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5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他抬起头,却见文公子的笑容里闪着冷酷的光。恶寒感扑面而来,如浓雾般在他身边盘桓。于是他方才想起,那不是大发善心的人,而是一个存心要拿他寻开心的、恶劣的妖鬼。

  “是啊。”文公子徐徐地笑,“我说了,内服即可。”

第二十章 孤舟尚泳海

  针要如何内服?

  小泥巴听了文公子此话,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厮果真在拿自己来作弄!于是他如平地炸响的惊雷一般蹦起,终于按捺不住,挥拳便揍向文公子。

  文公子却轻巧闪过,笑道:“别那么大火气嘛,我话还未说全。”

  “你还有甚么遗言?”小泥巴瞪着他,火起三丈。

  “你如今仍不肯入文家,于我而言自然似个外人。”文公子摊手,无奈道,“我肯予你一枚内蕴宝术的神针,已是仁至义尽。可待你真认我作东家,我给你摆一桌三清托荤宴,席上二十八品仙菜,件件都能给你享用。甚么仙桃、金丹更是如东海之水,源源而来,你何愁没有宝术?

  小泥巴听了,忽也觉有理。那针虽不可吃进腹里,可他拿其去换些金银,倒也是成的,文公子的提议听来诱惑力十足。可一想到要在那厮手下憋屈办事,小泥巴心中便似吃了黄连似的苦。

  “我才不要进文家。”沉默片刻,小泥巴闷闷地摇了摇头。“打死也不愿进。”

  他忽望见文公子的双目危险地眯起,如觊觎着猎物的猛兽。

  “我会让你为这话后悔的。”文公子微笑。

  天边隐隐现出一抹晚霞,似施上了淡粉轻脂。

  小泥巴拖着疲惫的身子,攀上天坛山。夜幕很快落下来了,柔和的光敛去,如今天穹里只余冷硬的铁灰。他和天穿道长、微言道人坐在堂屋里吃饭,小泥巴咬着筷子道:

  “师父,文家公子似是对我顶有兴趣。他对我死缠烂打,偏要我去做他家下人。”

  天穿道长说:“做下人像甚么话?好歹要做个座上宾。”

  胡周听了,挑挑眉,却道:“座上宾也做不得!那文家名声甚坏,你去近他们做甚?”

  他这样说着,天穿道长转头去看他,目光中似有疑窦。胡周对天穿道长不服气地吹胡瞪眼,“你近些年深居天坛山,不知外头传闻。凡是欲铸神迹的世家,里头的人的心地约莫都似墨池一般黑。那文家也不是善辈,传闻他们不知从甚途径,从许久以前便自天记府里盗来一册天书,那天书可改易天下命理,他们便是凭此世代做高官显宦的。”

  天穿道长筷箸不停,盯着饭碗,道,“确实如此,我同他们并未深交,可也知他们不是易与之辈。”她又转头对小泥巴道,“你说的‘文公子’,是你上回提到的文高么?他若欺侮你,我今夜便下山将他痛鞭一顿。”

  小泥巴想起文公子先前威胁他的话,若是天穿道长出马,文家便再不认她那客卿的名头,道门百流将杀上天坛山来,顿觉心惊肉跳,慌忙道,“不打紧,不打紧。师父,您莫要为这点儿小事挂怀。那文公子生得同拔毛瘦鸡似的,我回回都能教他吃一嘴泥!”

  胡周狐疑地问,“说起来,那文公子为何对你有这等兴致?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又怎地对你如此垂涎?该不会是你作弄他,教他怀恨在心了罢?”

  “才没有!”小泥巴矢口否认。

  他既如此说,天穿道长便垂头用筷拨弄碗中饭粒,胡周也像对此事不甚关心,遂不再过问。

  翌日,小泥巴去书屋上学,方在稻禾垫上落座,却又见那文公子在一众仆从的拥围下众星簇月似的走进来,却未坐在椅子上,反吩咐人递来一块缠枝缂丝垫,垫在小泥巴身旁,含笑坐下。

  “你做甚么?”小泥巴警觉地问。

  文公子说:“我不做甚么,只是想问你考虑得如何,要不要入了文家?”

