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6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小泥巴挣扎,难以置信地道:“为甚么你在宗谱上圈画的名姓里会有文宝珍的名字?这些人不皆是你的同党么?你让我写的究竟是甚么东西!”

  “是你一直以来想碰到的物事。”文公子眯细了眼,笑道。

  “莫……莫非是……”像有一只手攫紧心头,小泥巴道,“天书?”

  他突而寒栗不已,陡然间想通了此事。那纸格外平滑,且不知怎的,那墨迹时而会洇散开来。天书不可写不能发生之事,因而他写得若与将来应发生之事相悖,那墨字便会悄然消失。文公子对他从未安过好心,竟将天书纸伪作平素的硬黄纸和竹纸交给自己!

  文公子含笑颔首。“这些不全是天书纸,我将寻常的纸与天书相混,交予了你。你很难分清罢?事实上,我也分不清。”

  小泥巴颤声道:“既……既然如此,我在天书上写的那些话皆会变成事实。是么?”

  他惊恐地看见文公子点了点头。

  变成事实!小泥巴心头狂跳,瞠目结舌地望向自己曾落笔过的硬黄纸与竹纸。他因看不惯文公子行事,故而听文公子说将要缮写其虎伥的生平,便顽性大起,随意落字。他以为那些是死人,即便是生平遭他胡写一通也无伤大雅。可如此看来,他便是用天书将无辜之人杀死了,文公子在借刀杀人!

  小泥巴浑身打抖,如落冰潭。文公子却命侍从放开了他,前迈一步,牵住了他的两手。

  那净白如葱的指尖在他掌心逡巡,凉凉冻冻,仿佛死人。文公子握着他的两手,莞尔一笑,色若春花。

  “你不是一直想执笔天书么?如今我实现你的愿望了,你为何不对我感激涕零?”

  “你让我……用天书杀人……”小泥巴喃喃道,汗如雨下,眸仁空洞。

  文公子的手指如蛇信,灵活地在他指间穿梭,将他的五指牢牢扣住。

  “怎么了?”文公子面拂春风,“这不便是你想要的玩弄命理,主宰杀伐之感么?”

  小泥巴震惊地望着自己与文公子相扣的五指,仿佛在那上面看到了罪恶的淋漓血浆。

  文公子说:“朱子曾言:‘人之富贵贫贱,各有所命,由神司之。’这话说得不对——文家也可改变人的命运,千百年来,文家是可定人寿夭的一族,换言之,便是人间的‘神’。我们欲谁生,欲谁死,皆能易如反掌地实现。”

  说此话时,文公子神色淡泊,分明道着夸耀本家的言语,却仿佛倒不以此为荣。小泥巴震愕地听着,他不明白不识一丁的文公子为何能引朱子之言,可此时的他的心底似是遭了海啸天崩一般,倒无暇顾及这等细枝末节。

  文公子拉着他的手,微笑道:“跟我来。”

  “我让你见识一番——文家是如何将人的命理把玩于股掌之间的。”

  小泥巴被文公子带到了堀室里。

  堀室中灯火昏黄,幽森可怖,土壁褶子间溅满暗褐色的血痕。

  文府地下似有蜂巢一般的土洞,用以写天书的堀室也在其间。可这土穴却不同,有一股恶臭败亡之气飘散其中,像是腐尸的臭味。

  土洞中横亘着一面巨大钉床,其上钢钉林立,每一枚皆有一尺之长。另一边则接一块烧红的铁板,正滋滋作响。钉床和铁板之后是一扇虚掩的门,微微露出一线天光。

  而就在这两件可怖的刑具之前,豹皮衣侍卫正扭着两个人的臂膀。那两人一个是黄脸平额的汉子,另一个是瘦削如竹的女人。小泥巴记得在文府的三清殿里见过他们,一起坐着诵过经,他们已过冠龄,看得出是在文家已留居许久的外来子弟。

  见文公子踩下堀室的台阶,那一男一女脸上热烈地迸发出惊恐。也顾不着被反扣双臂,男人两膝一软,欲要下跪磕头,恐惧地道:

  “文公子,放过我们,您大慈大悲,放过我们!”

  文公子却不理会其凄惶叫喊,扭头对小泥巴道:“这二人潜匿于堀室里,欲夤夜逃走,我将他们捉了回来,且要教他们长长教训。”

  小泥巴说:“你……你要拿他们来做甚么?”此地昏黯幽森,宛若刑房,小泥巴大感不妙。

  文公子又拧过头,对那汉子及女人道:“你们擅离文府,本是死罪,可若你们能赤足走过这钉床铁板,我便放你们一条生路,如何?”

  男人与女人皆惊骇不已,赤脚走过这两样物件,岂不是脚底板会被扎成窟窿,会被焦炙作炭渣?可回想起文府中残忍血腥的种种,想到若留于此处,说不准终有一日会死无全尸,瘦女人咬牙,道:“你说的是真的么?”

  文公子道:“真的,你们能走过去,我便放你们走。”

  “你如何保证你所说的皆是真话?”

