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5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不许走,过来。”文公子冷硬地道。

  小泥巴只得走过来。文公子道:“我今日有一件天大的紧要事要交予你办,这才叫你来的。”

  甚么天大的紧要事?莫非比写天书还要紧么?小泥巴本来死了的心如今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强按欢欣,问:“甚么事?”

  文公子表情凝肃,往案上一努嘴。他不笑了,小泥巴心中更发慌忙,做错了事一般蹑着脚走过去,定睛一看,却见案上放着纸笔,旁压着一本《文说》,文公子冷冷道:

  “你替我作文。”

  “作甚么文?”小泥巴懵了。

  文公子不耐烦地扬声道:“我的功课,我不会写。我要你帮我写!”

  小泥巴傻眼:“这便是天大的事?”

  “是啊,天大的事。”

  “你就不会自己写?你没有手?”

  文公子说:“我是有手,可从今儿起,我任命你做我的左膀右臂,你帮我写。”

  小泥巴本想与他置气,可一看他身边侍从凶恶的眼,登时泄了气,慢慢走到他身边。待仔细看了案上的纸,才发现文公子原来已写了两句,然而那字比先前的更加丑不堪眼,横竖撇捺张牙舞爪。先前的丑似牛粪,现在的却不如狗屎。写出来的句子也不似句子,像疯犬狂吠。

  没法子,他硬着头皮写了一篇。待写完了,文公子阅毕,道:“你这写的是甚么?”

  小泥巴大恼,他自认虽未读过甚么书,可作文章不算得孬。何况被一个字写得如狗屎一般的玩意儿嘲弄,越教他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拿这文章去应付你功课便成了,我辛辛苦苦替你作的,你竟还羞辱我?”

  文公子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是问,你这写的是甚么字?”

  他指的是“坚”字。小泥巴引了《吕氏春秋》里的一话:“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小泥巴愣住了,说:“这是‘坚’字,你不识字?”

  文公子没答话,又点着纸上的字一一问过去。小泥巴这才知晓这厮简直粗笨得惊人,许多字儿不识得,更别提成文了。文公子垂下了头,说,“没人教我认字,我也不会写天书,这才寻你来的。”

  他脸色失血样的惨白,手上缠满了止血用的绢布,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磕碰也没人照管。两眼水汪汪的,如两泓幽泉。小泥巴竟看得心软了,心想这文公子约莫也是个可怜人儿,虽说先前竟狠心害了微言道人,可这厮却也算准了自己会为入文家而划去天书上的语句,并未存杀心。罢了罢了,替他写一二篇文章也成。

  小泥巴仍揣着逃走的心思,道:“其实你放我回去写天书也成的。”

  文公子勉强笑了一笑,“你先替我做功课,往后再给你写。”

  接下来的每日,小泥巴皆会去他书斋里替他写功课,写完文章后,便将纸交予他。时间长久了,旁人的闲话也似扁菜般一丛丛长出来。文宝珍更是找到他,蹙着眉问:“你和文公子在书斋里捣鼓甚么?该不会真是他真有龙阳之兴罢?”

  小泥巴诚实以告:“没,只是我在帮他作文章。”

  “所以说,那些文章真是你作的?”文宝珍忽而眯了眼道。

  “甚么意思?”小泥巴云里雾里。

  “你侍奉的那文公子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一个,可近来却笔下生花,作得些徜徉恣肆之文来,原来是你在替他捉笔?”

  “是啊,是我替他写的。”

  “他四下吹嘘,说是他执笔的呢。”文宝珍吃了烧酒似的,站得摇摇晃晃,直打瞌睡,说,“你少替他办事儿罢,免得为别人作嫁衣裳。你知道么?你替他写的不是功课文章,而是他的锦绣前程。每隔三年,昆仑玉虚宫仙子会入凡尘,择聪隽得道之少年入宫,做那中天星官的仙童。所谓中天星官,那便是九重天最底一层的星官,往后能慢慢往上攀。你知你那文章在外头被人争相传诵么?功名尽归了文公子,你倒好,甚么也没捞着!”