  小泥巴说:“你这人怎的回事?我说了不入,那便是死也不入。这天底下愿做你京巴狗的人海了去,你何必对我纠缠不放?莫非你对我落花有意,非我不可?”

  不想文公子却春风满面,对他说,“是,就是非你不可。”

  文公子凤目狭细地一眯,如一只奸伪狐狸。小泥巴反而一愣。

  “你知道我们家藏有天书这一事么?”

  “知道。你们非但没将此事藏掖着,反拿出来炫显,如今豫州中人有谁不晓?”

  “我的年纪比看上去的要大些,来这书屋也不是为了念书。”文公子笑容可掬,“是为了寻稚齿年少、秀外慧中之人,若有这样的好苗子,便将他迎入文家来,共同撰写天书。”

  “写天书?”

  “是啊,这可是一件美差。那天书乃天记府中藏的书册,掌天下命局,若是用得好了,便能福泽众生。只是若要改篡,却不算得轻易。那天书里记述的命理千条万条,哪怕只改一条,也似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若是要写天书,便需许多人手。这毕竟是机要事儿,我见你有才华,足能担此重任,所以便想邀你入文家。”

  小泥巴听了,瘪着嘴道:“你邀便邀了,强压我做你的仆从作甚?一点诚意也无,哪里是请人的态度?”

  “对不住,我向你赔罪。”文公子垂头,可脸上仍挂着捉摸不透的微笑,“但在咱们文家,做座上宾也不易,若是未经主君应许的,挂文家客卿的名号,每年都得纳贡。哪怕是咱们这些嗣子,过得也不舒坦。你若是做了我的仆从,待遇尚且宽厚些。”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神秘地压低声音道,“每月足有二两纹银。”

  这话入了小泥巴的耳,便似化作了一只钩子,牵在心头。小泥巴看看自己近秃的鸭毛笔,一身麻絮旧袍子,一对露出脚趾的草鞋。二两纹银对他来说便似一块喷香肥肉,散着诱人鲜香。要是得了银子,他便不必过得这般紧巴。

  可思索再三,小泥巴还是拼命摇头,咬牙道,“我……我不做你家下仆,不入文家。”

  “为何?”文公子的声调似是突地提上来了。温言软语一瞬间变得刻薄冷峻。

  小泥巴支支吾吾道:“我是学道之人,且这条命是师父他们捡回来的。我能过活便尚且知足,哪儿敢奢望入甚金门绣户?何况……”

  他挺起胸膛,说:“我生是无为观中人,死是无为观的鬼,切不会为了那点儿蝇头小利,便弃自家于不顾!”

  不知怎的,小泥巴说罢这番话,忽觉寒风扑面。他抬头一望,却怛然失色,只因文公子的面色倏尔由晴转阴,且似带着拨不开的浓厚阴云。

  “你又拒绝了我。”文公子淡然地说,嗓音似凝了冰,“你三番五次地推托我的请求,着实难对付。”

  “真可惜啊。”他挠着脑袋,叹息道,“你若是乖乖听我的劝,我便不必大费周章了。”

  一个狞邪的笑意渐渐在文公子脸上浮现。

  刹那间,雪片似的光景涌入小泥巴脑海中。不知为何,他竟于此时回想起了文家的诸多传言,他忽而明白为何文公子寻上了自己了。胡周曾与他说过些黎阳县里的流言:文家在聚集大批孩童,要他们为自家办事。孩子们年幼,寿命尚长,在天书上落字恐怕需要代价,那代价便是凡人的寿命,而文家敛去的孩童们便是他们为铸成神迹而积起的柴薪。