  “我无法保证。”文公子道,“但你们只可选择相信我。因为你们再无第二个选择。”

  黄脸男人与瘦女人对视一眼,悄悄儿握了握手。他们咬紧牙关,取了鞋袜,抬腿便向锋利的钉床和烧红的铁板迈去。

  小泥巴已然不敢再看,他猛地揪住文公子的前襟,喝骂道:“这便是你说的‘把人的命理把玩于股掌之间’?你要放人便放!这哪里算得文家的神通?不过是你们阴险的胁迫罢了!”

  文公子只是神色淡然地与他四目相接,似有所思。良久,他才向小泥巴笑道:“诱惑也好,胁迫也罢,总而言之,他们若想获自由之身,便得对我言听计从,不是么?”

  话音方落,一阵凄厉叫声忽而传来,几近撕破他们的耳鼓。

  两人转头一看,却见那两尺长钉扎透了男人的脚背,血流如注,女人的脚底则是被粘连于铁板上,生生撕下一层皮肉。

  方才还强作镇定的两人此时正惊恐地往回爬。男人痛苦地叫道:“饶命,饶命!”女人扭曲地叫道:“文公子,咱们不逃啦!再也不逃啦!”

  这钉床铁板乃酷刑用具,常人要走过,定须无比强大的勇气,可惜常人几乎无这豁出去的勇毅。

  文公子看着他们狼狈地、手脚并用地往回爬,血淌了一地,怜悯地笑道:“我不是许诺过了么?你们只消背过身,走出去,从此便能与文家无涉。”

  男人叫道:“不,不,咱们走不出去!”女人道:“太痛啦,流了好多血,求您让咱们回来罢!”

  小泥巴看得惊心骇胆。可兴许是这光景凄惨得教他闻所未闻,他一时竟似木人一般,动弹不得。

  文公子却一挥手,豹衣侍从会意地递上一小片莹亮的天书纸页。文公子忽而伸出手指,放进嘴里狠狠一咬。他咬着手指,鲜血从指腹蜿蜒而下。文公子神色一冷,道。

  “你们真是教我失望。区区钉床铁板之刑,只消挺过去,便可再不受拘系,有甚可怕的?”

  “那……那不是人能走得过去的……”男人流血甚多,虚弱地道。

  “昨夜捉到你俩的时候,你们海誓山盟,说甚哪怕是死,也要从文府中逃走。可一落入咱们手中,便又改口讨饶。真是懦夫!”

  男人和女人只是呜呜哀嚎,满面涕泪。

  文公子从口里抽出流血的手指,低垂眉眼,在天书纸上写字:“你们不愿受这苦刑,却又想得自由,处处都想占着便宜。心志不坚之人不可铸得神迹,文家留着你们二人也无用处。”

  两人一听这话,求饶声大起:“文公子,文少爷!求求您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就放过我们两个小的罢!”

  文公子却道:“我会放你们出去。”

  男人与女人皆怔住了。

  文公子用指上的血在天书上写字,淡漠地道,“我会用天书之力,让你们走过钉床铁板。”

  随着他落下最后一笔,那两人忽而四肢弹动,仿佛铁线木人般,被牵引着扭过身,在尖刺和灼热之间继续前行。两人凄声惨叫,仿佛风都因此而被刮落几层。血浆飞溅,似开了一地红花。

  在天书的驱使下,他们只可一刻不停地迈着步子,任骨肉被穿刺灼烧。

  “你在做甚么!”小泥巴怒叫出声,欲扑上来抢夺天书纸,可豹皮衣侍卫却比他更快,先一步钳制住其肩头。

  文公子说:“我不是说了么?要给你见识一下文家所掌的生杀之力。只要有天书在,文家将无所不能。你想像他们一般逃跑也好,想如文宝珍一般耍些鬼蜮伎俩也罢,皆是不可能的。不如趁早死心,入我麾下。”

  小泥巴对他怒目而视:“既然你们无所不能,为何如今尚未铸得神迹?”

  听了这话,文公子竟一时语塞。

  他未答小泥巴的问题,而是转头去看那两个在刑具上跋涉的人。男人和女人总算爬过了钉床和铁板,然而此时他们躯体已然千疮百孔,散出令人胆寒的焦糊味儿,如两滩肉泥软在微敞的板门前。

  门后泄出一丝光亮,分明自由便在眼前,可两人已无力再动弹。

  文公子遥望着他俩,蹙着眉,嫌恶地道:“快滚罢。滚出去之后,休要再提文家之事。如你们有违,休怪天书有罚。”又冷嘲几声,“怎么,我将肥肉送到你们口边,你们倒不记得咬了?出去便自由了。”

  小泥巴咬牙道:“你这牲口!人走过这趟地儿该会有多痛苦,你根本就不知晓!有本事你便自己走过去试试!”

  文公子说:“凭甚么要我走这条道儿?我走过去以后,对我又有甚么好处?”

  小泥巴流着冷汗,嘿嘿坏笑道:“你若能走过钉床,从此我便跟你姓!”

