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5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这便是可改人世命理的天书么?小泥巴无由地觉得战栗。

  在那世界里,他过于渺小,犹如沧海一粟,恒河微沙。他感受到了有甚么在变化,一条命理的更改将会牵动无数如他这般的卑微砂砾湮没于另一道洪流。

  猛然间,小泥巴如被压于巨岳之下,肢体、神识仿佛在渐渐消融,他觉得自己似是四分五裂。墨色好似乌云,铺头盖脸地将他吞入无垠的暗海。

  恒久的黑暗里忽而透出了一线亮光。

  小泥巴觉得自己在这昏黯里似是已过了千百年。脑袋上像顶了个磨盘,胸口灌满了铅,他艰难地睁眼,却惊见自己瘫睡于一地焦草里。

  而文公子却抱着手,和气地微笑着,站在自己身前。

  怎么回事?他昏睡过去了么?

  小泥巴怔怔地想。方苏醒不久,他头上打钉似的痛。在这疼痛里,他想起先前与文公子的一切过节,想起文公子用天书将微言道人害死的事,想起他从文公子身上夺得天书,将那害人的语句删去的事。

  他既将天书上的字句划去,微言道人也理应活过来了才是。

  然而风声萧然,满山竹叶宛如沧波,一浪接一浪地推开。这沧波里不见半点人影。一切仿佛有所改变,又好似不曾变过。

  文公子开口了:“你方才醒过来,一定很困惑究竟发生了何事,是么?”

  小泥巴想开口说话,这才发觉脖颈重得过分,抬手一摸,却是条锁着的铁链,在他昏厥时已套在了脖上。

  待文公子伸出手时,他才似遭当头棒喝。

  只见文公子手上拿着先前他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夺去的那张天书纸,然后沿着折痕缓缓展开。

  小泥巴呆若木鸡。

  原来如此!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叫道。为何文公子要将天书纸折起?他此前也曾疑惑过,但并未深究。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不是为了省着用天书,而是障眼法——文公子将那天书纸用鱼胶粘好了,便是为了藏起那纸上先前写下的字。

  在文公子给他展示的那句话之前,原来书着两句话:

  “以下情形二者有其一:”

  “易情甘入文家,师长皆与此事无涉。”

  第二种情形便是他拒入文家,而致使微言道人被害。天书上只可书可能发生之事,恐怕单写“让易情进入文府”,这句话不得在天书上成立。可若是写“这二种情形有其一”的话,那便可以在天书上落字。

  而他自己将后面那情形删去之后,微言道人虽不会死,可事实便会变成——他自己甘愿进入文家!

  小泥巴心头大震,这定是文公子的算计。那惊慌失措的神态也好,那威逼利诱也罢,文公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奸狡!

  抬脸一看,文公子温和的笑靥落入眼帘。

  “是你改变了你自己的命运。天书这物件便是这样,虽是不可能发生之事,但若是由本人来撰写,到头来那事儿却有可能发生。”

  “看看你脖子上的锁链罢。那不是旁人给你套的,是你自投罗网。”

  文公子笑靥如花,再度笼起了袖,一字一顿,缓缓叫出了小泥巴的新名字。

  “现在,欢迎来到文家,文易情。”

第二十三章 孤舟尚泳海

  小泥巴弄巧成拙,落进了文公子的圈套,不仅把自个儿给套进去了,也把脖子给套上了。

  当日,他便被文公子及一众仆从领入文家中。文家在黎阳亦有一间大宅,囍字布局,据地汗漫。门楼气阔,上雕八仙庆寿,琉璃瓦黄灿灿,前蹲一对石狮,旁杵着马石、拴马桩,样样皆有。

  可进到里头,却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气。梧桐桃柳凋了叶,假山石子嶙峋兽骨,幽幽暗暗,似凶兽盘踞。一路上戒备森严,粉壁边矗了一排豹皮衣侍卫。

  小泥巴虽想逃跑,可兴许是因天书上白纸黑字写了他入文家的缘故,他只要一动用逃跑心思,身子便似冻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于是他被带到倒座房里,换上仆从穿的青布衫子。脖颈上的铁链仍套着,取不下来。倒座房阴暗湿冷,一张板床上放一卷芦花被,风里有着朽木味儿——这便是小泥巴的居处了。小泥巴被侍卫们勒令禁足,于是他只能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思考起如何逃出这处。

  他心焦如焚,却寻不到一个好法子溜走。文公子在天书上写了:易情甘入文家,师长皆与此事无涉。这话的意思便是,微言道人和天穿道长皆不会来救他。天书还真可扭曲人心智。小泥巴思来想去,唯一的出路便是静观其变,先按文公子所说的做,文公子是擒他来写天书的,他往后定有机会碰到天书。

  只要在天书上想办法将事实改回,变成他不曾入过文家,微言道人也未曾被他们所害,一切便能顺顺利利,他也能从此过上安稳日子。

  小泥巴心里想着,嘴上不由得窃笑出声。这时吱呀一响,两扇木门开了,一个人影走进来。他这笑声被这入房的人听见了,那人道:

  “我劝你别痴心妄想。”

  来人是个半大少年。小泥巴抬头望去,只见那少年一身金宝地衣,眉似月钩,眸如净镜,只是半眯着,一副困倦模样。

  “我见过许多像你这样的人,入了文家后便想溜之大吉,可惜我也见过许多最后因此而断送性命之人。”那少年睡眼惺忪地道,“所以,为无为,事无事,为了保命,最好的做法便是甚么也不做,也别想从这里逃走。”

  小泥巴警戒地问:“你是谁?”