  突然间,小泥巴脑海中灵光一现。他完全明白了。

  文公子之所以对他死缠烂打,是因为他看上去便是一块好柴,能靠着燃烧自己的年岁为文家祖业添砖加瓦。

  “你只是想利用我,是不是?”小泥巴鼓起勇气,颤抖着将这句话道出了口。

  文公子道:“你是可用之材,方才谈得上‘利用’。我苦口婆心与你说了这么久一番话,你却还未回心转意,看来温言软语不成,我便只能来些硬的了。”

  小泥巴完全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下山来开蒙,怎便会碰上文公子这等恶霸?不仅拿不能再念书来压自己,还以天穿道长的性命作挟。书屋中年近的孩童亦不少,却也不见这古怪的文公子千方百计要其入文家,所以,文公子纠缠他的缘由究竟为何?

  诸多疑问盘旋脑海中,纠缠作一团乱麻。

  小泥巴哼了一声:“来便来!你以为我怕么?”

  话音方落,他却忽见文公子将两物抛在他脚下,定睛一看,竟是血迹斑斑的三足乌和玉兔!

  两只小玩意儿蔫了神,身上皮毛秃洼一片。三足乌的一只小爪已断,创口处血肉模糊。玉兔两耳被紧紧打了个结,一耳折了,呜咽声弱弱地传来,像一道将断的细流。

  “你做甚么!”小泥巴见状,心头狂跳,飞扑上去揽住三足乌与玉兔。似有怒涛在胸膛里嘶吼,他以血丝遍布的眼瞪向文公子。

  文公子却只是坐在他身边,淡然地笑,“你不是说要来硬的么?于是我便来一手予你看。”

  “你拿两只小妖物来威胁我?”小泥巴颤声道,“你这孬种!这算甚本事?”

  文公子说:“是啊,我下贱,低卑,没甚本事,只会做出拿你身边的人威胁你的事。”

  “你想让我入文家?哪怕做到这份上?”

  小泥巴的心如叩门般咚咚地响。在怒火之余,他只觉不妙。他不明白文公子对自己的那异乎寻常的兴致究竟从何而来,收一个山野小儿作下人,这便是文公子想做的事么?

  “是,我要做的事便是将你收入文家。”文公子阖上眼,笑道,“哪怕用尽一切手段。”

  “放屁!”小泥巴嘶吼起来了,“我死也不会去你家!先前还有一点儿可能,如今我只想把你的脸盘捣个稀巴烂!你以为这样便能吓倒我?你对三足乌和玉兔做了甚么事,往后我便要加倍奉还!”

  文公子却道:“不错,我觉得这样还未能吓倒你。”

  他朝着讲堂外一点头,几个青衫下仆便走进堂来,替他将书笈搬过来。书笈上蒙着白布,从小泥巴见到它的第一日起便一直盖着。

  “我说过,这里面有你断然不想见到的东西。如今你频仍拒却文家请托,我便罚你看看罢。文家是可操动九州命局的势家,无所不能。”文公子说,用手拈起白布的一角。笑容像是浮在那苍白净丽的脸庞上,虚伪得似画上去的一般。“我也说过,你若是不进文家,将会发生一些教你后悔的事情。”

  随着白布的揭开,小泥巴的眼愈睁愈大。

  讲堂中书声琅琅,旁人对他俩视若无睹,仿佛他们二人是一阵无形的、久在屋后盘桓的清风。

  小泥巴想过很多次那书笈中究竟藏着何物。兴许是虺蝮,抑或是毒虫、螭魅、鬼怪。

  可他不曾想过竟是此物。

  心剧烈鼓噪,掌中冷汗如浆,霎时,小泥巴如坠冰渊。

  笈筐里忽而轰散出一片绿头蝇,血迹干涸,染遍筐底。他在其中看到了微言道人的头颅。

第二十一章 孤舟尚泳海

  怎地回事?

