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5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小泥巴果真一副不安分的性子。天坛山左近有一宫唤大阳台万寿宫,其中栽一千年白果树,其中瑞鸟翔集,祥兽盘桓。小泥巴常乘值殿乾道不留神,从筒瓦顶上悄悄翻进殿中。一来二去,他竟拾得些小兽回来,一只煤球样的、三只爪儿的乌鸟,一只雪白玉兔。那鸟儿见了天穿道长,害怕得呱呱叫。胡周问他拾这一对禽兽回观来的缘由,小泥巴只扑眨着眼睛,道:“因为好玩。”

  过了两日,再问他这问题时,他改了口,说,“因为好吃。”

  这已算得他做过的最安分守己的一事。小泥巴满腹坏水,胡周授他留停符,他便在其床头画画,将这糟老头定了身,鬼压床似的动弹不得。小泥巴还趴在他床头故意将糖墩儿咬得吱嘎作响,教胡周气得口鼻冒火。他还用丹砂在天穿道长的皮棉纸伞上画小人儿和长蛇,将一柄素净纸伞画得如花脸老虎一般。

  胡周忍无可忍,道:“我教训这厮去!”

  半日之后,槐树上吊起了一个小孩儿。

  小泥巴被沾水麻绳捆成了粽子,天穿道长和胡周轮流用柳条抽他的屁股蛋,来了一顿鞭子炒肉。那麻绳吊着小泥巴的手,教他脚尖堪堪垂地。他费力地踮着脚尖,在挣扎间划得沙地上斑斑驳驳。小泥巴闷声不响,却一个劲儿地扑簌簌掉泪,晶珠涟涟。他生得模样儿好,哭起来似风荷露颤,我见犹怜。

  胡周叉着手,问:“知道错了么?”

  小泥巴惨兮兮地道:“知道了。”

  “错在何处?”

  “错在拿钱买食点吃,还总调皮捣乱……”小泥巴说着,委屈地道,“我错了,我发誓,以后一定不会作弄你们啦。”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天穿道长和胡周对视一眼,将他从树上松了下来。这娃娃虽两面三刀,却到底是他们的心头肉。

  可踏在地上的一刻,两人便忽而周身一阵。一股奇异之感仿若流电,顷刻间蹿遍全身。低头一看,却见地上那驳杂的沙痕不知何时已被画作留停符的模样,踏罢符头,划尽杀气腾腾的符脚,凡是活物入此阵中,皆会被宝术束缚。

  胡周与天穿道长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小泥巴如雀儿般轻巧落地,这才惊觉其履底亦贴着一枚黄符。两枚留停符相撞,效力更显,两人竟一时身僵体直,不可动分毫。小泥巴背着手,笑盈盈地踅过来,从胡周的道袍袖袋里摸出几枚小平钱,厚颜无耻地放入怀中,旋即转身,欲要溜下山去。

  “站住,站住!”胡周挣动着,似砧上鲤鱼,对其张口大嚷,“你这奸狡鬼,方才发的誓竟吞进肚子里啦?你真是坏得令人发指,我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弟子来!”

  小泥巴微笑着回头,神秘地朝他竖起一指,嘘声道:

  “您是未教,可我无师自通呀!”

第十六章 孤舟尚泳海

  天坛山峰青云紫,翠色绵绵。

  山中幽林葳蕤,一派祥风嘉气,奇禽异兽数以万计。如今跟随在小泥巴身边的三足乌、玉兔便是自山中大阳台万寿宫里来的,小泥巴混入宫中时,正恰见它俩一只充作乌黑炭渣,一只假扮雪白蒸馍,欲逃过值殿方士耳目。于是他便从炉灰里掏出三足乌,从青皮蒸笼里抓走玉兔,那两只小玩意儿慑于他淫威,遂不情愿地跟在他身侧。

  三足乌被小泥巴带回无为观中,见了天穿道长后,它很是紧张,毛羽都似褪了色,私底下猛啄小泥巴,道:

  “你个抹油粪蛋子,捉我来这,便是想将我架在火里烤,拿我开吃,是么?”

