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6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可文公子忽而脸红大嚷道:“不要你帮啦!”旋即把纸片夺回来,气呼呼地藏回袖里。

  “你气甚么?”小泥巴莫名其妙,“那诗还是你写的不成?”

  他看见文公子的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紫,灯笼似的变了几个色,于遂明白了:大抵那诗真是由文公子口述,下人替他誊抄下来的。文公子似真生了气,别过脸去不理小泥巴,这时的他总算显出一点孩子气来。

  小泥巴无可奈何,一首自个儿写的破诗,至于气成这样么?文公子之心如海底针,他一直以来都在文公子手上吃了许多苦头,被当奴仆使唤来使唤去,师长的性命又曾被其玩弄,昨日这厮还折了自己一根手指。可不知怎的,当方才他听见文公子说“请将我从文家带走”时,心弦忽而被轻轻触拨。

  文公子是有真心的么?兴许是有的罢,只是其外有着如兴蕖层层叠叠包裹的外壳,想要剥开便会呛得人落泪不止。

  小泥巴一边跟着藤椅走,一边默默地想:无论如何,他还是无法原谅文公子。

  但是,自己很同情他。

  一阵轻风拂过,满街衢的吉祥轮沙沙作响,像一片艳丽的枫树林。文公子撇着嘴,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转动的风轮之上,不知不觉,那眼珠子也同水车般滴溜溜转动。见他瞧得入神,鬼使神差的,小泥巴从袖里摸出几枚铜板,丢在一旁的货摊上,从木架上取下一只吉祥轮来,硬塞进文公子手里,道:“送给你。”

  “这是何物?”

  文公子举起那吉祥轮,只见那纸家伙赤橙黄绿蓝靛紫杏,五彩斑斓,煞是好看,遂好奇问道。

  小泥巴答:“是八卦风轮,也叫风车。祈丰年的时候用的着,也是个小玩物。”

  “为甚么送与我?”

  “因为有了这个,就能知道风在你身边。”

  “知道了又有何用?”文公子笑道,“风这种寻常之物,嘬嘬嘴皮不便吹得一股了么?我为甚么要知道它在我身边?”

  “我只是想教你听听风声。风可以去往任何一个地方,它是无形的、自由的,不受拘束。”小泥巴轻轻吹了一口气,风轮呼呼地转了起来,“所以你听,当它转起来的时候,风便来了,这是自由的声音。”

  文公子凝望着那小风轮,一时有些失神。

  两人接着往前走,那纸风车被文公子左右把玩,看得出文公子对其爱不释手。文公子吹了一会儿风车,又指着上面的小字,问小泥巴道:“这上面写的是甚么字?”

  那风轮的折角内写着“吉祥安康”几个小字,可小泥巴一时顽性大起,想了想,却故意道:“写的是‘家毁人亡’。”

  他就是皮痒,想故意惹恼文公子才说的这话。他本以为文公子会对自己横眉冷眼,再命家丁好生痛殴自己一顿,可却见文公子若有所思,笑了一笑,将那纸风车别在了交领上,道。

  “那倒也不错。”

  再走一段路,便到了宝庆桥,西塘河柳花飘荡,水光粼粼,漂着几只行舟。不少乡民在桥上摆着摊子叫卖香药果子、梳篦与簪钗。文公子向桥边指了一指,说:“你看,你师父在那里。”

  小泥巴抬头一看,果真发现有个须发尽白的胖老头儿在桥堍下坐着,迷迷瞪瞪地栽着嘴儿,面前摆几丸金精丹,也不叫卖,正是微言道人。

  见了微言道人,小泥巴眼眶一热,只觉见了亲人似的温暖。微言道人每月会下山贩药,换些观里的饭钱。可也不知是怎的,微言道人囚首垢面,一身大褂脏得变了色,像一只蔫公鸡。一旁的书画摊子卖字画正卖得热火朝天,可微言道人却似哑了声一般,一点叫卖的兴致也无。

  文公子叹道:“咱们先前说的话还算数。我给你一次反抗天书的机会,你去和你那师父说话,若他同意你回山,我便放你远走高飞。可若你失败,就得请你和我一直待在文家了。”

  小泥巴东张西望,伏在他耳边道:“你就不能放我一马,悄悄儿和我溜走?”

