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我…昏过去了么?”易情呢喃道,发觉自己的嗓子有如涸泉,嗓音沙哑。

  祝阴垂着眉,道:“师兄在西崖顶上跪了三十日,身子早已支持不住,于是不慎跌落了石阶。祝某清早起来拾柴烧饭,正恰发现师兄蜷在石阶旁,便将您送了回来。”

  他的声音淡淡的,却有种恬然的落寞。“师兄,您欲见师父的急切之心祝某感同身受,可师父闭门不出许久,是不是有甚么缘由?”

  易情嘶声问:“你觉得…是甚么缘由?”

  “兴许是师兄心志仍未坚,心意仍不诚,师父不愿面见。”

  这话宛若晴空霹雳,当头棒喝,教易情倏地瞠目结舌,动弹不得。他省视自己,确实觉得自己生了副心猿意马的性子,学道时时常问牛答马、心不在焉,兴许天穿道长早已想训他一回。

  祝阴扭头,垂首俯身,贴着他的耳说道,“待师兄想通后,再去求一次师父罢。”

  “…只要真心实意,师父定会同您相见的。”

  烧退后,易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西崖。

  这回他又立在了那熟悉的实榻门前,天风悠远,朱红的门页内悄无声息。他摸了摸自己前一个月一直跪着的那处,泥土已有些凹陷,显出两个跪出的圆圆的膝坑。

  他摸着泥地,忽而百感交集。望着那依然紧闭的门扇,此时他心中却再无气馁沮颓。易情瞪着那朱红门面,暗暗磨牙,跪一个月不出来,他跪上三个月、一年,师父难道还不会出来么?

  于是他再度大叩大拜,高声叫道:“忘恩弟子文易情,在此诚心叩见师父!”

  身后忽而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大师兄,你在这儿喊甚么呢?”

  易情回过头去,发觉是那耷拉着眼皮的师弟迷阵子。迷阵子道:“嗐,这一月里我时常觉得这处吵闹,还以为是有甚么精怪嘶吼,原来是大师兄啊……唉…”

  “师弟,你莫要阻我。”易情道,“我在这诚心静候师父出来呢,你站在这处,岂不是阻了师父出关的道?”

  谁知迷阵子听了这话后,反显出一副迷惑神色:

  “师父?出关?”

  “是呀,我听祝阴说,师父她老人家本是上月出关,不想却因我擅离门中而心头怨愤,又回西崖洞中闭关去了。所以我在这像龟儿一般跪了一个月,便是想求得她怒意平息。”

  迷阵子摇头:“师父早已出关了。”

  刹那间,易情如遭五雷轰顶。

  他木然地张口,口里半晌没蹦出一个字儿来。

  那懒怠弟子又徐徐地道:“师父她上月出关后,说是内炁阻塞,又回崖洞里调养了时候,方才出来,如今在灵官殿里拜谒护法神将。师兄的事,她不曾问过一回,似是早忘了。”

  “而且,”迷阵子抬起手指,慢吞吞地指向相反的方向,“师父她闭关从来不在西崖洞。”

  “…她在东崖闭关。”

第二十一章 血雨应无涯

  “祝——阴!”

  易情怒气冲冲地踢开槅扇。绘着神吏天丁的门页轰然倒坍,飞扬尘土间,金身神像前红烛飘摇,供奉的香花被巨响震颤而起。天顶似是在嗡嗡震鸣,尘沙从梁木上泻下,几个着碧紫对襟衫子的女子惊叫出声,从红衣门生身边仓皇退开。

  攒动的人影间,祝阴红衣如血,在南宗祖师像前背手而立,面上噙笑,却笑得有些发僵。

  那群妆扮女子皆是从山下来奉香的香客,天坛山里有个月老殿,里头竟也立着个元始天尊像和月老像,左近的朝歌人遇到困厄都会来此进香。香客来的多是求平安吉祥,偶也有些是似她们那般求喜结良缘、多子多福的。祝阴生得眉秀神清,便常被香客女子们簇拥着挑弄,勾起袖尾,还会往他怀里塞满香帕。

  见易情踹开槅子进来,女子们先是惊愕,旋即围上来戳着易情叫骂。一张张抹粉的白面环着他,桃红花紫的袄裙绕着他打转儿,十几只藕白的手交叠着推搡向他,腕上的银镯子叮当撞响,围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实墙。

  她们开口叫骂道:“哪儿来的半生子不熟的浑小子?莽莽撞撞,撞坏了无为观观门,还吓坏了咱们的小祝道长!”

  易情灵巧闪躲,冷笑道:“我哪儿有吓坏他?你们知道他做了甚么坏事么?反倒是他吓坏了我!”