  小泥巴眨巴着眼,道,“我没这打算,且我不爱吃鸡腿。”

  “你撒谎,你想把我俩皆红烧!咱俩的肉酥韧嫩滑,好滋味得很……”三足乌尖叫道,却一面说,一面开始流涎。玉兔听了,登时胆裂魂飞,豆大的泪珠一个劲儿地掉,惹得小泥巴一手湿漉漉的。

  小泥巴说:“我懂啦,你是瞧见了师父,方才说这些话的,是罢?师父对精怪从不容情,待观中米粮短了,便时不时捉一二只山中小妖炖来吃。”说着,他又怜悯地笑,“你们先前被她逮住过?”

  “才没有!”两只毛团对视一眼,三足乌忿然道,“老子乃阳乌神鸟,怎会轻易陷于网罟之中?”

  小泥巴捉着它的爪子,将其倒悬。三足乌又开始呱呱乱叫,嘴巴里似塞了个炮仗:

  “哼,哼,你小子,竟敢这样待我?看我不将你套了麻袋,将你卖去给人作相公!”

  “我为何不能这样待你?你不过一只八哥而已,也敢对人说三道四?”

  “人有甚了不起的?老子往时还真是人咧!”

  听三足乌这样道,小泥巴总算将其放下,好奇地打量着它。

  “你原先是人?”

  乌鸦得意挺胸,又拿鸟喙点着玉兔道,“不错,我同这厮原本皆有个人样儿,是后来才变作了飞禽走兽,被吓到了罢?”

  小泥巴摇头,“我不明白,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去做那三只脚的野鸡、长白毛的馒头有何好?”

  三足乌赫然而怒,“遭瘟玩意儿!你全然不知我俩有龙血凤髓,何等尊贵。咱们生前许了愿,如今老天遂愿,教我俩一个作三趾鸟,一人成长耳月兔,乃天地灵物,何处不比凡人好?”

  不等小泥巴说话,它又道,“何况,咱们能下世变作瑞兽的,已是大幸。你不知这天底下有千千万万人欲涉九天,最终却无功而返,且魂心受损,来世也只能变个死物,那才叫凄惨呢!”

  小泥巴听得心头一颤,敛了笑脸。他暇时曾听微言道人说过他师父轶事,得知天穿道长先时曾步天磴,却受了重创,半道而返。于是忙不迭追问道,“甚么叫魂心受损?”

  玉兔怯懦地道,“便是字面之意,你瞧,这世上不是有一道天磴将天地相接么?其实自古往今,已有不计其数的人去试着走过那条道儿,可从无一人能攀天。九重天的云似大石,能压垮身骨;风像利刀,可削刺人魂神。”

  三足乌奸滑地笑,“所以走过天磴、尝试着铸过神迹的蠢蛋魂心多半是破败不堪的,若魂心缺得厉害,便只能作木石,睡在地上……”

  他们一面说着话,乌鸟一面扑翅飞起,将小泥巴引入林中。空谷幽岩,烟霞漫天。雾弥散而来,树影浓疏错落,似深浅墨线。玉兔怯缩地问小泥巴道,“你看见这些人了么?”

  “人?这深山老林的,哪里有人?”

  照夜清虫飞来,星星点点。玉兔扑着虫儿,道:“这就是人,生前是人,死后为虫。你别看这像是萤火,黎阳人多唤其作‘天坛仙灯’,多是生前羽士魂心的碎片化的。”

  复行数步,又见得烟络横林,竹瘦花肥,竹柏迎风,萧萧作响,如悲苦声。三足乌总算不猖狂作声了,摆了副凝重神色,用翼指着翠竹道,“这也是人,习道真人身死肉销,尖骨子落于地上,便成了树。”

  小泥巴听得入神,脚下突而一响,垂头一看,却见一枚石子蹦蹦跳跳,落入一道绸似的平滑小溪,覆苔卵石静静地躺在溪岸边。小泥巴怔然道:“这些也是人?”

  玉兔点头:“是人的渣滓。无手无脚,无心无感,这辈子只可恬然卧于天地间。”

  “铸神迹不成,死后便会变成这模样么?”小泥巴颤声问,“可我瞧师父还好端端的。”

  “她乃天纵奇才,竟可凭肉身上五重天。可往后却不能了,你未发觉么?她身中少说折了九千阳神、九千阴神,便似少了柴的炉膛,火是再生不起来了。从今往后,她再难持剑。”

  清风入林,落叶萧萧,似垂落的泪滴。小泥巴忽而有些惊恐,频频摇头。三足乌大叫道:“你不敢信?老子才不会骗你!”