  文公子失笑,把他脑袋搡开:“不行。”又贴上来咬他耳朵,“你没看见我身后立着的侍卫么?若我在外有甚么异状,他们也会擒我回去。他们不仅是我的护身侍从,更像是防范我逃走的狱卒。所以只有请你乖乖按咱们先前说的照办了。”

  小泥巴有些丧气,但又很快打起精神来,正好他也想一试天书是否真能连他的心智都一起扭曲,这正是一个绝佳之机。何况微言道人素来对自己疼爱有加,说服他让自己回观,又有何难处?这样想着,小泥巴向迈出一步。

  可这一步迈出后,小泥巴忽觉不对。

  一刹间,世界似是断层了,他所处之处与桥堍那头的微言道人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藩篱。在那弹指之间,他竟隐约望见眼中所见之景洇散开些微墨迹,在悄然褪色,好像这个世界是假的一般。

  怎的回事?小泥巴陡然变色,脑袋中传来轻微的昏眩感。

  光阴的流逝仿佛变得极慢,西塘河像冻作了一条冰带,飞鸟凝在半空。小泥巴想拼命向前迈步,可无论如何走,他仿佛永远待在原处,他与那仅有数步之遥的桥堍之中如隔天堑。

  抬腿,落腿。前进,奔跑。他似被困在一个无形的囚牢中。哪怕汗流至踵,也无法接近微言道人半步。

  疑窦如山,压在小泥巴心头。他焦急地扭头去看文公子,正恰望见文公子正把玩着插在前襟上的纸风车。

  “如何?”文公子摊手道,“我说过了罢?你是无法违抗天书的。天书上已写下你进入文家的事实,你便无法再离开。”

  小泥巴结巴道:“可……可……”

  可他看过那段天书文字,天书只是写了他入文家之事,只将他年岁中的一个时刻固定了下来,但往后又如何呢?他本是不信天书是有这般大的本事的,可凭寥寥数行字就真可决定人的终生?

  文公子却颇无所谓地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这下总算见识过天书是怎么一回事了罢?我先前早已予你足够的提示了,你是改不了天书的,回去罢。”

  小泥巴心头沉重万分。

  他抬起头,还想争辩一二句,可一个激电似的念头忽然照进脑海。

  小泥巴瞪眼咋舌,忽觉醍醐灌顶。为何自己在原地迈步,却终而不得前行?为何这世界慢得古怪,可旁人却似无所察?他忽而想通了这些疑问的答案。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猛地揪住文公子的衣袖,从其中抓出那张方才给自己看过的诗作。

  “这便是答案……”小泥巴颤声道。

  “甚么?”文公子也反应极快,一手捉住小泥巴的腕节。

  小泥巴道:“这不是普通的诗作,而是写在天书纸上的诗作!”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诗作道,“你写了藏头诗!‘不识相思意,欲语靥凝羞。回雁传书锦,观简心生忧。’每句取首字,连起来便是‘不欲回观’!至于天书纸的背面……”

  小泥巴手指一转,将那张诗作翻了过来,只见纸背后赫然写着“易情”二字。

  “连起来便是‘易情不欲回观”六字!你又拿天书来算计我!”

  可就于那一刹间,他望见了文公子脸上挂着的还未来得及敛尽的,虚浮、狡黠的笑意。

  那笑容像一柄尖刀,将虚伪的假面悄悄挑开。先前真挚的模样像融化的春冰,消失得再无影踪。

  “是啊。”

  心头忽而清脆一响,像是破裂的声音。

  “我就是在算计你。”文公子微笑道。

第二十八章 孤舟尚泳海

  说这迟那时快,小泥巴手指一卷,将手中写着诗作天书纸捏皱,张口抛进嘴巴里!