  听他这话,小泥巴有些心焦,却又装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那又怎样?我只想回无为观,上昆仑仙宫有甚好的?”

  “好确也不算太好,可那好歹是个能成神的法子。如成了神,甚么事办不来?你不想饱衣足食,不想富贵显荣么?且这还仅是最低次的,真成了神仙,你能改天换地,移山填海!”

  小泥巴不由得有些许心动。他倒不是为富贵而心动,是为天穿道长和微言道人能富贵而心动。他伶仃若浮萍,是那二人给了自己去处。他也想那两人可获回报。

  文宝珍见他神色松动,道:“所以你现在明白了罢?文公子做的事究竟有多恶劣。他欺世盗名,把你的锦绣文章冠以自姓,便如同把可升天的机遇从你面前抢走了。”

  “我明白了。”小泥巴说,踱起了步子,嗒嗒的足音里飘出一阵难掩的焦躁之情。

  “既明白了,你要如何是好?”

  小泥巴说:“不给他做功课、作文章了,且还要攮他屁股!”

  在文府中过了几日,小泥巴渐发觉文宝珍说得不错,自己的文章被文公子据为己有,且拿去大肆吹嘘。

  小泥巴被困在文府之中,虽不可外出,但平日里也会去府中教馆,不诵经时,学塾里的讲师便会来此教书,教的也是四书五经。因将要学作文章,故而在学《文鉴》之余,也学些时新文章,学如何养气、抱题等功夫。先生拿来小泥巴替文公子写的习作,赞道:“诸位可学这些儿作文,这些文章神采焕通,冒、原、讲、证、结章法妥当,规整而不失灵动,乃佳文也。”众文家子弟听了,争着去阅那文,谄媚道:“文二哥作的文章,果真是溢彩华章,字字精丽,是天人之作。”

  小泥巴在一旁看着,气得切齿,牙根都被咬得发痛。他很想大闹一通,说这些文章皆是自个儿写的,但一想到自己此时还未见着天书,逃出文家一事无望,便觉小不忍则乱大谋,遂只能将心中酸楚狠狠压下。

  翌日,他又被文公子叫去了书房。

  这回小泥巴窝了一肚子火,欲上门同他叫板了,可文公子却仰在榻上,一副睡大觉的闲适模样,道:“喂,易情,今天我不叫你作文了,你替我写些别的玩意儿。”

  小泥巴叫道:“呸,狗才继续替你做事!你窃我文章,我还未同你算账呢!”

  文公子将身上薄裯裹紧了点,打呵欠道:“你帮我缮写这些文稿,我便每月予你三两银子月钱,待时候成熟了,便放你回去探亲。”

  小泥巴双膝登时棉花似的软下来,他方想跪地,谢过文公子对他的大恩大德,可一想文公子之前对他所为,骨气又升上来,撑住了脚底板。小泥巴挺直腰杆,向文公子走去,故意拿傲气的口吻问:

  “好,你要我写甚么?”

  文公子在几案上推过来一摞泛黄的苎麻纸,说:“是咱们的宗谱,旧的遭了蠹虫,应缮写过新的一部。”

  小泥巴撇嘴:“你们家的宗谱,给我一个外人沾手作甚?”

  “你已经与我情同手足了。”文公子微笑,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我现在还不敢放你去写天书,怕你这小贼猫一转眼便溜了。既然你闲来无事,便帮着写写这旧宗谱罢?正恰如今新进来了一批子弟。”

  小泥巴不情不愿地翻那宗谱一看,一看吓一跳,宗谱上的人数多得能吓破他的胆!然后仔细一想,文家爱收像自己这样的外人,有这般多人倒也不见怪。

  “这宗谱陈旧不堪,有些地儿得新写了。”文公子敛了笑,往纸页上点了点,“我拣几个人名出来,你重写一下他们的生平。”

  “原来的宗谱上不是已有了么?还要重写?”小泥巴狐疑。“既要我新写,是要写甚么?”

