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5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那孩子排场极大,模样却古怪:一身名贵的金宝地衣,一顶嵌银风帽,却消瘦,手脚竹竿似的。一张脸惨白着,像初冬落的雪,看着约莫过了学岁。

  那脸色苍白的孩子慢慢走过来,小泥巴渐看清了他的脸孔。秀丽而清逸,但眼圈烟熏一般黑,且带着恹恹之色。

  那孩子走到小泥巴桌前,一动不动。那粘附在他身后的、影子般的侍从也围了过来,一时间,小泥巴周身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压迫感重重。

  “怎么了?看我做甚么?”

  小泥巴抬头,略带敌意地看向那苍白孩子。

  “没怎么。”那孩子冷冷地道,“你坐着我的位子了。”

  小泥巴左顾右盼,书屋里确是只有一张空桌椅。可凡事需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于是他对那孩子白眼相看,道,“这哪儿算得你位子了?上头刻有名字么?我既坐下,那便算是我的位子啦!”

  谁知他这般一说,那苍白孩子便冷淡地朝身后仆从看了一眼。当即有个仆从走上来,手里拿着一柄小平刀,在那木桌上毕恭毕敬地刻了个“文”字。那孩子亦伸足一踹,将小泥巴蹬倒在地,有仆役将木椅扶起,用绢布掸了尘,铺上獭皮垫。那孩子坐下,向他冷冷地微笑,“你瞧,这位子上如今已有我的刻字,我如今也已坐下,那便也算是我的座位了,是么?”

  小泥巴被踢翻在地,心头似点起了一把火,腾地站起,大喝道:“你踢我作甚,难道不知先来后到的道理么?”

  那孩子却道:“我知道,可这位子一开始便是我的。要论先后,也当是我先你后。”他凤目一挑,眼里似带着戏谑与蔑意,“何况,你与我说甚‘道理’?在这里,我便是道理,是规矩。”

  瞧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小泥巴气不打一处来,那老秀才忙过来打圆场,却也不帮着小泥巴说话。一来二去的,小泥巴最后连个坐着的位儿也无了,只得迁到书屋外窗下听讲学。

  小泥巴被撵到了屋外窗下,早春风寒,手指头冻得似萝卜一般红。跟他一起被赶出来的还有一个着丝絮衣的鹁角小孩,是因先前在旁人背上画乌龟,被先生打了手板后撵出来的。小泥巴蹲在窗下,一副忿忿模样。那鹁角小儿看了,朝他嘻嘻直笑,说,“你是初来的?真是不懂规矩,文家公子也敢招惹?”

  小泥巴愣了一愣,探出半个脑袋望向书屋内,那消弱而傲气的孩子正坐在木桌前,翻着《东莱先生左氏博议》,脸色惨白得如一抹月光。那孩子很瘦,且袖管里露出一截细手臂,上面缠满止血用的绢布。小泥巴缩回头,问鹁角小儿道:“那便是文家公子?”

  这族学是文家所办,若那吊死鬼似的孩子便是文家公子,那他还真是破学第一日便惹上了个大麻烦。鹁角小儿自豪地昂头,说:“准确说来,这里的所有人都与文家沾亲带故,我也姓文呢!但若说最亲的,还当属方才与你起口角的那位。”

  “他叫甚么名字?”小泥巴又问。

  鹁角小儿忽而支支吾吾起来,拿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原来是尚不会写字。

  小泥巴又奇怪道:“他既是文家公子,为何不在教馆里学,有专门的教书先生教他念书,为何竟跑到外头来同我们一起上学?”

  那鹁角小儿拿古怪神色看着他,“你真一点儿也不懂文家之事?哼,那厮虽说是文家少爷,却也是个随时能撤下的便宜货。文家为了铸神迹,每年都得耗掉大量活人,这几年都换了几个人做文家公子了。前一个丧命了,其余人便补上去。也不知如今这位能撑得多久。”

  小泥巴听得毛骨悚然。他偷偷再看一眼那文公子,只见其手上裹满细布,隐隐露出一点血色。一个活生生的人,都能被文家轻易抛弃掉么?