  文公子急了,嚷道:“易情,你给我吐出来!”

  小泥巴赶忙一通乱嚼,喉头一动,硬生生将那纸团咽下,说:“我吞下去了。”

  文公子掐他喉咙,捶他肚腹,其余侍卫围过来,亦对他一顿脚踢拳打,小泥巴像一只扫尾子般上蹿下跳,那天书纸滑进肚里,便似清浆般融化了,于是小泥巴抻舌瞪眼,大叫道:“吐不出来啦!天书已化在我血肉里啦!”

  他又嬉皮笑脸地对文公子道:“你说过的,入了文家便给我能吃进肚里的法器,予我宝术。这下好了,我吞了天书,总该能使与天书有关的术法了罢?”

  文公子冷笑:“你以为这么容易么?吃了天书便能自个儿做改易命理的事?若真能如此,我早便把整本书吃下去了!”

  小泥巴见他脸色惨白,当他是逞强,按着先前宝术开蒙的法子,运气降至黄庭,再转长强,铆足了劲儿,试图发运宝术,可只指尖如夜光虫似的一闪,其他甚么事也未发生。

  文公子摊手,“你看,没有用罢?若服食天书纸便能得到逆天改命之术,那文家岂不是能造出成千上万个司命?”

  小泥巴尴尬地一笑,文公子和侍卫们也望着他,和善地轰然齐笑。文公子忽然一瞪眼,恨声道:“捉住他!”

  于是青衣侍卫们纷纷舞起那圆木般健实的手臂,向小泥巴扑来!毕竟是将天书纸吞进了肚,总要被拿来算账,小泥巴见势不妙,扭身撒腿就跑。

  这一跑,他便发觉了端倪,兴许是将那天书纸在嘴里嚼烂的缘故,他此时竟可不受阻拦地往微言道人那处跑去了。于是小泥巴一阵兴奋,先前的他如戴镣铐,如今便是似鱼入水,三步并作两步,一下便奔到了微言道人面前。

  “道人!”小泥巴奔过去,兴高采烈地叫道。

  胖老头儿猛地睁眼,惊喜之色像爬墙的捆石龙,一点点攀上他的脸庞。他大张着嘴,仿佛喉咙里噎进了一个鸡蛋,半晌才道:

  “易情,你怎地在这里?”

  小泥巴赶忙回头一看,却见侍卫们杵在原处不动了,文公子坐在藤椅上,气急败坏地瞪着自己。原来他们之间的赌约尚且有效,文公子不好上前干涉。

  微言道人将小泥巴紧紧搂入怀中,小泥巴感到滚烫的泪像雨,一串串坠在自己背上,“娃子,这些日子里,你究竟去了哪里?我和你师父走遍黎阳,踏进浮翳山海,翻遍荥州地皮,却找不到你的半点影子。是你嫌观里穷酸,不愿和咱们这些老骨头在一起了么?”

  酸溜溜的泪水在小泥巴眼眶里打转,他呜咽地回抱着微言道人,“不,不,你们从未嫌过我麻烦,我又怎会嫌你们穷酸?我是……”

  他方想说“被坏人捉走了”,可不知是怎回事,上下两张嘴皮似被猪皮胶黏住了,动弹不得。于是小泥巴只得道:“我只是……迷路了,寻不到回家的路。”

  微言道人放开他,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四条胳膊腿儿瞧看了十回,见他身上穿一件直领道袍,是好料子。胖老头又颤着嘴皮道:“娃啊,咱们在想,是不是你长大了,也需去个正儿八经的地儿好好学学道术?老夫知道的,你一直想去外头学道,是么?”