  女子们见他盛气凌人,不由得退却。易情前迈一步,将指节捏得格格作响,“还有,他不是你们口里称的‘小祝道长’,我也不是甚么‘半生子不熟的浑小子’。”

  “他是我师弟,”易情威胁似的微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是他大师兄。等会儿我要来管教他,这是咱们观内的事,外人休来插手。”

  奉香女子们皆是泼辣性子,还欲开口再闹,却借着敞开槅扇里倾进的天光望清了他的容颜。细细的浮尘犹如灿金,游离于空,但见他面庞瓷白,明眸皓齿,水月观音似的清俊,当即惊愕失色,口里连连唤道:“哎呀,好俊的小郎君!”

  有女子发觉他与山下神像面貌如出一辙,顿时大为惊骇,叫道:“方才他说…他是小祝道长的大师兄?那…难道他…他便是…天坛山首徒……”

  易情朝她们龇牙咧嘴地笑:“看来你们认得我,是罢?那便好说了。姐姐们,你们改日再来进香罢。”他伸手指了指祝阴,“我同我师弟有话有谈,下回再将他借给你们使。到了那时,你们要借他多久都成,不必还回来。”

  女子们忽而笑靥如花,拿罗帕掩着口吃吃发笑。一行人听话地往门边徐徐退去,曳起的裙摆像斑斓的彩云。易情隐约听见她们的笑语:

  “小郎君说的话,咱们自然愿听。罢了罢了,今儿咱们暂且走了,改日再来。到那时来了,倒也不必寻小祝道长,找这位小郎君也成……”

  香客们三三两两地离去,道观里一片冷寂。袅袅的香烟从祖像前燃起,飘荡在他俩之间。易情眼中笑意渐敛,面上犹落寒霜。他逼视着祝阴,可祝阴眼覆红绫,一动不动,似是对来势汹汹的他丝毫不惧。

  “师兄今日来找我,是为何事?”过了片刻,祝阴方才恬淡地道,易情愈是杀气腾腾,他便愈加平淡如水。

  “你诓骗了我那么多回,心里也不曾发虚过么?”

  易情从系带上掏出一卷经折书册,冷笑着抖了抖。封皮上糊的纸掉了,上头本写的是“文易情仙传”几个大字儿,如今却露出了底下包着的《云笈七签》。这是他在书斋里搜来的,祝阴那小子只能骗他一时,不能骗他一世。

  “无为观里的华美盛景全是靠微言道人的幻法符假装出来的,没有谯楼、大殿,玉兔也没睡进一间好寮房里…”

  白袍少年冷声道,“可只有你的衣衫是真的,你身上穿的赤衣外头罩着一层上好龙绡。整个无为观穷得响叮当,只有你富得流油。你在入门比试时明知我便是文易情,却仍放任凶魂杀我,又编了谎话,假意说尊崇我。”

  祝阴只是静静地听着。

  “先前一个月你又诓骗我,说师父在西崖闭关,害我在那儿足足跪了一月。可她老人家其实在东崖休养,你就是诚心作弄我,不让我日子过得顺心遂意。”易情又前迈一步,直逼到他面前,冷硬地道,“…为何?”

  “甚么为何?”

  “我问你——为何总要处处针对我,同我过不去!是我回观碍了你的事么?”易情两眼陡然怒睁,疾喝道,“你说的话全是谎话,你究竟为何要三番五次地侮弄我,又要假意尊奉我!”

  易情本不是这般急躁的性子。往时他是作弄人的一方,却也不厌恶于被人作弄。头几次被祝阴坑害,他心里尚且觉得无甚所谓,可当祝阴在师父之事上诳骗他时,他忽而心头火起。

  喝声回荡在殿阁里,水波似的回响。祝阴半个身子都在阴影里,笑容也是阴惨惨的。可笑意却一点点地褪下,最终,祝阴撇下嘴角,露骨的嫌恶之色浮现在面上。

  “师兄还不知道祝某这么做的缘由么?”

  “不知。”易情简扼地答道,怒视着面前的红衣弟子。

  “因为祝某…”祝阴微扬下巴,显露出几分无端的傲气,声音冷若冰霜。

  “…嫌恶极了你。”

  一刹间,殿阁中寒气四溢,腾腾杀气凛若秋霜。祝阴身后立着的海琼子像似是突然身形暴涨三尺,慈眉善目化作癫狂。空廖的殿阁里,斑斓壁画仿佛在红土墙上游动扭曲,云雾缥缈,龙影隐现,四处森冷难当。

  易情注视着祝阴,牙齿、双股却在禁不住地格格颤抖,仿佛被毒蛇觊觎的猎物。他似是第一回 见到不再伪饰、不再微笑的祝阴。祝阴的神色清冷,口气像是在对着一只蝼蚁:

  “祝某嫌恶透了你,见第一面时便开始憎恶你。你身上沾了妖魔秽气,连缚魔链都难以掩住那教人厌憎之气。你碍着了祝某,教祝某心愿难圆。”

  “师兄,让你入观门是祝某生平最后悔之事,自那往后,祝某夜夜难寐,悔恨交加,时而问自己为何不在初见时就将你除去。祝某无时不刻都在想,你究竟甚么时候能下阴曹地府?”

