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6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他怀着满腔怨愤,转头跑到殿外去,一把揪住了文公子衣襟。

  文公子似是对他的怒火见怪不怪,翻着白眼道,“又怎么了?”

  “我问你,写天书需要代价么?”小泥巴咬牙切齿。

  “自然是要的。驱使一件神物,怎可如此轻而易举?”

  “所以你必须要向乞儿们索那些破烂玩意儿,不然无法在天书上落笔……”小泥巴喃喃道,又颤抖着发问,“既然如此,当初你骗我写天书时,我夺去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为何我未付出代价?”

  文公子面无表情道:“因为有人已替你承担了这代价。文家最不缺的便是承担天书代价之人。”

  小泥巴的心一寒:“所以你用天书治好我的两手,也是需要代价的,对么?”

  出人意料的是,文公子竟对这提问缄口不言。

  日色欲尽,残晖如血。

  “为了治好我的两根手指,你用正殿里那女孩儿的手指作为交换,是不是这样?”小泥巴的心在发颤,腿在打抖,他恶狠狠地指向殿中在金柱后怯缩的女孩,发问道。

  文公子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女孩面上一刻,嘴角忽而掀起一个冷笑。他打开小泥巴的手,道,“她是个患羊癫痫的,说的尽是些疯话,成日里想往我身上诓馒头,你把她的话当真了?”

  “我宁愿相信一个患羊癫痫的,也不愿相信你!”小泥巴伸手,将文公子狠狠搡倒在地。

  “我说了,不是用她的手指!”文公子也低吼道,“那癫姑子的手是和黄犬抢肉骨头时被咬下来的,与我无关!”

  “没用她的手指,也是用了别人的罢?谁准你拿旁人的手指来换我的手指了?我宁可不要!”

  小泥巴勃然大怒,鼓足气力,往他脸上来了一拳。文公子的牙险些被打掉了,脸庞高高肿起,像只红面馒头。

  侍卫们冲上来按住小泥巴。文公子慢吞吞地站起来,仆了仆衣摆尘土,眼睛却红了,像只龇牙兔子。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文公子恨声道,“行啊,今晚你便把两根指头切下来还给我!”

  ——

  夜色像浓稠的雾,笼罩在府园里。风儿潮寒,在曲廊上百转千回地幽咽着。

  小泥巴被侍卫们痛揍一顿,扔进了马厩里。他浑身青紫,身上痛得厉害,歇了好一会儿,方才扶着墙出了马厩。

  他怀着对文公子的满腔怨怼,慢腾腾地走向倒座房。左思右想仍觉难受,便又走向文公子在的厢房,他心里打定主意,哪怕这回又要被侍从狠揍,他也要再去赏那草菅人命的文公子一拳。

  然而厢房还未走到,遥遥的便传来堀室里的响动。只见得园中木箨幽深,漆黑一片,犹如一间死寂樊槛。地下却飘来凄厉惨叫,那叫声撕心裂肺,仿佛五脏六腑被生生攥裂,又如尖利小刀,刺进人的耳鼓中。

  一刹间,小泥巴心惊胆寒。

  他如行尸走肉般靠近堀室的入口,那惨烈叫声愈发响了,犹如高涌浪尖。不多时,那叫声渐息,一种古怪的呼噜声飘上来,那是血沫堵住喉口而发出的窒息之声。

  寒风忽剧,整府的槐树沙沙齐鸣,好似狂信众的颂唱,在这空寥的府园里可怖之极。

  小泥巴浑身颤抖,他听见那声音叫道:“救我!”

  然而始终无人去救他,惨叫声一浪接着一浪,像有駉马踏着那尖叫之人的肚腹,小泥巴甚而听见了骨裂之声。

  他站在那儿,双腿仿佛被恐惧钉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许久,他看到豹皮衣侍从们将一块木板从堀室里抬了出来,那板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

  那躺于板上的人极其凄惨,皮肉翻卷,筋断骨折,像是一滩肉泥,手脚都软得似面条,应是被碾碎了骨头。

  从那流血的面庞上,小泥巴辨认出了那人的身份,是文公子。

  小泥巴木然呆立,白日里对他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文公子此时竟如一团肉块,倒在自己面前。

  侍卫们冷着脸,不似在抬他们的主子,却像在抬一具棺椁。于是小泥巴方才想起文公子在听得夜里要入堀室时的战栗之态,他听文宝珍说过,文公子每隔几日便要去那土窟里一趟,也不知是要作甚,但他也听闻,凡欲铸神迹者,须得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文公子手上缠着的止血的绢布皆散开了,当侍从们抬着他经过小泥巴时,他忽气若游丝地叫道:

  “……停下。”