  小泥巴赶忙摇摇头,“不,我……”

  “咱们先前便是想,约莫你是去了其他观里学道,顾不上回来瞧咱们了。其实你师父也说了,若你想投到旁的师门下也是可以的。毕竟咱们观不是正儿八经的道观,我会的道术寥寥,无甚前途,若你欲习道法,还是转投正统道门的好。你若想走,我们也不会拦你。”罢了,他摸了摸小泥巴胳膊,低声问道,“易情,你现在还愿意回观里来吗?”

  像有一群躁乱的鸽子藏在心里,此时纷纷搏翅而起,小泥巴的心忽而跳得很快,他想大声与微言道人说:我愿意,我自然愿意!

  天坛山无为观是他的家,他还记得那浩荡的云海,水雾像一丛又一丛的芦花,在峰石上摆曳拍击。晨曦自洞天中泻落,仿佛缥缈的飞瀑。在那破败的荆梁屋里,他日复一日地和微言道人躲猫猫,画小人儿,拿着竹枝在天穿道长的教导下稚拙地比划。他是天坛山上的小泥巴,除此之外,他没有第二个家。

  小泥巴缓缓开口,像跪拜在神像之前的信者,虔敬又充满希冀地道:“我当然想回……”

  还未将“家”字说出口,他却忽而噎了声。

  他的余光瞥见了一旁的书画摊子。

  微言道人的药摊子旁摆着一个书画摊子,那摊子四角扎了桩,用竹条搭了个棚,挂几条字画。那摊主是个背阔鹰目的儒生,从方才起便频频打量着小泥巴。

  小泥巴心里忽没来由地一紧,他看见那儒生在砚里推开了墨,又矮下身去写字。

  不对,文公子诡计多端,会这么轻易地放他和微言道人相认么?

  文公子一定还留有后手,从往时几次诓自己的经历看来,那厮一定还在算计自己。

  儒生还在写字,且写一笔,便瞥他们一眼。小泥巴的目光追迹着那比划,横,撇,再一横,又一撇,写的究竟是甚么?是“歹”字?

  小泥巴的心忽而重重一跳,一个可怖的想法在心中冒了芽。那不是“歹”字,而是“死”字的起笔!

  那摆书画摊的儒生也是文家的人,他写的不是寻常的纸,而是天书。那儒生在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若有出格之处,便以天书杀了自己和微言道人!

  想到此处,小泥巴的道袍儿被冷汗打湿,仿佛是方从河里爬出来的一般。他从一开始便落入了文公子罗织的蛛网。

  他猛地一把推开微言道人,大声道:“道人,我不想回无为观了,现在不想,往后也不想。我现在在文府,过得很好,你们莫要来找我了!”

  他说得这般大声,便是想教文公子和其爪牙知道他并无逃跑之心。小泥巴冷汗涔涔,他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一事:只要有天书在,他无论如何也扳不倒文公子。

  还未等微言道人反应过来,小泥巴扭头就跑,穿过人群,他跑回文公子身边,猛地揪住文公子衣衫,低吼道:

  “满意了罢?你现在满意了罢!我就待在文家,哪里也不去了!你这卑劣小人,除了用天书威胁人,甚么事也做不到!没了天书,你还剩下甚么?现在好了,把你在书画摊子上的人撤回来罢!”

  文公子被他揪起身来,却有些莫名其妙,问道:“书画摊?甚么书画摊子?”

  小泥巴呆住了。

  文公子向书画摊上瞟了一眼,忽而嗤嗤冷笑起来。

  “你觉得那是我的眼线?”他将十指慢慢交握。“让我猜猜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那书画摊子上的儒生是文家人,他在摊子上盯着你的举动,若有不对,便在天书上写字杀人?这法子倒不错,说得我倒想用了!”

  “所以那……不是你的人?”小泥巴难以置信地问道。

  文公子说:“你凭甚么觉得那就是我的人?”

  “因为他在写一个‘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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