  那少年打呵欠道:“我比你先来些时候,且与你并非血亲,按道理来说,我当算你师兄,来这里是要与你说些进文家应明了的要项。我叫文宝珍,你叫文易情是罢?”

  “不是‘文易情’。”小泥巴执拗地扭头,“是‘易情’,我不姓文。”

  文宝珍看着欲要栽嘴儿了,迷糊地道,“嗯,初来文家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可后来逃跑不成,气馁了,还巴不得自己生来便能安个文姓。”他也不想与小泥巴多费口舌,将作息时刻略讲了一番,便又离开,将门带上锁好了。

  待到第二日,小泥巴方才觉得这文家堪比阴间。初平旦时便敲梆子起床,净面用膳后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运绢布。一捆捆沾了血的布从地窖里运出来,也不知文家是做了甚么杀人越货的事。其后他便被带着进了个三清殿模样的殿堂里,和一众面色灰白的文家子弟诵早晚功课经。

  那些文家子弟高矮不齐,胖瘦不一,只有脸上的麻木之色皆是如出一辙的,约莫都是文家不知从何处掳掠来的孩子。有个监院模样的老道士拿着竹板,在人群中巡着,若有坐歪的、戴错冠巾的、讲小话的,皆赏一顿好打。两个时辰下来,小泥巴的手掌被打成了猪蹄。手上痛,心里也闷得慌,小泥巴只觉自己似被关在棺椁里,和一群僵尸一起念经似的,浑不自在。

  文宝珍正恰坐在他旁边,这厮依旧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可却瞌睡得油滑。监院一过来,他便睁眼念经,老道士一走,他便速与周公饮茶去了。

  待念完经,用过午膳,各人去干各事:洗绢布、除草、扫地,小泥巴初来乍到,也未分到甚重活,便是扫地。可即便是扫地,也有侍卫监看着,依旧似在囹圄中。

  这地一扫,便扫了一个月。这一月里,小泥巴如笼中鸟雀般全无自由。他试着找人搭话,可他一欲开口,侍卫们便朝他狠瞪眼,绝了他找个知心人的念想。他也想乘着旁人不注意,挖条地道逃了。可文家里约莫疯人居多,地底下埋着钢板。侍卫们时时巡夜,休说翻墙逃了,连去趟茅房也得遭搜身。小泥巴没法子,只可指望能碰到天书的时候。夜深人静时,他念及微言道人与天穿道长,心里竟生出些对爹娘一般的思念之情。那思念像虫蚁一般咬得心头发痒,却也只得忍住,偷偷在被窝里流泪。

  这一月过后,文宝珍总算找上了他,仍是劳倦的样子,问道:“习惯了么?”

  小泥巴答:“习惯了。”

  文宝珍说:“你睁眼说瞎话。去另个地儿住十年尚且还会念着家的好,你才来一个月,有甚么好习惯的?”

  小泥巴这才说实话:“确实不习惯,和一群跳尸样的人在一起,我身上都要发霉了。”

  文宝珍一副劳倦的样子,说:“我知道你想跑,其实非但你,这里人人都想跑,可命根子都捏在文家手里,跑不了一里地便会被捉回来。”又对他道,“你再习惯一会儿,往后有需你做的活计。”

  于是小泥巴便又扫了一月的地,这枯燥的两月过去,他觉得自己果真要长霉了。

  文宝珍又来找他,与他说新活计的事。其实除了这回之外,平常文宝珍也常来寻他,倒不是为了说闲话,而是躲在倒座房他的铺盖里睡大觉。文宝珍不想干活儿的时候便会躲进他床上睡觉,一来二去,小泥巴倒与他相熟起来。

  文宝珍进了偏殿,与他说:“恭喜你,你近日便可以去写天书了。”

  听到“天书”二字,小泥巴登时来了精神。他丢掉手里的扫帚,“真的?”

  “你别高兴得太早,你想逃的心思全摆在脸上,是在打着在天书上乱涂乱写一番,改写事实后逃出去的算盘罢?”文宝珍困得浑身发抖,抱起了手,“写天书是有规矩的。”

  “规矩?”

  “首先,为了避免写天书的人生了反心,你会被带进一堀室里,每日只能往天书上写一句话。最多不过二十字。”

  小泥巴听了这话,却不以为意。虽一日只能写二十字,可天书乃神物,哪怕只写一字,也能改变诸多人的命理。

  “其二,写天书之时,堀室内会有三人同时看着你落笔,分别坐于你的北、东、西面,你动不了手脚的。”

  小泥巴知文宝珍也有逃离文家之心,便索性说出自己所想,顺带与他探讨:“南面没坐人,那我岂不是可在背后动手脚?”