  文公子摊手,坏笑道。“随你发挥。”

  小泥巴几乎要惊掉了眼:“随我发挥?”

  “是,这些人乃我身边的亲信、伴当。我想教你将他们的事迹在家乘中修好些,教后来人也得知咱们的好名声。”

  如此一来,岂不是在宗谱上造假?小泥巴蹙眉。他想起文公子做的那些腌臜事,心里便厌恶十分。

  文公子将旧宗谱递与他,给他点明上面的名字:“这些人是外姓子弟,死了后便改回了原名,可按道理来说,也算得半个文家人,可录入宗谱。这人叫孙传庄,甲子年建卯月生,丁亥年建申月卒,本是个山驿小吏,可他帮我捎过几只铜九连环、小木鼗一类的玩意儿,你就在宗谱上帮他升个官,写他是驿令。”

  小泥巴听了,眉头抽动。文公子又点着另一人的名字道:“这人是吴十公,是在荥州街上卖字画儿的,但他往时待我好,帮我做过些功课。你就写他是个书画名家,一字千金难求罢。”

  “还有这位沈明碧,是个艄公,你便写他是江右商帮的副帮主罢。”

  文公子的手指一路点过去,小泥巴的怒意也一路涨高。这厮可恶,竟将身边的爪牙在宗谱里美化得连爹娘都认不出,自己若接了这差事,那便是同他合伙欺骗后人,为虎作伥!

  点罢人名,文公子又叮嘱道,“我将写新宗谱的硬黄纸放在案上了,这纸避蠹,着实昂贵,用完便没了,你省着些使。”

  小泥巴本来窝火,想一口回绝他这要求。后来心里竟酵生出一些坏意来,竟乖巧地点了点头。

  “公子,依您所说,就是把宗谱上这些人的生平写得更好些,让他们不是声名显赫,就是大富大贵?”

  “是啊,难得你这回如此配合。”

  小泥巴趁机道:“其实比起宗谱,我更想写天书来着的。”

  文公子揶揄一笑:“我说了,待你表现得好了,便让你去写天书。”

  待文公子走后,小泥巴开始提笔写字,他望了一眼案上的硬黄纸,开始桀桀坏笑。甚么美化生平?他才不会替文公子做这样的事,相反的,他要将文公子的狗腿子们写得无比凄惨,教后辈子孙看了也只想唾骂!

  于是他匀墨捉笔,把那山驿小吏孙传庄写成了饮马时被马后蹄踢死,把卖字画的吴十公写成吃馍头时噎死,艄公沈明碧遇了山洪,被浪头打进水里喂鱼虾……文公子的爪牙在他笔下个个面貌寝陋,且罪有应得。

  小泥巴狂写了许久,添了几回灯油,却忽听得鸡啼,抬头一看,却见帘栊后透出微光,皓色清寒,竟是已过了一夜。每一张硬黄纸都被他写得满满当当,填满蝇头小楷。

  于是小泥巴一阵得意,文公子说过这硬黄纸张数有限,他既已写完,那便无再多。一想到文公子的伴当们将要在宗谱上留下他所写的诸多丑态,小泥巴便窃笑连连。

  然而毕竟劳累了一夜,他渐觉眼皮似被无形的丝线慢慢缝起,愈来愈睁不开。于是他便将硬黄纸叠了一叠,慢吞吞地推门,走回倒座房里睡觉去了,等着一觉醒来文公子对他气急败坏、大发雷霆。

  这是他对文公子的反抗,他想教文公子知晓,哪怕是笼中鸟儿,也是能啄伤人的。

  可小泥巴所不知的是,当他离开文公子的书斋后,湘竹帘后转出两个人影。

  一人是个生得怪模怪样的侍从,嘴吻凸起,两眼黄豆样的小,头戴银簪,一身窄袖小带戎服。另一人却是着月白地漳绒衣的文公子,虽气亏身弱,却靡颜腻理,眉眼如画般清艳。

  那怪样侍从走到桌前,拿起那叠硬黄纸,嘿嘿笑了两声,道:

  “公子,他将你先前点给他的那些人的生平都写孬了!”

