  胡周一愣,天穿道长旋即平淡地问,“为甚么想?”

  孩童怯生生地道,“因为你说了,要带我回家。我从来没有家,一个地方待不了多久,便会被赶到下一处去。我想有个能待上半日的地方……”

  槐花从弓腰的古树枝梢一路开上去,白皑皑犹如堆雪。浓绿的槐荫里,子鹃在咕咕地啼鸣,蛙声渐起了头,呱噪却有盎然生机,是留驻昆仑时见不到的如画美景。

  “我是你的师父,天穿道长。”白衣女子说,“我带你回山,是想将你收归无为观门下。我看你细皮嫩肉,有道根仙骨,将来是成神迹的好材料,在此修行道法,将来定有大成。”

  那孩子似懂非懂,仰着懵然的脸,五月的雨像是下进了眼里,乌黑的眼中泛着润亮的水光。

  “你是我第一位收下的弟子,我予你个名字——‘易情’。你往后欲在观中居留多久,便留多久。”

  白衣女子难得地微笑,像春风化开了冰湖。

  “因为从今日起,你便是无为观的大师兄了。”

第十五章 孤舟尚泳海

  那孩子在无为观住了下来。

  虽说如此,他却不爱天穿道长与微言道人唤他作“易情”,于他而言,这名儿不如丢在身上的沙石一般来得亲切。若天穿道长这样叫他,十声里他便有九声不应,于是无奈之下,两人依旧拿“小泥巴”当他的诨名。

  天穿道长拿木枝与小泥巴比划,胡周搬来一摞道典,与他同读《玄风庆会录》、《大玉洞经》,教他认字念书。小泥巴身子骨渐撑开来,长大了,地龙似的七拐八扭的丑字慢慢横平竖直起来,也能颇像样地比划几招。小泥巴沾了他娘模样的光,出落得如瓷娃娃般规整清秀,眉如新柳,眼似墨玉,一张嘴月牙似的弯着,总在笑。

  可那笑脸下却总藏着副诡黠心思,像滑溜溜的鱼鳅般教人捉摸不透。荒年已过,胡周于丹道上略有起色,常将金精大丹拿去镇上卖,手中略有余钱,遂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常买些酥饼、五香地果来吃,身子日渐发福。小泥巴馋嘴,每每见了胡周,便似流涎的小狗,眼巴巴地等着分食,可胡周却不肯分太多予他,只嘿嘿笑道:“你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吃这些玩意儿,长不大。”

  小泥巴流着口水,失望地点头。可一转眼,他便去寻天穿道长,告状道:“师父,微言道人偷观里的钱去吃零嘴儿!”

  天穿道长打开功德箱一瞧,香火钱果真少了,如今只余薄薄的一层,像被胥吏搜刮过的地皮。

  于是她叫来胡周,冷声道:“微言道人,你手头松裕了些,便忘乎所以了,是不是?你知观中清规么?”

  “哪儿来的清规?”胡周莫名其妙,“咱们连正统道门都不是,弟子也仅一个,何来的门规……”

  “就在方才,我心里方拟好的。”天穿道长说,“你偷藏吃食,致使坛场不洁,违了门规第五条。你贪污公产,铺张奢侈,又与门规第十二条相左。你光顾着填肚,却亏空了咱们无为观。我也不罚你,你自个儿面壁自省去罢。”

  胡周被天穿道长一阵训斥,心里悻悻不乐,此事他藏得隐秘,买来的吃食皆藏在拿来做衍庆殿的破茅屋的古松根里,若非小泥巴泄密,他又怎会被斥责?

  他还未来得及去寻小泥巴来臭骂,这小子却先寻上了他。这厮一身洁整经衣,人模狗样,神神秘秘地对他道,“微言道人,我没在师父面前说你的事儿,是她偶去衍庆殿,发觉你在古松根里藏了食点,她便自作主张觉得是你不好。可有句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咱们荒年饿得紧,买些物什填填口,又有甚么打紧的呢?真要说来,师父还有一事做得不妥呢。”

  “是甚么事?”胡周没好气地道,他本往这小子屁股上盖几个掌印,可一见那柳眉星眸、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头火便似泼了水,焰苗蔫下去了。

  “功德箱里的香火钱短了,其实不是道人您的过。是师父她前些日子下山,遭了脱剥骗,那骗棍与她说,自己曾是富贾,不幸被马贼劫去盘费,若是予他些归乡钱,他定以十数偿之。”小泥巴弯下眉毛,眼里似有清露滚动,哀愁地道,“师父贪财,便将观里大半香火钱予了他,不想那人当即溜得没个影踪……”

  听了这番话,胡周义愤填膺。那冷冰冰的婆娘,自己大手大脚,挨人诓钱,却还怪自己买点儿稀微零嘴!

  于是他怒气冲冲地去寻天穿道长,同她理论:“你责我小食买得多,可你自己方才是挥金如土!至少我的子儿已花在自己身上,能变作一身肥膘,可你呢?花出去的钱连打水漂都不如!门规第二条,不得骗财,也不可被人骗财,你瞧,你也违背了!”

  他一番慷慨陈词,天穿道长面上那漠然的冰冷顷刻间化作忿怒的冰冷。她攥紧纸伞,对他道:“门规是我拟的,你不可横插一足。”

  胡周叫道:“我是无为观的微言道人,同你平起平坐,你拟了门规五至十二条,我还不能拟上前四条?”

  “且不论门规的事了。我那是乐善好施,助人于水火,骗棍便不是人了么?何况不过被诓一两银子,有甚可惜?”

  “一两银子便不是钱了么?”胡周高声道,突而觉得不对,摩挲着下巴的白须道,“不对,不对,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怎的了?”天穿道长气鼓鼓地看他。

  “咱们短的香火钱不止这个数儿……”胡周喃喃道,忽而目放精光,大恼道,“还有人拿了更多钱!”

  松杉郁郁,清泉流石。

  一个影子鬼祟地出现在山房后,正是小泥巴。他四顾无人,遂躬身掘土,不一时便挖出几只油纸包来。那纸包还热腾,小泥巴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几只剔透的汤面饺露出来,娇嫩而鲜香。他得意地微笑,天穿道长和微言道人都是易被骗的冤种,浑然不觉功德箱里的香钱是他拿去的。

  背后忽而传来窸窣脚步声,小泥巴大惊失色,顾不得烫,赶忙将饺子塞进嘴巴里。

  天穿道长和胡周杀气腾腾而来,胡周一把揪起他的后襟,笑骂道:

  “好哇,老夫便说那香油钱怎的不翼而飞,原来是你这扫尾子窃去了。好小子,你去买小食花的钱比我还多!”

  这厮定是惯犯,在他和天穿道长之间挑拨离间,便是为了掩盖自己偷拿功德钱去买零嘴儿的事实。胡周气得七窍生烟,他俩竟被一个小娃娃戏弄得团团转。

  小泥巴腮帮子鼓鼓,如一只石老鼠。他狡辩道:“我没偷钱!”

  胡周问:“那你嘴里嚼的是甚么?”

  小泥巴喉头咕嘟一响,将汤面饺吞了个干净,张开嘴巴给他看:“甚么也没有。”

  说着,又可怜巴巴地扯了扯天穿道长袖角,指着胡周道:“师父,道人他冤枉我。”

  见他这狡猾模样,胡周急得跳脚,呵呵冷笑道:“你这油炸鬼,净会扯谎,拿我作傻子耍!下回你洗干净屁股,看我不打得你屁股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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