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5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是你的名字!”一阵轰雷般的呼喊在文公子口中炸裂而出,他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小泥巴。“文家在天书上写下了‘文易情可铸神迹’这一句话!也便是说,只有名叫‘文易情’之人才能翻越九天,你才会是那个光耀三辰的天之骄子!所以我想让你入文家,冠文姓,若非如此,文家便再无机会趋登入天殿!”

  说此话时,文公子一反平日儒雅模样,紧攥小泥巴双肩,脸红耳热,两手狂颤着,似痫症发作。小泥巴像被他吓到了,久久不言。

  “既然如此……”良久,小泥巴轻声道,“你为甚么又要欺负我呢?”

  这话落进文公子耳中,将他那狂乱的神色化作了惊愕与迷惘。

  “为何又要拿天书要挟我,杀我师长?”小泥巴说,“你分明不必这样做。”

  小泥巴抬起头,眼神里流露出疲惫与失落:“是因为你素来只会用这法子。你只会胁迫恐吓,不曾与人推心置腹,肝胆相照。你若是将事情原委与我道清,说不准我还愿帮你一把。”

  “那又如何?”文公子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古怪,喉头嘶哑,似一个历经久旱之人,“我说过,我只想让你冠文姓,成就文家夙愿,为此,我将无所不用其极。”

  风和草幽,万松倚樯。渐渐的,青衫仆从钳制的手松开了,小泥巴忽地站起,冷声道:“正因如此,我才不会助文家分毫。矫举之人,怎会真诚?令黎阳黔首凶惧的世家,又怎可得民心,乘轩享富?我才不会助纣为虐!”

  文公子的神情扭曲了一瞬,旋即化作蘸杨春水似的柔笑。

  “你别忘了,”他拍拍笈筐,“你师父的尸首尚在我手中。你不入文家,我便不会替你矫改天书。”

  小泥巴却哼了一声,笑道:“甚么天书?我看是你的障眼法!那天书乃文家宝器,你一旁子,怎能轻易拿到?我猜,是你给我身上贴了幻法符,教我眼前出现了幻觉,这才以为微言道人死了,实际上甚么也不曾发生!”

  他这样说着,如寻蚤子般在身上翻来找去。小泥巴几乎可认定,文公子坐在他身旁时定偷偷给自己施了甚么神通幻境的道法,文公子给他看的那血淋淋的人头,不过是在道法影响下的幻觉。

  可摸索了一番,皆不见身上有贴甚黄符,也不觉四周有文公子事先绘下的幻法咒。小泥巴冷汗淋漓,心想,莫非微言道人被杀一事真不是错觉?放在书筐中的头颅货真价实?

  一股冲动如燎原的烈火,自心中烧起。小泥巴二话不说,将箧笥挎在身上,踏过书屋门槛,将文公子与一众下仆甩在身后,往山上飞奔。

  文公子在他身后恶狠狠地大叫:“喂,我话还未说完,给我回来,喂!”

  小泥巴才无暇去理这刁蛮公子,此时他踩着麻鞋,穿越重重新绿,奔走于竹里松间。他有一事亟待确认,那便是微言道人究竟是不是在无为观中。

  若他在天坛山上见到了胡周,那一切便是文公子为将他诓入文家而耍的把戏。

  可若是微言道人不在呢?那便是说,文公子给他看的那个血迹斑驳的头颅是真的么?小泥巴的心忽而重重一跳,像落下了沉甸甸的一锤。

  涉过流潨寒泉,踏上虎踞石骨,小泥巴汗流浃背,他忽觉得这是他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远远的,他望见小叶樟顶的苫草房,在日光里闪着教人不寒而栗的金光。

  似有一阵寒风拂掠山林,小泥巴忽听得落雨似的沙沙摇叶声。他扭头看去,却见长草惊风偃仆,竟露出一只只魑魅颅脑来。放眼望去,树精根怪、江夏牛妖、长安驴鬼……数不清的妖物舞爪张牙地攀上天坛山来。小泥巴目力佳,在树影里望见一众青衫仆从在山脚敞开一只只悬着云篆桃木板的竹篾猪笼,将镇押于其中的精怪放出。

  那些妖怪见了小泥巴,便似得了甘霖一般,兜头啃下。小泥巴如打滚跛驴,狼狈闪过,心里却不惶恐,而是隐隐有些喜悦:这些妖物是文公子命下仆放出笼来,特地来阻挠自己回山的!

