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6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小泥巴依旧一动不动。

  文公子蹙眉,似因双足上传来的痛楚而沁得满面薄汗。“总而言之,你若欲用天书动歪心思,立时便会断送性命,劝你好自为之。天书神通广大,世上一切事皆在其预料之内,包括你入文家,冠文姓之事,天书也早已知晓。”

  他说着,眼里却露出些微悲寒之光。

  可就在此时,小泥巴忽伸出一掌,狠狠掴上他的面颊!

  “啪”的清脆一响,文公子的脸庞上生出一团霞似的红晕。侍从们刷地举起刀,五柄利刃顿时对准小泥巴喉头。

  文公子似未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掌,脸颊歪向一旁,一绺墨发垂散下来。

  “既然如此。”小泥巴举着手,冷冷地道,“我扇你耳光这一事,也在天书的预料之内么?”

  布甲侍从冲上来,狠狠扭住他胳臂。文公子却叫道:“别伤到他写字的手!”

  侍从们不动了,将小泥巴慢慢放了下来。文公子挥挥指,示意身后的侍卫将藤椅推前一步。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旋即伸出手,握住了小泥巴的两手,与其对视。那瞳眸像寂寂黑夜,教人捉摸不透。

  “你到现在还不愿回心转意,还真想反抗天书?”文公子问。

  小泥巴挑衅地笑:“我看天书未必无所不能。”

  文公子的双眼暗了一暗,似是有些失望。他长出一口气,慢慢倚回藤椅中,许久之后又道。

  “这样,我再予你一次机会,一次反抗天书的机会。”

  小泥巴反而无所适从地眨眨眼,心想,文公子这厮竟对自己宽容至此?

  正这样想着时,他忽觉两手一紧,他被文公子发狠一拽。小泥巴踉跄一步,文公子在他耳边恶狠狠地低语道:

  “只是,如果你这次仍未成功,你便死了心,永远待在文家罢!”

  那细语如虫蚁翕翅,钻进耳孔里,教小泥巴的耳朵不舒服地发痒,然而那言语却透着一种刀锋似的凌厉,教人心头发颤。文公子从他耳旁离开,那一刹间,他看清了文公子的双瞳,那不是一片死寂的夜,而是焦黑的灰烬,灰烬里藏着未熄的怒火。

  “还有——”

  突然间,文公子手上一用力,小泥巴眼瞳骤缩,剧痛闪电一般蹿上手背,文公子竟将他左手小指掰折了!

  痛楚像针,一枚枚在经络间穿行。小泥巴痛得满头大汗。

  文公子笑道,那笑容令人胆寒。

  “——这是作为你打我之事的回报。”

  过了一日,文公子带着小泥巴上街。

  十字攒尖顶的文昌阁前人稠声密,大袖收祛的学子进进出出,烧香祈福。城隍庙前的砖香炉聚满了人,善男信女们纷纷跪下,像一只只滚圆的馒头。故而一众家丁推着藤椅上的文公子招摇过市,倒也不十分引人注目。

  文公子裹着狐白裘坐在带铁轮的藤椅上,脸蛋瓜子似的尖俏。他左右张望,像一个方呱呱坠地的婴孩,对一切充满充满好奇。

  小泥巴走在他身旁,满脸怨忿。他指头上扎了绢布,用细木棍固定着,是昨日遭文公子折的。

  他暗自腹诽,文公子真是个疯子!这厮已做出许多不可理喻之事,往后只会更多。如此看来,还是离那家伙远些为好。

  这么一想,他的步子便慢下来了,刻意与文公子拉开距离。

  “那是甚么字?”可正在这时,文公子忽而抬指,指向远方。

  他指的是一间茶肆,门柜上放着几只浑圆茶炉,隐隐嗅得茶异汤和三生汤之香。小泥巴不情愿地念出了招牌上的字,并解释道:“风雅茶寮,吃凉水的地儿。”

  文公子低头琢磨了片刻,未几,又不安分地伸手指向另一处。“那又是甚么?”

  这回指的是一处邸店,不少背着包袱的人在前庭处等候,院内马嘶声此起彼伏。小泥巴走快了几步,回答道:“是客栈,就是旅居在外的人能暂且落脚的地方,牌子上写的是‘正店’二字。”

  文公子再指向下一处。

  “那是‘亨通典当’四个字,就是所谓的当铺,将贵重之物拿去换钱的地方。那铺门上挂着的对联是‘南北客商来南北,东西当铺换东西’。”

  文公子又伸手点了几处询问,小泥巴一一作答。也不知怎的,一上到街头,文公子便两眼放光,像只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东问西问,仿佛过节时能去凑社戏热闹的小孩儿。

  也正因这喋喋不休的发问,小泥巴这才发觉文公子识得的字儿少得可怜。

  小泥巴见他如此愚钝白痴,心头的仇怨倒略放了下来,怜悯地问道:“你怎么这么多字都不认得?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写得天书的?”

