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5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这下行了罢?”小泥巴说,向他摊开手掌,“快把我养的鸡兔还来。”

  “不,还不行。”

  “到底要怎样才行?你这无赖!”小泥巴禁不住红了眼。

  文公子坐在位子上,装模作样地跷起腿,唉声叹气道,“哎唷,哎唷。我今儿未带垫脚的马扎,这可如何是好?”

  小泥巴恶狠狠地道,“你被我揍上一拳,在地上趴着,不就用不上马扎了么?”

  “可我若是没有垫脚的物件,心头便会不爽快,若不爽快,说不准便会将你的事儿告诉先生啦。”

  文公子说着,又倚在椅上,显出那副坦然之色。他便似一个已挖好的陷坑,正等着小泥巴这猎物主动往里头跳。

  他微微抬脚,正恰抬到一个人跪下时脊背应有的高处。小泥巴明白了他想要自己做出甚么举动,一瞬间怒火中烧。

  “你威胁我?”小泥巴攥拳,“你真以为我是块任人踏践的泥块,就这样教你磋磨?”

  “是,我就是在威胁你。”文公子开怀笑道,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书笈,小泥巴这才注意到他随身携着的笈筐,那筐比自己的更大,蒙着层白布,里头似装着甚么物事。

  “我这书笈里装着一样好东西,一样你绝不会想看到的好东西。你若是执意不听我的话,我便让你瞧瞧。”

  一刹间,日光忽而变得惨白头顶,四周土墙融化了似的,像波浪似的扭曲起来,小泥巴突而感到难以言喻的重压,仿佛顷刻间有石头砸在了脊背上,硬要将他的骨头砸弯。

  是甚么?那文公子的书筐里究竟装着甚么?

  疑问像地锦一样爬上来,密密麻麻地盖满他的心头。小泥巴忽有不祥之感,仿佛文公子的那笈架里藏着一个无底深渊,那里盈满了世上最教人寒毛卓竖的鬼魂。

  洪亮书声里,文公子攥紧了被红绫捆着的三足乌与玉兔,两只小精怪在他手心里被挤得脏腑疼痛,惊声尖叫。可即便如此,书屋中的其余人对他们视若无睹,依然如木人般诵着书。

  小泥巴惊怖不已。

  犹豫再三,他颤抖着、缓慢地在文公子面前跪了下来。

  文公子倚在木椅里,看着小泥巴的动作,春风满面。羊皮靴搁下来,重重落在他脊背上,小泥巴默默地忍受着一切,那是屈辱的重量。

  “真是上好的马扎。”他感叹道,高高在上地俯瞰脚底的小泥巴。良久,却忽而发问道,“你叫易情……是罢?你是天穿道长的弟子?”

  小泥巴抬起眼,忿恨的目光撕咬着他。

  “我就知道你是她的弟子。因许久以前,文家曾寄一取字盒予她,最后她拣了一竹简出来,寄还给文家。她那时择的字便是‘易情’。可后来文家未纳这个字,便又将竹简一并送给了她。”文公子撑着脸,饶有兴致地道,“你是她在荒年里收留的无名弟子罢?这大抵是她顺手给你安的名字。你很像她,我曾有幸见过她几面。看着你,便会想起她。”

  脊背上又重了几分,压得小泥巴喘不过气来,他方想就此作罢,翻身去揍得意忘形的这厮。可一望见讲堂外那密密匝匝的着齐膝袄的侍卫,心里又生了几分怯意。

  “我很中意你这张马扎。”文公子以指抵下颚,睥睨着他,道。“这样罢,你要不要入文家来做我的仆从?”

  小泥巴一愣,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天光明媚,那素净如瓷的脸上浮现出一道笑容,却险恶如妖鬼。

  “若是如此——”

  文公子尔雅温文地笑。

  “我便破一回例,赐你‘文’姓。”

第十九章 孤舟尚泳海

  做那文公子的仆从,便可算得入了文家,得冠文姓?

  小泥巴的脑袋里似塞了一团糨糊,他慢慢地张大嘴,口里仿佛能塞下两只鸡子。

  这事若在旁人眼里看来,无疑是一件美差。事实上也是如此,小泥巴回想起第一日见文公子时的情形,那一长列仆役里有不少着各色葛衣单巾的方士,皆色若死灰,那大抵是依顺了文家的走狗。

  若是自己答应了文公子的这要求,过不了多久,他便也会成了这行列中奴颜婢膝的一员。

  想到此处,小泥巴一阵胆寒。他虽跪在文公子脚底,却像条恶犬般狺狺狂吠起来,凶狠叫道:“谁要当你的狗腿子!”

  “你不当也成,这世上愿当我的狗人仍可充山塞海。”文公子挑眉,拈着手中红绫,道,“只是这两只妖物,便要暂且扣留在我手上了。”

  “卑鄙!”小泥巴大叫,“不是说了,我替你钞书,你便将它们还来么?”