  若那文公子手中真有天书,何必要大费周章来威迫自己?直接在天书上写“小泥巴乖乖听了文公子的话,进文家改名作‘文易情’,从此便是文家走狗”不便成了?小泥巴不服气地想,脸上抹开一道坏笑。文公子放这些妖怪来阻他回观,正恰说明了其心虚。

  这便是说,文公子手上并无天书,只是拿了一张纸片来吓唬自己。至于那微言道人的脑袋,若非栩栩如生的伪物,那便是施了幻法的物什。

  小泥巴得意地笑着,正在此时,暗处忽蹿出一匹妖狼,利齿一张,狠咬向他。

  那妖狼来势甚急,似一道旋风,小泥巴躲闪不及,眼看着便要被其啮断颈骨!

  情急之下,小泥巴伸臂去挡,他惊心骇胆,心想若是断一臂可留性命,倒也划得来。仓皇中,他剑指刺出,直逼狼目,心想:至少要戳瞎这畜生的眼睛!

  一刹间,光华大盛。

  小泥巴指尖忽绽明光,那光犹如百星之明,好似天中皓月,教妖狼痛嚎翻滚,坠地不起。光芒偃息,只见一地妖尸狼藉。

  心中忽涌起一股暖意,似有甚么在抽芽开花。小泥巴愣怔地打量着双手,突而醍醐灌顶,他喃喃道:

  “这便是——我的宝术?”

  可如今情势危急,不容多想,他撒开步伐,接着往山上狂奔。穿过山门,小泥巴跑过堂屋和斋房,可天坛山中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微言道人不在,天穿道长竟也不在?小泥巴气喘吁吁,心却坠到了谷底。

  “别寻他们了,你寻不到的。”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轻笑,小泥巴猛然回头,却见不知何时,文公子已然攀上山来,站在他背后,一身华贵的妆花缎衣,皮靴洁净,未染半点尘泥。

  “怎么回事?你怎知他们不在观里?”

  “因为我在天书上下笔了。”文公子莞然一笑,“天书只可写可能发生之事,当初我虽写了让你的两位师父皆被割首,可看来你的另一位师父太强,这事儿暂且不成。她虽活着,可现在正于山下漫无目的地寻你踪迹罢?”

  小泥巴咬牙切齿,手心发凉。观中不见微言道人,若这非障眼法,那便是说微言道人真已遇害。“既然如此,你直接在天书上写我愿入文家,不便成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文公子却宽和笑道,“不行。我说过了,天书只可写可能发生之事。你现在仍一口回绝我的盛情相邀,所以我无从落笔。”

  他伸出一只手,向小泥巴摊开,像是邀约。小泥巴却似看见了一张猎网在徐徐展开,文公子诡谲笑道。

  “但是,只要你愿将性命交予我,这一切便能了结。”

第二十二章 孤舟尚泳海

  一刹间,小泥巴心念电转。

  若微言道人真为天书所害,且天穿道长受天书支使,下山盲寻他,那么如今当务之急,应是要将天书自文公子手中夺来!

  他一面按捺着怒火,一面审慎地打量着文公子。文公子养尊处优,手足纤细,不知为何身上似有多处披创,伤处皆裹着软绢,神色亦阴谲而病恹。小泥巴记得他曾将天书纸放入袖中,从这样一个病痨鬼手里抢过天书,应不是太难。

  可文公子身后却立着一众着素地袍的侍卫,个个配蚕文剑,背阔腰圆,几张虎面摆在脖子上,教人看了发憷。

  然而小泥巴毕竟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两腿一蹬,便如弹丸一般跳上去,一只手握拳打向文公子,另一只手却乘机捉住袖,一个劲儿地往袖袋里探。文公子一惊,喝道:“护卫!”

  一群护卫上前,铁一般的臂膀伸出来,抓住小泥巴后襟,将他与文公子拉开。小泥巴却趁机伸出一指,用起那新学的宝术。耀眼星芒似照夜清虫一般飞出来,刹那间灼痛了侍卫们的双目。

  “好亮!”有侍卫惊叫。另一人恨声道:“闭眼,留神点儿,那兴许是那小子的宝术……或是道法!”

  小泥巴将手臂一拢,脱去身上小褂,从护卫们手中挣脱。他乘隙往文公子袖袋中一抓,指尖触到了一片滑润纸片,当即心中一喜,将纸片拈在手里,抽身后退。

  拿到天书纸页了!接下来只需改去上面写的字迹,微言道人便能转死为生。小泥巴又惊又喜,低头望去,笑意却瞬时僵住了。

  他发觉手中的纸片并无折痕,十分平整。先时他见文公子从袖里拿出天书纸时,分明是将其叠了一叠。何况仔细一摸,此纸虽平滑,却留着白麻纸似的略糙之感,这是一张假天书纸。

  好险,他差点儿就被文公子骗过去了。小泥巴抬头,对文公子怒目而视:

  “真的天书在哪里?”