  文公子却慢慢走过来,仔细一瞧,他身上竟似添了更多的伤,脸色惨白,像是血都流尽了。

  “没关系。”他道,“我给他的这些人,其实并非文家人,昨夜也尚还活着。”

  那怪样侍从摸了摸桌上的硬黄纸,心领神会,叹道:“公子真是好手段!竟将文家树的敌的名儿告诉那叫易情的下仆,诓他在这天书纸上写字!”

  原来那硬黄纸并非普通的纸,而是真正的天书纸。

  文公子用激将法,故意让小泥巴在天书纸上写下文家敌手的名字,再让他像写故事一般写下极坏的生平。这样一来,那些敌人将会如小泥巴所写的那般死去。

  小泥巴一心想碰到天书,靠天书之力逃脱,可不想他早已做了那拿捏人命理的判官,将一个个人送进阿鼻地狱。

  日光透过灯笼饰窗格,零零碎碎地落进来。硬黄纸上的墨迹遭金光一映,犹如淋漓血迹。

  “可是,公子,您分明利用了那蠢小子办妥了事,不必脏了手便除了人,可您为何看上去不甚欣喜?”那怪样仆从不解地发问。

  文公子的神色依旧淡淡的。窗外飘来几声莺啼,分明是融暖春色,可却似有沧凉的西风刮进了他眼里。

  “没有的事。”

  他低头拨弄着天书的纸页,面无表情道。

  “我很开心。”

第二十五章 孤舟尚泳海

  小泥巴在硬黄纸上胡写一通,将文公子的伴当皆写得下场奇坏。可奇的是,第二日文公子并未细看那些纸,只是命人又搬来一摞毛竹纸,让他接着缮改宗谱。

  原来这宗谱不一定是要用硬黄纸,小泥巴腹诽,心里却疑惑,既然如此,为何文公子与他说要省俭着些用纸?然而这疑问终是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一面埋头干着胡写宗谱的事,一面期待着当文公子看到自己乱写的玩意儿后究竟会何等怒形于色。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泥巴渐觉不对。

  文公子并未向他再过问宗谱之事,缺了纸便让人再送一摞来。还有一处教他觉得不对的地方是——

  这一日,碧溪声暖,竹影横斜。小泥巴趴在书斋里的翘头案上,如线的日光从窗格里纺进来,照亮了泛黄的宗谱。小泥巴正平正地拈着墨条匀墨,余光忽在宗谱上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文宝珍。

  小泥巴蹙眉,文宝珍怎会出现在文公子的党羽之列中?再仔细一看那生平,却觉处处对不上,文宝珍与他年岁相近,可那宗谱里的人却卒于弱冠之年。

  他明白文宝珍不会是文公子党羽,因文宝珍虽有副松懒性子,可这段时日来皆对他坦诚相待,那眼神真挚而清澄。小泥巴不相信这样的文宝珍会甘心为文公子驱策。

  有个可怖的猜想忽在心中酦酵。小泥巴倒抽一口凉气,他扭头看向自己先前新写下的人物的一生遭际。他因对文公子怀怨在心,故而将他们的际遇写得凄风苦雨,最终惨然而逝——莫非这正是文公子想要的结果?这些并非文公子的同党,而是其仇敌?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却听得透雕四抹槅扇一响,几个着缣帛练甲的侍从便箭一般冲进来,将他反剪双手,狠狠砸按在案上!

  一个人影跨过槛木走入房中,小泥巴艰难抬首,却见是微笑着的文公子。今日他着一身仙人骑鹤暗花缎衣,青花缎绒靴,朗目疏眉,色若云霞。

  “总算是被你发觉了。”文公子轻叹,“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迟钝许多。也多亏你这份迟钝,我除掉了许多肉中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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