  祝阴索性不再遮掩,咬牙切齿,口唇一开一合,吐出恶毒言语。

  易情听了,神情未变,却道:“告诉我,祝阴。你为何这么恨我?”

  这师弟对他的怨恨颇深,简直教他莫名其妙。易情想不通,在上山之前,他俩素昧平生,怎会结下如此深仇大怨?

  “师兄有一句话说得不对。祝某先前对师兄所言并非尽是假话,有一句话确实不假。”祝阴敛起逼人锋芒,淡漠地道,“祝某着实…十分厌恶妖魔。”

  易情愣了一瞬,他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身世经历尽是假的,可对妖魔的痛恨却货真价实。

  祝阴漠然地道:“师兄方才问了祝某几个问题,如今轮到祝某发问了。”他猛然伸手牵起易情颈中铁链,将易情狠拽至面前。两人额头相抵,似能听见彼此愤激的心跳声。祝阴面色阴翳,直截了当地发问:

  “大师兄,你究竟是人,还是妖怪?”

  易情冷视着他。

  “不必遮掩了。”祝阴说,“祝某都如此直白坦率地说出对你的憎恶,师兄就不能如实以告么?”

  铁链勒得脖颈生疼,易情望着祝阴片刻,忽而露齿而笑。他扬起面,讥诮地道:

  “是啊,我就是你最恨的妖鬼。”

  刹那间,祝阴杀意暴涨,眉头一蹙,抬手便驱使流风卷上易情周身。可易情却更快,一掌推上他腕节,将他手掌带向另一边。

  乘祝阴分神,他像活游的鱼儿般从师弟手里挣脱,在地上滚了一遭,又迅捷地蹦起,警惕地同红衣门生拉开距离。

  殿中狼藉一片,宝浆瓶的花瓷裂了满地。两人踏着碎瓷,煞气腾腾地对峙。

  祝阴面色发暗,周身缠绕着呼啸疾风:“大师兄…从一开始便是妖么?”

  “祝某听微言道人说过,师兄自幼被师父捡回观中,抚育长大。莫不是你使了甚么障眼法,瞒过了师父和道人眼目,这才做得天坛山首徒?”

  祝阴又切齿道,“你竟也有机会荣升天廷,直到灵鬼官发觉你真面貌,将你锁上缚魔链后丢下九天来。如何,祝某说得不错罢,大师兄?”

  易情淡声道:“任君想像。”

  红衣门生冷笑,“师兄是打死也不愿说清来龙去脉?罢了,祝某杀了万余只妖魔,本想除尽天下秽恶,却不曾想到——”

  “——师兄,竟就是离祝某最近的秽恶!”

  倏然间,怒号狂风于四方涌起,潇潇风声犹如虎啸龙吟。祝阴怒火满腔,几近倾尽全身宝术之力,举手翻掌尽皆掀起急风。

  易情将颈上铁链圈在臂上,甩到梁柱上,顶着风稳住身形。他一晃手,水墨自指尖流泻,在殿柱之间画起相结的长幡。

  他顺着长幡攀到梁木上,正临祝阴头顶。先前他在入门比试时偷了许多刀片子,如今便用墨术在手上一柄柄地画了出来。

  易情指间夹着五六枚刀片,从梁上一跃而下,向着祝阴头顶劈落!祝阴亦猝然抬手,风刃从袖里荡出。

  眼看着两人将锋刃相接,可就在那一刹间,从旁忽而探来一柄洁白无瑕的纸伞,横插于两人之间。

  疾风、刀刃在触及那纸伞时竟忽而消弥,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停手。”

  晦暗里有人淡淡地说道,无一丝起伏,似是个年轻女子。

  不知何时,她已立在了宝殿之中,裙裳雪似的洁白,仿佛不染半点尘埃。

  易情和祝阴怔然地收手,满是尘土的面颊望向那在殿中兀然出现之人。

  他们的师父,天穿道长正伫立在那里。

第二十二章 血雨应无涯

  祭殿中立着个女子,着雪白霓裳,宝冠素帔,手持皮棉纸伞,面若冰霜。

  一见这女子,易情与祝阴皆惊惶退却,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倏然消弭。只因这女子正是他俩的师父——天穿道长,是宝术独步天下、力抵刑天之人。

  传闻她曾凭一己之力令道门百流跪伏,凭一柄纸伞轻而易举地将鬼王撕得四分五裂,也曾以凡人之身步过升霄天磴,所为种种在世人看来简直可称神迹。易情也时常疑惑,为何他师父不得升天,反倒是他这没出息的弟子得入天廷。

  “师…师父……”

  天穿道长冷然道,“都不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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