  “且不说这话了,依你们的话而言,这天地间的一切皆是人化的?哪怕地上的土、天上的云,原先皆是人的形状?”

  小泥巴说着,从地上拾起了一枚圆石。那石子雪白剔透,被溪水冲摩得浑圆无棱。小泥巴却觉悲哀,兴许这曾是一个生人,却在水流的无数次磨砺间变得这般圆滑。

  “是,你说得不错。可变作沙土,又有甚不好?既撑起了咱们的立足之处,亦可作护育春红。那曾叱咤风云的道士变作了这番模样,想必也是他们的愿望。”

  “魂心便是一个人的命数。咱们如今变作三足乌和玉兔,亦是咱们的命数。”

  两只小玩意儿紧挨着,悲伤之色忽像一阵风,刮到了它们脸上。小泥巴摸着手中的白石,问那两只蜷在自己怀中的小东西道,“在成了金乌玉兔之前,你们是甚么样的人?”

  三足乌和玉兔对视一眼,小泥巴竟在它们那漆葡萄似的眼里望见了丝丝缕缕的哀凉。

  最终,是玉兔摇了摇头。“咱们已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小泥巴心道,若是因魂心破损才记不得往事,这两只小笨东西莫非是缺了脑袋罢?

  “是,咱俩在铸得神迹时魂心受损,只记得咱们本应有深情厚谊,应形影相依。”玉兔说着,和三足乌挤作一块儿,两个毛茸茸的小胸膛相贴,仿佛心跳亦相融难分。

  “只是我俩再活一世时,一个被命去岱舆之山上啼日,一个在月宫中伸踠捣药,相去三万万里,天各一方。”三足乌垂下头,旋即又扬起脑袋,骄傲地道,“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儿,如今咱俩又在一起了!”

  “你俩是如何相逢的?”

  三足乌呱呱笑道,“老子在天上一个劲儿地散光热,兴许是将人间烤得焦枯了些,便遭海岱人拿神箭金仆姑射下来了,落在天坛山下,又遭文家人捉去,养在笼里。”

  玉兔也抢着道,“我听闻三足乌落下尘寰,便将广寒里的蛤蟆丸吃了个干净。怕姮娥不罚我,便也将桂树啃了,果不其然,她大发雷霆,便将我丢下九重天来啦!那天上虽神仙逍遥,可若不和三足乌在一起,还有何滋味在?”

  小泥巴见它俩如漆如胶,难舍难分,心里倒生出一点酸涩之味来了。于是他一手擒一只,硬将这两只禽兽分开。七条小腿在空中车轮似的乱蹬,三足乌呱噪大叫,玉兔嚎啕痛哭,纷纷道,“你做甚么!”

  “我不做甚么,只是嫉妒。”小泥巴说,“算啦,我见你俩这般缠绵难分,心里不快。要是我也能碰上一人,连魂心性命都不顾,要同我痴痴缠缠的,我这辈子也算死而无憾了。”说着,又道。“你们在这儿造小鸟小兔去罢,我习字去了。”

  小泥巴将它俩往地上一放,转身往荆梁屋走去。他今日有些怏怏不乐,忽觉天地间有无数双眼目在盯着自己,足下所踏之土,迎面吹拂之风,无处不有人息。

  他心想,连昔日可雄霸一方的修士都只能作溪边沙石,像他这样被人轻贱到了泥里的人,下辈子定也是块臭泥巴。没人亲也没人爱。

  在他身后,三足乌和玉兔依然紧贴着,却向他叫道:“你这阴险小子,才这点儿年纪,便惦念着这事作甚?学你的蚯蚓爬字去罢!咱俩要逃走啦,与你一辈子也不要再见!”

  可当小泥巴趴在沙地里写字时,它俩又忸忸怩怩地爬过来了。三足乌端详着他写的字儿,连声叫好,称他写的字如龙蛇飞动。

  小泥巴问:“你来这里做甚么?”

  三足乌道:“我左思右想,还是想求你一事。我瞧你字写得这般好,文章可会作么?”