  文公子笑道,“这里是文家族学,我想如何做,一切全凭我心情。”

  小泥巴瞪着眼,像一只气鼓鼓的蛙子。

  与此同时,他却在飞速思索着一事。要如何才能教文公子将三足乌与玉兔还来?

  他自个儿是难以敌过这骄纵小少爷的手下的,而那些仆从又与文公子形影不离。如此一来,尽管他万般不愿,可要去托天穿道长出马么?三足乌和玉兔虽是难得一见的瑞兽,可到底是失了神力的妖物,值得师父出手否?

  正思索着,他却又听得文公子低笑一声。文公子对他道,“你想与天穿道长说这事,教她来替你出风头,也无妨。”

  这话像是一把尖刀,陡然刺进小泥巴心底,将他的心思揭了个清楚明白。小泥巴惨白着脸看向文公子,文公子又徐徐微笑道,“只是,如此一来,倒正中我的下怀了。”

  “正中……你的下怀?”

  “是呀,我是文家子嗣,你若是叫她来对付我,便等同于让她与文家敌对。你该不会以为她平素独来独往,便真是所向无敌了罢?若无文家客卿的名号,她不知还要被多少仇家暗算寻衅!到了那时,她便会被百流道门针对。”

  文公子笑道,斜睨着小泥巴,又轻轻叹息一声,“往昔的她确是可以一敌百,可如今又如何?她上天磴不成,气血逆行,大小周天近废,现今的她与往时几是云泥之别。若在这时失去文家庇荫——”

  “——她会死。”那素白的脸上浮现出如乌云盖顶一般的奸险笑意,“会被仇家寻上门来,在狂岚骤雨似的围攻下凄惨死去。你若是寻她来对付我,她便会落得如此下场。”

  小泥巴听得冷汗涔涔。分明天未下雪,可他却觉这书屋犹如冰窖。

  文公子又道,“何况你师父又是道行甚高之人,曾得天之佑,可驱使群灵,那便更遭人眼红。最不济……”

  “最不济……甚么?”

  “会被拿去做人牲。”文公子又露出了那熟悉的、温良的笑容,“越是道行高的羽士,在幽醮中炼出上品法器的机会便越大。”

  “拿人来炼法器?”小泥巴的周身忽而剧烈震颤。

  “你应也知晓,这世上大多人生来身上便带着一件宝术,那宝术宛若器物铭文,深深刻在躯壳上。那便是说,人的尸首可以炼作法器!且那法器之上可携那人生时所用的道法。”文公子像虫子振翅一般窸窸窣窣地笑,“你那师父很是了得,想必宝术也不赖,想将她炼作法器的方士一定甚多。等她公开与文家叫板后,这些鬣狗样的人儿将会循味而来,想办法取她性命,得她尸首,炼作除邪剑……”

  开甚么玩笑!文公子所言于小泥巴来说,不啻于一道晴空霹雳。

  冷汗爬过面颊,重重坠落于地。小泥巴汗流至踵,垂下了头。他方才发现自己在惊恐之下,身躯如筛沙簸箕般摇颤不已。

  这本是他与文公子之间的过节,不可连累师父。自己本就是没人要的孤儿,是一朵无根飘萍,怎可教自己栖息的水塘就此干涸?

  小泥巴绷紧了背,像挽满弦的弓。他充满敌意地看向文公子,道:“你与我说这些事儿,莫非是真怕我寻我师父,来替我出头?”

  “不,我一点也不怕。”文公子看似好脾气地弯着嘴角,“我只是好意提醒你罢了。”

  思索再三,小泥巴说:“我不入文府,不当你的仆从。不过……”

  他的目光飘向仍被攥于文公子手中的三足乌与玉兔,小泥巴咬咬牙,道,“在你放了它们之前,我可以听你的话一段时日。”

  树荫满地,黄鹂百啭,春风拂入书屋。斑驳的树影里,恶鬼笑意渐深。

  文公子说:“一言为定。”

  ——

  自那日以后,小泥巴便成了文公子身边的一条叭儿狗。

  他将怒火包藏在心底,一面对文公子阿谀取容,一面伺机要偷回玉兔和三足乌。只可惜文公子将这两只小妖怪交予了一位景室山神仙道士,命其严加看管。那老道一身大紫法帔,戴一元始冠,红光满面,脸蛋似一只绉巴巴的干枣,腰系斩邪剑,手提引磬,看着很是了得。

  遖峯

  小泥巴不敢去招惹那老道,只得在文公子身边混日子。这一混,他方才知道文公子是个甚么样的孬种:娇生惯养,游手好闲。日课、月课皆交予小泥巴去写,自己写出的字儿丑得如一团爬虫。且爱藏零嘴儿,在袖袋里藏着胡桃糖球,常把袖子沾得黏糊糊的。当他不慎将衣衫弄得一塌糊涂时,便会除下外袍,丢给小泥巴,说,“你替我去洗。”

  小泥巴对他的种种行径深恶痛绝。这厮明白这段时日皆可使唤他了,于是净让他干些仆人的勾当。他一面在卫河边狂暴地搓着文公子的衣裳,手里似要摩出了火,一面咬牙切齿地想,待他学会宝术了,便将这小子痛揍一顿!