  他俩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不知何时,塾师已拿着戒尺走了过来,横眉怒目,瞧着窗下的两个小孩儿道:

  “文安道,易情,你俩交头接耳,也不仔细听授书,当罚!”

  说着,老塾师便伸出手,将他们的面皮揪起,拧麻花似的转了一圈。小泥巴不知他说的是谁,待憋出几滴眼泪,方才想起自己大名叫“易情”。塾师又道,“我方才授了一篇诗,现今便来考考你们,看是不是真神游天外了:‘荒庭垂橘柚’的下一句是甚么?”

  一旁的那小儿抓耳挠腮,可从空空的头脑里抓不出一句诗来。小泥巴却昂首挺胸,答道:“是‘古屋画龙蛇’。”

  “这两句诗是甚么意思?”

  “这是《禹庙》里的句子,说的是夏禹虽疏川导滞,合通四海,那纪念他的庙宇却凄凄冷冷,空寂一片。”

  小泥巴说着,又叹息道,“这是用了《禹贡》里‘厥包橘柚锡贡’的典。看来哪怕是圣人,虽于古昔铸得神迹,可现世却也无人挂记。”

  老塾师听着,眼睛越睁越大。一个个头堪与桌椅齐平、初来学塾的小孩儿,嘴巴里竟能吐出几点墨水来。

  他捋着须,久久无言。半晌,才问:“你先前学过字么?”

  小泥巴答道:“说是学过,倒也不算学。我在山上道观时,观中道人拿了几册书给我看,我看了便记得了。”

  “《三字经》、《百家姓》、《千家文》已学过了?”

  “方才草草翻过,”小泥巴说,“不过大抵都已记在脑海里了。”

  老秀才似是被他这狂妄答话惊得舌桥不下,遂问了几句书中语句,小泥巴皆对答如流。老塾师的脸登时似漆过一般雪白,慌忙道。

  “你别坐在窗下了。墙边有块稻禾垫,你便拿上,坐在书屋后头听学罢。”

  这破蒙的第一日便如此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散了学,小泥巴背起芨囊,艰难地爬回天坛山上。新月似细细的弯眉,悄悄描画在天边。晚上,他与两位道人聚在堂屋里吃饭,说起了今日发生之事。末了,小泥巴抬起沾了饭粒的脸,好奇地问天穿道长,“师父,你知道文家公子是谁么?”

  天穿道长正吸着烩面,顾不得答他的问题,待将一碗面吸干净,才抹着嘴巴答他,“知道。他怎么了?”

  昏黄的灯火里,小泥巴义愤填膺:“他真是个混球、王八蛋,将我踢下椅凳,强占了我的位子!我见到他,心里的火便烧起来了,一刻也不停过!”

  天穿道长想起许久以前她去文家时,确是见过一个捻金锦缎衣的孩子。可那小少爷彬彬有礼,不似生了副倨傲性子。

  还有一个怪处,小泥巴未出生时,那时她便已见过那文家少爷,那时那小少爷已八九岁,怎的过了十年,依旧是学岁的模样儿?

  “我知道文家有两位公子,有一位叫文高的,脾性极坏。”天穿道长将疑惑抛到脑后,一面说,一面偷偷去夹微言道人碗中的烩面,“另一位我见过,倒不似你说的那般轻傲,你约莫是碰见文高了罢。”

  文高,文高。小泥巴咀嚼着这个名字,忿然地咬牙。总有一日他要好好教训这秃孙!

第十八章 孤舟尚泳海

  翌日,小泥巴怀着对那文公子的恚恨之情拾掇笈囊,欲要下山。

  他方拾整好行囊,三足乌便叼着玉兔从枝头扑扑飞下来,得意地叫道:“今儿我俩随你去上学!”

  小泥巴斜眼瞧着它俩,道,“上学又不好玩,你俩来作甚?”

  “我听闻你在山下遭人欺侮了,这怎么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咱们躲进你的笈筐里,寻机出来啄欺侮你的那厮!”