  “你竟辨得出真假,也算得机灵。”文公子衣发稍乱,口里呼呼喘着气,眼里却有了些怨恚。他笼起两袖,冷笑道,“我左右两边都有袖袋,且不止一个,袋中纸片只有一枚是真的,你若是有本事,便摸到那真的天书纸罢。”

  小泥巴心知他笼着袖,能随时偷换纸片的位置,也不知藏在哪只袖里。侍卫们上前,拔出腰间蚕文剑,拦在文公子身前,似是要教训他了。斋房边竹影横斜,小泥巴略一思忖,从地上捡起一枚小竹枝,天穿道长教他过剑法,于是他便以竹枝代剑。他知手中之剑便似凫掌鸷嘴,应一身居中,手足前后并有,攻防兼备。他摆出环步,略有伏回之态。侍卫们见了他这架势,心中不由得纷纷称奇,不约而同地想:“这小子却是个练家子。”

  文公子皱眉,对侍卫们道:“这厮今日打我两回,好生无理。你们也往他脸上上些红漆罢,将他骨头打软了,再往脖子上套好狗链。我请他入文家,他不识好歹,那便只能请你们押他进来了。”

  侍卫们齐声道:“谨遵公子吩咐。”于是有三人同时冲上来,挥剑劈向小泥巴。

  小泥巴就地一滚,将两枚剑闪过了,可还有一柄剑直斜下来,眼看着就要刺向他头脸。小泥巴慌忙用竹枝一格,不想竹枝到底是软地,一下便被精钢剑削下一头来。

  眼看着竹枝三下五除二便短了一截,被蚕文剑削下的那一段竹子还留着一层薄皮与其余部分相连,小泥巴心里像开了个无底洞,神智一个劲儿地往下坠,懊恼自己心猿意马,未随师父学好剑。可如今情势危急,连给他懊悔的时间也无。转眼间,素袍侍卫紧逼而上,十数柄钢剑寒光迸溅,如冰花锋棱,对他穷追不舍。

  小泥巴狼狈逃窜,眼见那断竹,心生一计,将竹枝抡圆了狂甩,那将断的竹节竟也似盘龙棍般,将剑刃堪堪格开。

  文公子在众护卫身后冷哼:“雕虫小技。”

  这确然是雕虫小技,毕竟小泥巴年幼,要同精熟武艺之人比拼便是以卵击石。侍卫们豹眼圆瞪,拔剑袭向小泥巴,霎时间,剑气大盛,逼溢四方,无为观前古木偃伏,落叶不绝而下,竹林翠影横斜。

  就在此时,小泥巴忽而不逃了,他站在原地,似一根桩子一般一动不动。

  文公子蹙眉,暗忖道:“他又在打甚么算盘?”

  电光石火间,眼见着那十数钢剑要结结实实地落在身上,小泥巴却一缩脖子,矮身蹲下,如龟脑袋收回了壳里。钢剑铿锵相交,裂冰似的响。正在此时,小泥巴又伸出双指,明光一闪,光亮落在相撞的剑刃上,几乎要刺瞎侍卫们的双目,又是那宝术!

  侍卫们怯缩,可那宝术似是只能发光,不能伤人。于是接下来便重复着一幕:侍从们一路追砍着小泥巴,小泥巴便一路躲闪。每回剑刃相碰时,他便放那光闪闪的宝术出来,扰得侍卫们心头火燥。

  文公子却抱着手,眉关紧锁,心想:他此举是为何意?

  光是避闪,何以取胜?

  然而他很快便明白了小泥巴的用意。小泥巴如泥鳅一般在侍从之间滑来蹿去,那宝术放出的光一次又一次地映落在剑刃之上。

  文公子心神忽而一震。是光!

  光芒数度汇聚,终将成火。他陡然一惊,忽见在人群里的小泥巴竟望向了自己,脸上含着奸险的笑。

  小泥巴一面跑,一面笑道:“文公子,你这蠢蛋,你以为你躲在人后,便能安然无恙?是我赢啦。”

  与此同时,一阵焦滋之声忽自脚底升腾而起。文公子慌忙往脚下一看,却见足边已然燃起了焰苗!