  文公子一时语噎,旋即红着脸,小声道:“我叫家丁先替我在天书纸上写好字,留空人名。若我会写那人的名字,我便直接写下来。若不会写,我便画一个小人头,描摹他样貌,也能生效。”

  小泥巴听了这话,脑中灵光一闪,原来在天书上画画也可以!对于以文字较难描绘之物,倒也可用图形代替。

  然而他怕文公子看出自己已领会这点的端倪,便不动声色地走了段路,才又装作一副谄媚模样,问道:“文公子,你莫戏弄小的了。我听你之前能引朱元晦之言,显是饱读过诗书,哪儿还用勉强自己在您狗腿子面前装作白丁的样子?”

  文公子低低笑了起来,面颊红扑扑的,像一团桃李。

  “真的,我不大会认字,这是真的。可我时而去三清殿上听你们念书,你们念得多了,我心里也会念一二句,只是不知那横竖撇捺怎写罢了。”

  小泥巴说:“噢……”

  “而且,”文公子垂了眼,捏着洒线凤绣衣角,不安地搓动,“我平日常被关在堀室里,家中长辈不许我出门,我甚么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认字,怎么上街玩儿,怎么讨人欢心。”

  他眼里清涟荡漾,衬着那玉雪似的小脸,竟生出些教人哀怜的况味。

  小泥巴又不争气地心软了一回,回想起每一回见文公子的模样,又咂摸出点不一样的滋味。确实如此,打第一回 见面起,他便隐隐察觉到人人都拿畏惧的眼光看着文公子,仿佛那是一种凶狠的疫病。文公子并无同龄的玩伴,许多时候,他孤仃仃地坐在殿外,倒抱着经书,费劲儿地想随着文家子弟们的念经声找到对应的经文,多习几个字儿。

  他心里忽而涌上一股酢浆似的酸味。回想起那日在堀室里鲜血淋漓的一切,他不禁感慨万千:究竟是经历过甚么事情,才教文公子觉得行钉床铁板如履平地?

  文公子抬头,见他沉默不语,又小心翼翼地道:

  “我又惹你生气了么?”

  小泥巴说:“你就没一次不让人发气的时候。”

  “对不住,我不知道甚么事情会教你生气。”文公子说,声音细如蚊蝇。

  “你诓骗我、欲害我师长和灵宠的性命、折我手指……还有许许多多件事儿,总之,我一想到你就心中发恼。”

  “是么,因为家中长辈从来是这么对我的,他们会挖我的肉,折我的手,所以我不知道你会这样生气。”文公子小声道。

  小泥巴鼓着脸颊,却也忍不住再看了一眼他。文公子两手相扣,指尖正不安地摩挲着手背,似真是颇为苦恼。

  再一想文家那幽暗如棺柩的府邸,种种拘束人性之事,倒似也真是如此。只有扭曲的地方才能养出文公子那扭曲的性子。

  想到这处,他又生出一丝同情来。

  文公子仔细观察着他神色,见他眉头略舒,这才松了一口气。于是又道,“对了,对了,趁你在这里,有件事我想托你。”

  “甚么事?”

  文公子有些羞怯:“这段日子里不是你帮我做功课了,我只能拜托其余人帮我做。可他们时常不上心,或是顽皮捣蛋,胡写些王八龟儿一类的粗鄙词,我又不识字,交给先生时闹了几次大红脸,颇为难堪。这回先生讲到作诗了,我请旁人帮我作了一首,想请你帮我看看有甚不妥之处。”

  小泥巴撇嘴:“你又不识字,从头开始学不好么?何况你是府里的金贵太子爷,教那塾师手把手教你便成,何必要就着旁人学的内容走?”