  文宝珍摇头,“不,那堀室南面、上方皆是琉璃墙,分别有一人监看堀室内动静。你想在背后藏甚么东西,也会被发觉。”

  小泥巴道:“既然如此,那我将天书纸偷换,表面上是在桌上写天书纸,实则换成了我偷偷带进去的白麻纸,而另一只手在桌下于天书上写我想要的内容,这样可以么?”

  文宝珍眨巴着困倦的眼,说,“我看不行。那桌子是琉璃桌,透光的,能看见你在桌下做的小动作。且每回进堀室时,都会搜身,你带不进任何一物的。”

  “既然如此,那我便买通其中一位磨勘人……”

  “你平日都见不着他们,如何买通?且我看你身无分文,又要拿甚么去买通?”文宝珍失笑,“他们也受文家威胁,自己与妻儿的性命皆拿捏在文家手里。实话与你说罢,他们在监看你的途中,若有甚么异状,琉璃墙外监督咱们的人——有点儿像寺院里的维那,他们手里也有天书,会当机立断,用天书把咱们杀死。何况,你写罢天书之后,上面的语句也需经三道审检,你只能按着他们的意思写天书,哪怕是绕着弯子写,欲拿城门失火想达成殃及池鱼的结果,也不可行。”

  文宝珍其实也动过靠写天书一事来逃出文家的心思,可无奈这事被文家把得紧,至今确无一人能靠天书逃出生天。

  他困倦地想,说到这份上,人总该死心了罢?可仔细一看小泥巴的眼,却仍是亮晶晶的,是心里的火还未熄,甚至烧到了眼睛里。

  小泥巴说:“既然如此……我把白麻纸私带进去,偷梁换柱,将天书纸换下来藏着,可不可以?”

  “刚才不是已说了么?你进到那写天书的堀室里,或是出来,皆会被搜身。”

  “那藏在他们搜不见的地方不便成了?”小泥巴说,“舌头下,后窍里,大不了便在身上开一刀口子,把书纸藏在里面后缝上。”

  文宝珍显是被他的想法震住了。

  “还是危险,被搜到后要怎么办……”良久,文宝珍无力地道。

  小泥巴说:“或者这样好了,我在左掌心开道伤口,进去后,用右手写字,左手用血悄悄滴出字样。”

  文宝珍怔了半晌,勉强点了点头,“兴许可以一试,可一回不成功,说不准要被他们杀头。”

  “没关系。”小泥巴冷声道,“到了那时,我便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小泥巴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就等着文公子上门来寻他去写天书。然而第二天文宝珍又来了,开口便道,“易情,惨了惨了。”

  “甚么惨了?”小泥巴狐疑地问。

  文宝珍道:“拐你进来的那文少爷吩咐,说是不要你写天书了,要你今儿便去他的书房。”

  这话如一根锥子,猝不及防地扎进小泥巴心底,他大惊失色:“不要我写天书了?”

  不写天书,他还能如何逃脱?且文公子身边更是壁垒森严,他又有何机会逃走?

  小泥巴心跳抡鼓似的慌忙,他问:“文公子叫我去他书斋,究竟是为何事?”

  文宝珍没精打采道:“谁知道?往时从无人有这殊荣。”又揶揄一笑,“总不该是他有龙阳之好,想寻个僻静地儿插你屁股。”

  不说这话倒好,说了之后,小泥巴吓得心胆齐飞。他慌忙将苇带系得紧紧的,道,“我不去了。”

  “你不去也得去,要不然我拿甚么理由搪塞他?”

  小泥巴害怕地脱下大褂,裹住头脸,撒腿便跑,丢下一句话给文宝珍:“你便说我来月事了,叫他拿院里的胡髯羊先泄泄火去!”

第二十四章 孤舟尚泳海

  小泥巴最终还是被逮到了文公子面前。

  他没跑远,便被豹皮衣侍卫捉住,像拎小鸡崽一般拎到文公子的书房里。文公子的斋阁雅致敞亮,入门处有一昆山白石假石子,里头齐齐整整,天然木桌,花梨木方凳,翘头案上置一盆凌波仙花,叶子翡翠样的绿。

  文公子就坐在花叶之后,碧绿的叶子更衬得他脸色雪白。几日未见,他似被刀削了一般,又瘦下几分。身上缠着的绢布愈来愈多了,倒像是绢布上长了个人。他的脸阴沉着,似酝酿着一场暴雨。

  进了门,小泥巴便大声道:“文少爷,我屁股肉少,没甚好攮的!”

  四周侍从听了这话,皆变了变脸色。文公子脸上早没了笑意,从小泥巴踏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没在笑。文公子道:“谁说我要攮你屁股的?我对你身子没兴趣。”

  “你对我不感兴趣,”小泥巴作势要走,“那我便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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