  三足乌得意地道,玉兔在一旁鸡啄米似的点头。小泥巴正犹豫着,却见得白发苍苍的胡周拄着挂蒲芦的平头杖从药圃里慢慢走出来了。今日的微言道人挑起了袋络担,手里拈一惊闺小铃,粗白的麻布衣衫,一顶蓑笠,活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胡周看见了小泥巴,笑道,“怎么,有人欺压你?”

  小泥巴自尊心甚强,一口咬定:“没有!”

  “你长到这年纪,约莫也快能动用宝术了。那文家的族塾里聘了方士,到时也会教你修些道法。待你学会了宝术,若是用得得当,便休想有人能赚到你便宜。”

  “宝术?”小泥巴不解地道。“我听师父说过,许多人都有一件宝术的,比那方术更强力。有些小孩儿自呱呱坠地起便能用宝术啦。我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未见宝术的影子?”

  “谁知道?这要问你师父去!”胡周嗬嗬地笑。

  “道人您生到这把年纪,可有宝术么?”

  小泥巴这般一问,却见胡周老脸胀得日头似的红。胡周嗫嚅道。

  “没、没有……不过罢了,先不思忖这事,专心些在课业上。你今儿下山念书,我下山卖货。这几日我方炼得些金精丹、五石散,一并拿到黎阳县里卖了,挣些饭钱。”

  小泥巴懵懂地点头,问道,“那您今夜回山上来吃饭么?”

  胡周嘿嘿笑道,“回!我哪日不回观里?且今晚不但要吃我的饭,还要吃净你的那碗!”

  待微言道人佝偻着背,在山雾中行远了。小泥巴想了想,还是将三足乌与玉兔两只毛球塞进了竹笈里。

  下了山,入了书屋。小泥巴从墙根寻来了昨日自己坐着的稻禾垫,仆了仆灰,在后面坐着听课。

  笈筐里的两只小玩意儿好奇地探头,小泥巴方按下三足乌的脑袋,玉兔的头又冒出来。一来二去,他也不禁气恼,低声对它们叫道,“你俩别看了,一个教书老儿,几个读书娃娃,有甚好看的?”

  三足乌喋喋不休:“老子是在寻那欺负你的粪蛋,他在哪儿,又是哪位?”

  小泥巴赶忙一把捉住它的鸟喙,这乌鸦再这样呱噪下去,准会被人发觉。在旁人眼里,这会说话的一鸟一兔与精怪无异,若被发现,他也定会被当作与妖异勾结之人,轻则被撵出学馆,重则被捉住笞挞,打个半死。

  可三足乌话音方落,一个冷冽的声音却在一旁响起:

  “……是我。”

  小泥巴猛然抬头,却发觉一道黑影不知何时已暗沉沉地盖在身上。昨日那踹倒他的苍白孩子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蹲在身旁,目光犹如两柄尖刀,直指小泥巴的笈筐。

  是文家公子。

  他脸色惨白如幽鬼,面貌分明生得清秀不俗,可两只眼又仿佛照不进光的隧洞,阴森可怖。

  念书声琅琅而起,无人发觉正处于书屋后方的他俩。小泥巴寒毛乍起,他脊背上像结了冰,只觉被那文家公子盯着的自己宛若被蛇缠绞的田鼠。那恐惧感毒蛇一般爬上来,盘绕心头。手心里出了汗,他的手紧紧捂上了笈囊,将三足乌的脑袋按下。

  “方才是谁在说话?”文公子似笑非笑,在他面前蹲坐下来,两眼弯成细缝,道。“且似是在说我的坏话。”

  小泥巴拼命摇头,“你听错了。”

  文公子微笑,“不,我没听错,声音是自你的书筐里来的。”

  寒意愈来愈重,小泥巴的手都在打颤。他着实想不到,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怎就能给人这般恐怖之感?他想了想,掀开笈布,给文公子一瞧。那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支鸭毛笔。

  “你瞧,我书筐里甚么也没有,所以你说话音是自此处而来,那无疑是你听走了耳,弄错啦!”小泥巴说着,又轻轻放下笈布。方才掀布时,他眼疾手快,用余下几指将三足乌夹起,三足乌亦反应星速,一下将玉兔叼起。它俩藏在卷起的笈布后,一眼望去竟似是筐中别无他物一般。

  “真的甚么也没有吗?”文公子的笑意更深了些。

  “是……是呀。”小泥巴磕磕绊绊地道,此时却惊见文公子伸出先前背在身后的一手,那手里却紧紧揪着三足乌的两翅和玉兔的一腿!