  刹那间,小泥巴的脑海里似卷起了漩涡。周遭的一切扭曲盘旋,连文公子的狞笑亦朦胧诡怪。

  他怔怔地望着笈筐里微言道人的头颅。圆圆的脸,如石头般僵硬瞪着的眼粒子,昨夜仍同他一道吃饭的白髯老头竟身首两处,那颅脑正躺在这小小书笈里。

  小泥巴惶恐不已,喃喃道:“微言……道人?”

  他身子抖得厉害,如临数九寒冬。

  文公子点头,“是,是你熟识的那位微言道人。”

  沉默之中,无形的重压如铁盖子,一层层叠在头顶。那沉默里终于迸发出一声凄烈的惨叫——“你杀了他!”小泥巴嘶吼出声。他扑上去,与文公子撕打。文公子慌忙将纸片放入袖中,却也挨了几下拳头,脸上乌青发紫,五颜六色,似开了个清酱铺子。

  “不,他是死是活,得全看你自己!”扭打间,文公子叫道。轩廊里的仆从听见动静,似鲐鱼群一般游涌进来,七手八脚地将小泥巴将文公子身上拉开。

  小泥巴龇牙咧嘴,对文公子这话甚是狐疑。可不知怎的,怒火忽被浇熄,他反倒冷静下来了。“甚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怎么杀的他么?”文公子叠起手,微笑道,“我其实未杀他,只是在天书上写出了一个必然的结果,而这个结果,便是他的头颅会躺在我的笈筐里。”

  文公子将手伸入袖内,摸索片刻,取出一张对折过的纸片展开。那纸片洁白似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这便是天书纸,你看上面写了甚么?”

  小泥巴定睛一看,却见上书几行蝇头小字:“庚寅年三月廿一,邀易情入文府,未果,易情回观将事由诉师长。师长衅勇下山,为文府阍人所阻,反遭斩首。”

  短短几行字,竟看得小泥巴几近昏窒过去。

  他曾听微言道人说过,那天书乃可教人得偿所愿的神物。将字写在天书之上后,一切都会实现。小泥巴艰难地咽唾,“所以是你写下了这几行字,夺去了微言道人的性命?”

  文公子轻轻点头,笑着从黄杨木筒中拈起一支湖笔。“是。但你若是肯做我仆从的话,这一切皆能烟消云散。我便替你将那行字从天书上删节去。”

  “为何你处心积虑地要我进文家?”泪珠涟涟,自小泥巴颊边滚落,“我与你萍水相逢,可你转眼间便杀我恩师!文少爷,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说到最后,他切齿痛心,双目赤红,在仆从臂膀间挣动着,欲将文公子痛揍一顿。

  文公子却不慌不忙,道:“因为你很特别。”

  小泥巴扬起的拳头顿住了一刹。

  文公子目光微漾,眼中似有莼波松雨,他接着道:“你也知晓,但凡是世家,无一不垂涎铸神迹一事的。可铸神迹的法子不仅仅是攀天磴这最愚笨的一法。文家自得天书之后,便日以继夜地在天书上书写字句,探究文家中的何人究竟可成神迹。”

  “天书只可书写可能发生之事,换言之,只要在天书上写下‘某人可铸成神迹’这一言,便可断言此人一生中究竟是否有可能上抵天廷。文家召集来大批文士、孩童,焚膏继晷,一刻不停地在天书纸页上写着这句话,此事已延续千百年。可在这漫长年岁间,没有一个名字可在天书上留痕,这也便是说,文家并无一昆裔可步上通天逵路。”

  “于是文家便想了个法子。”文公子缓声道,“若是血胞不可成神迹,那便赐名给旁人,由那得了赐名之人成就神迹。文家有一取字盒,会请门客为新收入府中的童稚取名姓,再将那名字试写入天书。即便如此,数百年间,还是未有一人能在天书上写下‘可铸成神迹’一语。”

  “但是奇迹终于出现了。于某日,文家终于在天书下落了笔,写出了一个可成神迹之人的名字,你知道那是谁么?”文公子的声调猝然抬高,似陡然翻来的海浪。小泥巴也像被他声音中的洪潮吞湮了一般,呼吸阻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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