  文公子摇了摇头,“来府中书堂授书的是位朝中鸿儒,颇有气节,我一直想跟着他一块儿上课,可家里又时常叫我去堀室里,我若在堀室里待一天,准又会重伤昏睡几日,若是教他发现了这件事,不大好。”

  小泥巴这才明白他为何双足被刺穿、炙烤也面不改色,大抵是文家在暗地里做着甚么惨无人道之事,而文公子正过着常受酷刑加身的凄惨日子。怪不得这厮手脚上都是裹伤的绢布,虚头巴脑的,像个脆弱的药罐子。

  这日正恰是四月初四,火神台庙会的日子。狮灯在锣鼓声里舞过来,酒肆里悠悠地飞来板头曲儿,人流如潮,喧声鼎沸,乘着四下里嘈杂,身后侍从未注意,小泥巴俯下身来,在文公子耳旁悄悄地问: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逃走吗?”

  “甚么?”文公子错愕地侧过脸。

  小泥巴说:“跟我一起逃出去,带上束脩与盘缠,到一个文家找不到的地方识字念书,若是找不到好的塾师,那便由我来教你。逃出去以后,你便自由了。”

  文公子冷笑:“你在对谁这么说话呢?”

  “对你。”小泥巴认真地道。

  他目光真挚而清冽,倒教文公子慌窘起来。

  “你开甚么玩笑?”文公子压着嗓子,与他道,“你自己想逃便罢了,还要扯上我!”

  “我没开玩笑,文家有甚好的?你总是挨在里头吃苦,也不能出来玩儿,不会读书,没人愿意做你的朋友。”

  文公子的眼神落寞了下来。

  “打开笼门,飞出去,你才知道天地有多广。”

  “可是我逃不出文家的。”文公子松了些口,却仍执拗地道。“我的命理已写在天书纸上,注定为文家囚系。所以家主不许我学字,就是怕我改天书。我偷偷学了点字儿,在天书上悄悄写了下来,我第一次学会写的四个字便是‘离开文家’。但还是没用,不管怎么写,墨迹过了片刻都会消散。我一辈子都会被囚禁在那里。”

  所以那一日在堀室里,面对着明明可通往外界的门,文公子却不为所动。他踏过了钉床,又从炽热的铁板上折返。

  小泥巴却道:“你只要回答我最开始提的问题就好了:愿不愿意和我离开文家?”

  “我出不去的……”文公子咬牙,放在藤椅扶手上的双拳缓缓攥紧。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和我离开!”小泥巴猛地攥紧他的双肩,将他扭过来,甚而教身后的侍从们皆大惊失色。

  文公子低着脑袋,良久,口中慢慢地发出了细若悬丝的声音。

  “……愿意。”

  小泥巴慢慢睁大了眼。

  这兴许是他第一次听见文公子吐露真心。

  那个总是虚伪地微笑着的文公子此时像是剥去了脸上的面具,正以忐忑不安的、犹如小鹿般的眼神望着自己。

  微风拂过街衢,火红的吉祥轮沙沙转动,热烈的炮仗声响起,爆竹纸随着风卷上天际,像是蝴蝶张开了翅翼。

  “我愿意。”

  一片欢喧里,文公子悲伤地、却又充满希冀地凝视着他,然后竟然开口如此说道。

  “如果有那一日的话,请你将我从文家带走吧。”

第二十七章 孤舟尚泳海

  小泥巴手上拿着一张慈竹纸。

  那纸上写着四行诗:

  “不识相思意,欲语靥凝羞。回雁传书锦,观简心生忧。”

  此时街中人山人海,道旁演着杂耍诸戏,热闹非凡。耍百戏的弄矢摇丸,将数十只箭镞抛向空中,再张臂一把接中,观者皆惊呼连连。素煎包子开了笼,烙油馍出了锅,更给街市添了几分热意。

  在这闹景里,一旁的文公子忐忑问道:“怎么样?”

  小泥巴说:“甚么怎么样?”

  文公子的脸红了一红,说:“我问你,你觉得这诗作得怎样?我先前不是说了么?先生正恰讲到作诗一节,便也要咱们作一首诗。你没得闲替我做功课,我便请了旁人来替我来做。”言罢,又扑闪着亮晶晶的眼,问道,“你觉得这诗如何?”

  小泥巴道:“呃……格律全然不对,用词古怪离奇,读来狗屁不通。”

  文公子愣住了,似未曾料到他竟会如此贬低这首旁人代写之作。

  小泥巴不自在地挠了挠头,遂从袖里取出竹片笔,说:“我瞧这替你写诗的人约莫是课上瞌睡,不曾听过夫子讲的要义,又爱打肿脸充胖子,故给你写这般次货出来。我看还不如我现时发威,帮你新写过一首……”说着,他便翻过纸背,想再帮文公子琢磨一首新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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