  “一言为定?”文公子却道。

  难不成这家伙还真愿去走那钉榻?小泥巴心中冷笑。他瞧文公子细皮嫩肉的,是个娇惯少爷,恐怕不曾吃过甚苦。这定是文公子的激将法,他诡计多端,定会想出甚么法子来糊弄自己。可小泥巴也着实想见识一番文公子还有何奇招欲出,遂点头道:“一言为定。”

  话音一落,小泥巴心头便似遭了一记重捶。

  他惊见文公子抬起缎绒靴,毫不犹豫地走上了钉床。

  一尺的钢钉立时划破靴底,刺入血肉。文公子再抬脚,脚上已然出现了数个血洞。

  然而文公子却面不改色,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去,哪怕脚下鲜血淋漓,堀室里铺开一条血路。

  待走出钉床,他踢了踢那跪软在地的男人和女人的面颊,示意他们如今可滚出板门之外,离开文家。两人一息尚存,哀号着如蚹蠃般缓慢爬动。小泥巴望着此景,只觉心头狂颤。

  接下来,小泥巴又张目结舌了一回。

  因为文公子又折返回来,他斩钉截铁地踏上烧红的烙铁,向小泥巴走来。

  皮肉的焦糊味儿如锥刺,尖刻地钻进鼻中。血在高热之下不再流淌,可文公子的双足像是煤灰,开始溃烂。

  一步又一步,小泥巴数着步子,只觉时光漫长,犹有百年。

  待文公子从铁板上下来,身形一个趔趄。豹皮衣侍卫上前,欲扶住他的臂膀。他却先踏出一个血脚印,将两手搭在小泥巴肩头。

  小泥巴恍惚地抬头,文公子虚白的面庞撞入眼帘。那脸庞上挂着细细的汗珠,正恰似兰菊上凝的烟露。文公子双瞳漆黑,瞳仁因痛楚而打颤,然而那眼光里却是显着一贯的笑意的。

  文公子喘息着道,“说到做到。我走过了钉床铁板,你也要入文家,冠文姓。”

  像有一块巨石压在头顶,迫得小泥巴不得不沉重地点头。他仍半张着嘴,仿佛对一切都措手不及。

  “那便好。”

  文公子眯眼笑了,睫羽似两弯明月。

  “‘文易情’。我总算等到你了。”

第二十六章 孤舟尚泳海

  黑暗里燃起一簇火。

  那火焰似新生的苞芽,慢慢绽放,旋即如层层叠叠的红枫,在整个视界中热烈盛开。

  小泥巴只觉炽热感扑面而来,脸颊烫得仿佛要随之燃烧。在这明亮的火海里,他陡然望见文公子一步步走来,血迹在其足下一路铺陈。文公子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像妖邪恶鬼。在离他仅一步之遥的地方,文公子忽而停下,那素丽的面庞像泥浆一样融化,掉落在地,其面孔上一片空白。

  惊恐之中,小泥巴从梦中陡然而醒。

  夜深了,灯火在窗纸那头次次递递地熄灭,像一只只萤虫死去。天幕似罩上了厚厚的帷帽纱,四下里漆黑幽森。

  小泥巴自倒座房的板床上坐起,忽打着寒噤,用两臂紧紧将自己围起。堀室中男人和女人的惨叫,锋利的钉床和烧红的铁板,还有血流不止的文公子走向自己的情景如镜匣里的画片般一张张展现在自己眼前。

  那些光景里,最教他惊恐的一幕便是当文公子垂头在天书纸上写字后,那男人和女人便如魁儡子一般向板门处爬去,即便全然不愿,神号鬼哭,身子依然不由自主。于是小泥巴惶惶不安:天书既可改人意志,那他如今的所思所想,莫非早已在天书、文公子的操纵之下?

  疑问似幢幢鬼影,霸据心头。

  次日,文公子将新圈点了名姓的宗谱和一叠硬黄纸交给他,微笑道:

  “先前你做得很好,从今往后继续帮我推敲酌改这些人的生平罢。”

  小泥巴盯着那叠硬黄纸,仿佛在看着一把染血屠刀。他没有伸手去接。

  文公子见他不接,微微皱眉,又道:“你不想接也得接,你现在冠了文姓,是文家人了。既是家内人,总该做好本分活。帮着缮改天书就是你的本分活,不许拒绝。”

  小泥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见文公子坐在孔雀形藤椅上,膝头盖着狮纹薄毯,毯下的双足被软绢裹着,渗着血脓。他脸色苍白,像一抹淡淡的月光。

  “但是,你也休想耍些小伎俩。”文公子接着道,略显疲态,“会有五位以上的家丁看着你落笔,若你敢在这叠天书纸上胡乱写画,他们便会快刀取你人头。别忘了我手中还有更多的天书纸,能随时取你师长的性命。况且为了教你莫动歪心思,这叠纸里还混了寻常纸张,连我自己也无法辨清,每回写罢之后,你需将这些纸一张不少、边角不落地还回来,知道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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