  “如今仍有些难。”小泥巴谦虚地道,他未告诉三足乌,自己可是天资颖悟,过目成诵,连微言道人都对他的进步神速大惊失色。一个学岁孩童,竟已能属炳烺华章。

  乌鸦期盼地道:“等你学会了作文章,我也想请你写一篇。”

  “你想要我写甚么?”

  三足乌将手足无措的玉兔叼来,放在小泥巴跟前,“写我同它的过往。”

  小泥巴摇头,“你们都尚且不记得自己的往事,我又怎会知晓?写自己不晓得的事,只能写些假话。”

  乌鸦却急切地道:“是假话也无妨。”

  “假话也无妨?”

  既然是假话,又有何书写的意义?小泥巴虽想这般问,可见到它俩的眼神时,那话又似变作了鱼刺,梗在喉头。

  那是真心实意的、企盼的目光,三足乌和玉兔仰着脸,像两只嗷嗷待哺的幼鸟。

  金灿灿的日光落下来,茵草泛着晖泽,似在燃烧。五月的风儿带着微热的燥意,夹着槐花的清香。三足乌翡翠石子似的眼眯成了月牙,不知怎的,小泥巴的心弦忽被风拨动,悄悄作响。

  他这辈子还不曾受人所托,被人有所期待,他便觉得仿佛这辈子都算得有了意义。

  “对,你便当是在写一个虚梦,几段谎话儿。”

  三足乌说,玉兔亦点头,阳光将它们的身影织在一块,绣上金边。它们咧开嘴。

  “因为哪怕是在谎话与梦里,我们也想永远在一起。”

第十七章 孤舟尚泳海

  小泥巴年纪渐长,转眼间便要过开书的年纪了。胡周胸中仅有点墨,怕误人子弟,与天穿道长一合计,还是决定将他送往山下黎阳县中的族塾里念书。

  临出发前,胡周将负儿衣裁成小花布包,用藤条编作书芨,从观中水塘里逮了只青头鸭,撮了缕鸭毛,捆于竹条上,权作笔用,又咬牙买了一笏松烟墨,一刀粗麻纸。小泥巴着一身发白信衣,提着束脩,踏着芒鞋下山,小小的影子渐隐没在山雾里,似一粒小水珠落进了大海。

  下了山,小泥巴在书屋里拜过尼父圣位,便算是入塾了。教书的是个年过半百的白发老秀才,见他独自一人前来,便蹙眉捋须道:“你爹娘呢?”

  小泥巴眨巴着眼,“我没爹娘,只有两位师父。一位叫天穿道长,她说破学礼是小菜一碟,若要她下山陪我,那便叫杀鸡用了牛刀。另一位叫微言道人,他本也想随我来的,可我瞧他忙着要去棍人诓钱,便体贴不叫他来了。”

  老秀才见他伶牙俐齿,不禁失笑,“这儿是文家办的族学,虽说也收些穷寒子弟,文家的外戚却收得多些。不过你既是天穿道长弟子,也理应得咱们些宽待的,我便收你入来念书罢。”

  “多谢先生。”小泥巴行了礼,又好奇地问道,“我师父……与文家有关系么?”

  “她乃文家客卿,虽说只挂个名,却也替文家办了不少事儿。”老秀才微笑道,“闲话暂且不谈,咱们前一月早便开馆了,你先择个椅凳,坐下再说。”

  小泥巴走进塾里一瞧,却见三四十张桌椅满满当当地坐了人,多是些着经锦、花绫衣的体面孩子,即便是后排坐的贫寒子弟,亦是一身洁净缊衣,坐得端正。书屋里只余一张桌椅,小泥巴爬上木椅,望一眼自己绉巴巴的信衣,只觉自己似一只误入鹤群中的鸡。

  桌上摆着四卷书,是蒙学时用的“三百千千”,还有本方格字帖。小泥巴翻了翻,里头的字儿都认得,略略阅了一遍,他便能记在脑海里。于是他顿觉读书索然无味起来,撑着脸瞌睡。

  半梦半醒里,老秀才的讲学声嗡嗡地飘进耳里,像成群结列的乌蝇。忽然间,那乌蝇突而不叫了,杂嚷声如潮水一般涌来。

  小泥巴睁开沉重的眼皮,隐约见得一伙儿乌泱泱的人头涌进书屋里,皆是青布短衣的仆从。一架朱轮车停在外头,人影正似流水般从车上涌下来,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一个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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