  原来小泥巴在人群中上蹿下跳,引得侍从们出剑,便是要借着剑刃将宝术的光映到自己脚下。那光一次接一次地汇照在一处,文公子正处竹林之中,脚下又垫着一层竹叶,不用几次便发热起火。那宝术的光不同寻常之光,起的火也不似平常的火,火舌一下便大起,熊熊燃烧,将满地竹叶连作一片火海。

  文公子切齿痛恨,从牙缝里对小泥巴挤字:“卑鄙无耻——”

  小泥巴惊呼道:“你说我卑鄙无耻?你真是贼喊抓贼!”

  文公子被困在火海中,汗流涔涔,踮着脚后退,众侍卫见他遇险,顿时没了捉小泥巴的心思。十个里五个去救文公子,五个去寻水缸舀水。小泥巴亦如箭蹿出,猫儿似的钻入火簇里,去抓文公子的衣袖。

  见小泥巴扑来,文公子急促后撤,脸上淌着冷汗,心中却在阴毒地笑。

  他知小泥巴一定想乘乱夺自己袖中的天书。毕竟在常人眼中,天书也是纸,遇火则燃。小泥巴也无从肯定他是否有另誊一份副本藏起,若是平白教书纸烧了,微言道人被杀之事也不会随天书一起化作灰烬,唯一的办法便是拿到天书进行矫改。因此小泥巴断然不敢教这天书被就此烧毁。

  但是,小泥巴漏算了一层。

  文公子阴狠地微笑。即便是在这等危险关头,他依然笼着袖,教人辨不清他究竟将天书藏在哪只袖中。

  其实他的一只袖筒里藏了两只袖袋,统共有四只袋儿,先前小泥巴便是摸到了放着白麻纸的袖袋,才未摸到天书纸。

  那么,天书纸是藏在这四只袖袋中的一只里么?答案也并非如此。

  实际上,文公子的两袖、四袋里根本未放有天书的纸片。

  不管小泥巴如何去捋、去抓他的袖,取出多少张纸片,也不可能拿到天书纸!

  眼看着小泥巴即将扑到眼前,文公子反略松了袖,他像一只鱼篓子,险诈地等着小泥巴这条肥鱼落入陷阱。

  可谁知在焰苗飞舞中,小泥巴向他笑了一笑,道,“你未将天书藏在袖中,是么?”

  文公子反而一怔,冷汗却比心思更快,哗哗地落下来。小泥巴说:“方才我借宝术让你身边起火时,你立时后退,马上护住了脚。你也不想让天书纸烧掉,是么?”

  这话似一支尖利鱼叉猝然射出,深深扎进文公子心底。

  “你上山来时,还特地教你的仆从背你上来,脚不沾地,连鞋靴皆是干净的。”小泥巴说,“你想诱我去窃你袖里的假纸片,可天书纸实则藏在你的鹿皮靴帮里!”

  文公子早已面色煞白,小泥巴说得不错,天书纸就藏在帮筒里。既被这小子知晓了真正的天书所在,那更不可让其拿到。他一面疾退,同时大喊:“拦住那小子!”

  侍从们上前,铁墙似的挡住小泥巴。文公子略舒一口气,可却忽觉小腿上一震刺痛,垂头一看,却见一只雪白兔儿不知何时已咬在自己靴上,啮齿锋利,一下便撕开一个大洞,将藏于其中的天书纸叼出。

  “谢了,玉兔!”

  他又听得小泥巴笑嘻嘻地道,文公子瞠目结舌,慌忙去捉那兔,可折了耳的玉兔后足猛蹬,巧捷地乱跳,穿过重围,忍着痛将天书纸衔到小泥巴手里。

  与此同时,断了足的三足乌拼力叼起小泥巴衫襟,将他拖出火海。侍从们拔剑而上,寒光如蚊乱舞。小泥巴却踩上了压弯的竹竿,身子往上一跃,像断竹丸子般跳向了空中。

  如此一来,侍从们的剑便够不着他,他在空中有瞬息的时间改写天书。小泥巴咧嘴一笑,拿起玉兔递给他的纸片,纸面光滑如玉,确有折痕,是文公子初时给他看的那张天书纸无疑,这是真货。上头写着教微言道人断送性命的几句话:“庚寅年三月廿一,邀易情入文府,未果,易情回观将事由诉师长。师长衅勇下山,为文府阍人所阻,反遭斩首。”

  小泥巴未携笔墨。他当即狠狠咬破手指,用血在天书上一划,将那行字抹去。

  顷刻间,他忽有一种奇妙之感。世界突而开始黯淡,鲜明的色彩褪去,只余黑白,山峦云水化作氛氲墨迹,世间在悄然发生变化。他仿佛也化作其中一粒墨点,被濛胧水色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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