  小泥巴心中一颤,慌忙回头去看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藏在他手心里的三足乌已不见踪影,转而出现在了文公子手中。

  这一切发生得神鬼不知,亦教小泥巴摸不着头脑。

  “一只三脚鸡,一只肥兔儿。”文公子眯着眼,看着在手中不断挣动的两只毛团,轻笑道,“你是叫……易情罢?竟敢将妖邪之物带进书屋来?”

  “它们不是妖物!”小泥巴赶忙争辩道。

  可文公子已在将玉兔的一耳慢慢往外拽了,动作缓慢,却残忍无情。玉兔呜呜地叫,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痛!”

  文公子这才放开兔儿,笑道,“会说话的兔儿,不是妖物,又是甚么?”

  小泥巴一时语塞。

  “这里是文家开的族塾,虽说只是个蒙学的地方,却也会邀方士来授些天师符箓、神仙方术,你若是带这等妖异前来,你猜会怎么着?”文公子笑盈盈道。

  “会……被撵出去?”

  文公子笑容可掬,“是啊,会被从这人世间一路撵向阴府。你不知未被世家拘养的异兽皆算作妖邪么?若是被发觉你将这两只玩意儿带来文家宗塾,你会死,会被如今便站在屋外的咒由方士杀死。”他又道,“你猜,若我现在同塾师说一声,你会落得甚么下场呢?”

  小泥巴心虚了,他悄悄往外瞥去一眼,只见檐下暗影重重,除却皮甲侍卫外,还有些得罗乾道。看来文公子所言非虚。

  似是感到了重重杀气,就连三足乌与玉兔也怯了声儿,缩着脑袋一动不动,装作石头。文家请来的羽士皆是道门翘楚,随身携十数法器,它俩如今落下凡间,并无神力,正如待宰肥肉两块。

  见情势不妙,小泥巴慌忙跪地,重重顿首,说:“算我求你啦,这鸟儿兔儿不过是两只饭桶,我平日里饲着玩,实则人畜无害,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呀!”

  谁知那文公子却笑道,“我凭甚么要听你的请求?”

  小泥巴惊呆了。文公子只是温良地向他笑着,那笑脸下仿佛藏着汹涌暗流。最终,小泥巴嗫嚅着问,“那你……要怎样……才能……”

  “我昨日正恰听到塾师考你诗句,你的书念得不错,是么?”

  文公子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小泥巴为难地点点头,又摇头道,“我是学过些书,可却算不得不错。”

  “你替我过了日考,我便不告诉先生你带了妖物来。”

  小泥巴听了这话,先前沮落的心情总算高涨起来,“真的?”

  “真的。”文公子伸手拿过自己桌上的白麻纸,“今天的日考便是用小楷钞《孟子·滕文公上》第一篇,你替我钞完,我定信守诺言。”

  接过那白麻纸,小泥巴一看,只见那纸上已誊了几句话,可那字皆七拐八扭,似是缺筋少骨,更有不少别字,如“世”作“市”写,“自”成“白”样。他见了,心中不禁咋舌:字如其人,这文公子字这般寝陋,可见心地也丑恶!

  小泥巴打了一盂的水,在碗里推开墨,趴在地上开始钞书。文公子从头上解下一条交织红绫,将三足乌和玉兔的腿捆作一块,红绫的一头牵在他手里。塾师似是对他的独断专横早了然于胸,竟不去管在书屋后头闹腾的他俩,只叫群童翻覆读《论语》。

  小泥巴钞罢书,再看一眼白麻纸,只觉自己小楷端正秀丽,笔笔可嘉,接在文公子那蚯蚓似的丑字后,简直如牛粪里开出了鲜花。可文公子却不依不饶,看了他钞的字后,又微微一笑,道。

  “果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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