  日子如天边悠悠的白云,不知觉间便飘过去了,无影无迹。转眼间,数月的光景在文公子的磋磨下流逝而去。学堂里授的书暂告一段落,堂桌后的塾师也换了个人,从着对襟长衫的夫子变作了个紫纱褐帔的方士,只是那方士并不仙风道骨,反生了张筛糯米似的麻子脸。

  麻子脸道士是来为学子们作宝术开蒙的。宝术虽因人而异,但若是垂髫之岁已至,却仍不得通窍,便需有羽客提点。寻常说来,那道士会引学童凝思净坐,索得意忘象之道,渐至开悟。若仍不得法,便设道场,降神借力。文家请的羽客少说已至三洞部道士之境,指点孩童得悟宝术更是不在话下。

  那麻子脸道士在书屋后的林地里寻了个旷处,筑土成丘,作了个简易法坛,又围了圈泥砖,权作土壝。那宝术开蒙的法子也同冠巾科仪所去不远,需向上神诵经奏疏。麻子脸道士请了几个真人相随,请学子们排作一列。功白:皈依玄道者,可得仙法门。真意由师领,飞升凭自人。接着便引着一个个孩童步虚。

  待念过灵官咒,一个个学子捏着手诀静坐,脸上神色各异。有的如遭火烧,咬牙切齿,发上冲冠;有的似临寒风,格格打颤,禁不住抱臂蜷缩。一时间,法坛上宝光大盛,尔后真人们引孩子们以朱砂笔在黄符上画敕咒,将符纸浸于阴阳水中。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道士们再将符纸取出晾干,只见纸背上已现扭曲红字,正是每人的宝术名号。

  小泥巴也被麻子脸道士带着行完了科仪,他一边盘坐着,等道士替他梳发,心里一边打着算盘,待他有了宝术,便先将那可恶的文公子杀个屁滚尿流。

  可他捏诀静坐了一个时辰,身子全无反应。他又用符浸了水,取符纸一看,那纸上光洁如新,一痕不留。

  “没法子了。”麻子脸道士摇头,“你生来便无宝术,再如何替你行科仪也无用。”

  听了此话,小泥巴如遭晴天打响,呆若木鸡。

  “我……我真没有宝术?”他忙不迭揪着道士霞袖,可怜兮兮地发问。

  “没有便是没有。日头怎能西起,朽木又如何生花?每年我来为学童开蒙,总能遇到一两个如你这般的,你也莫要气馁,于学业上多加精进便是了。”

  麻子脸道士说着,轻飘飘地撇下小泥巴,寻下一个学子去了。小泥巴忽似被抽取了筋,瘫软在地。

  没了宝术,便似是人生来便瘸了一条腿,断了一只胳膊!泪花在小泥巴眼里打转。

  正沮丧着,一对着羊皮靴的脚踏在了他面前。

  “你想有宝术?”

  来人问道,小泥巴眼泪汪汪地抬头,却见是笑意盈盈、背着手的文公子站在他面前。

  小泥巴一见他便心头火起,粗卤地抹净了泪,“没有便罢了!有了宝术,又有甚了不起的?这玩意儿不过像套在人身上的衣衫,有了兴许能体面些,没有了也不算得难堪!”

  “我能给你宝术,你要么?”文公子却淡淡地发问。

  一刹间,小泥巴忽似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僵直在原地。

  “有一个能予人宝术的法子,那便是服下有宝术铭文的金丹、仙果,只要那物件内蕴宝术,吃入腹中后,便也能与肉身合而为一,教那宝术从此为你所用。”文公子微笑。“你这段时日既替我跑腿,我也须回报你一番。我将那宝物予你,你内服即可,这世上几乎人人都有宝术,你若是没有,着实可怜了些。”

  他这样说着,开始摸索起袖袋。不知怎的,小泥巴呆呆地看着他,忽觉眼眶有些湿热。这厮看起来倒不似先前那般坏了。

  话不必多说,小泥巴赶忙向他磕了几个响头:

  “多谢少爷!”

  文公子只是笑,“你现在回心转意,想入文家了么?”

  “还……还未曾想好。”小泥巴支吾着。

  “手伸出来,我予你那物。”文公子却未曾在那问题上纠缠,道。

  小泥巴伸出手,心中百味杂陈。他先前只想痛揍文公子一回,现在倒心软下来了。

  然而指尖却一凉,坚硬感滚落手心,小泥巴心头一惊,慌忙看向手掌。

  是一枚针。

  文公子给了他一枚铜针。

  那铜针上纹理细腻繁复,闪着不祥的红光,想必便是宝术的铭文。

  “这就是……刻了宝术的物什?”小泥巴艰难地滚动着喉头,“你要我……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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