  侍卫们止步,文公子口唇翕动,似是要说何话,小泥巴颤抖地弯下身来,凑近血流如注的他。

  夜风里,文公子颤栗着抬起手,握作拳头。小泥巴惊见那只手亦是残缺的,白日里裹着绢布没瞧出来,底下却是用木棍与柳絮卷着做了假指头。

  文公子的双手竟已没了两根拇指。

  就在此时,那只缺了拇指的拳轻轻往小泥巴脸上一碰,留下一个血印子。小泥巴想起今日自己曾给过他脸上一拳。

  “还你的。”

  文公子气息奄奄地道,旋即脑袋一歪,没了动静。

第三十二章 孤舟尚泳海

  春来春去,风飘雨萧,一晃眼,小泥巴的四年光景便在文府里蹉跎了。

  四年来,他的身板像新笋一般抽高,愈发生得唇朱齿皓,美如冠玉,尤其一对瞳子如滟滟凌波,直教府中侍婢芳心暗动。只是他不爱理人,平日里常沉默着,干些替文公子换伤药、帮他写功课的活儿,偶去后罩房边为府里养的异兽喂食。

  文府里养了些用于放血的妖怪,传闻以妖兽之血作墨,用来写天书会更为起效,故而文家之主文试灯便命人自山中逮来妖兽,锁进堀室里。有些妖性子乖顺,便不必在土窟里闷着,能铐在后罩房边吹些外头的风。

  后罩房边养着一头缺擘驴,一只两脚牛,一笼竦斯鸟,俗称人面鸡。每日清早起来,小泥巴便将干草与麸皮倒进食槽里,在笼里撒几把小米,将这群妖兽安顿好了,便去文公子书斋前蹲坐着,待文公子起了榻,再帮他写前一日塾师布置的功课。

  几年过去,文公子只身裁略长了些,因时常割肉放血的缘故,神色依然恹恹,像一具惨白僵尸,风一吹便要倒了。他倒也再未让小泥巴做些伤天害理之事,只是吩咐了些粗活儿,让他权且干着。小泥巴逃也逃不出去,闲时便去文公子书斋里看书写字,心伤虽未好,却先积了一肚臭墨。

  一日,文公子到书斋里,与他说:“你近来作的文章皆不错。”

  小泥巴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文公子虽习了些字儿,然而仍算得腹中空空,要论品评文章,简直便似天方夜谭。

  于是他冷笑着问:“你怎知道不错的?”

  文公子神色平淡,“你的文章一传出去,时人皆争着传抄,因安了我的名姓,那才子之名倒落到我头上来了。”

  小泥巴不知如何说好,他也不觉得自己有这般天资聪颖,不过是关在文府中的这段时日嫌闷,日日念书罢了。于是便对文公子道,“那名头你爱要便要,我不稀罕,不过你若要我接着替你写功课,我倒有个条件。”

  “甚么条件?”

  “我帮你作一篇文章,你也需随我写一篇。”

  文公子蹙眉,“你替我做罢功课不便成了?我还有甚学写文章的必要?”

  小泥巴道:“我能替你吃饭么?能替你睡觉么?你觉得这世上事事都能请人代劳?你才勉强识字,就算是为了写天书,你也得会作文章。”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番话,总算教文公子松口。文公子挠了挠头,道,“好罢。”

  文公子既应承了这要求,小泥巴便督着他学文。每每来到书斋里,小泥巴瞧着他在纸上吃力地写字,目光便会不自觉地落到他的虎口处。那虎口落着一道丑陋的疤痕,像是拇指曾沿着那疮疤断裂,又被粗糙地缝起一般。听闻文公子后来用死人的指头和天书为自己接回了两根手指,可却不能似以往那般灵活动作了,毕竟他曾将两根手指换给了自己。

  小泥巴一想到这事儿,思绪便会如一团乱麻。为何一开始文公子未将死人的手安给他,却用了自己的两指?这时他倒不知是不是该恨文公子了。

  恨意与困惑交织心头,似将他往一个无底沼泽中拖去。

  闲暇时,他也随着文公子一齐去关帝庙为饥民、叫花子用天书纸换吃食。这事文公子已坚持了四年,竟也未曾放弃。

  乞棍们慢腾腾地挪着步子,一个个走到文公子面前,将拾来的枣枝、铁屑聚拢起来,在天书的神力之下化作一只只热气四溢的馒头。只是偶有一二人仍不餍足,跪下来痛哭流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自家的凄苦境况,求文公子施展神力帮援,有的是欲寻回遭战乱离散的亲朋,有的是欲救被困城中、已绝食水的妻女。到最后,众人竟齐声哀求道:“神君大人,您行行好,救咱们于苦难中罢!”

  文公子默默地听罢他们的哀声与苦求,最终却是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不行。”

  在他身后看着一切的小泥巴有些目瞪口哆,将文公子拉到一旁,悄声问道,“你那天书不是能实现万事么?他们的愿望皆是些紧要事儿,你既能给他们画馒头吃,为何不能替他们解决一二件他们关切之事?”

  文公子却侧过脸,冷冰冰地望着他。“因为家父只吩咐我来此给他们施馒头,别的事,我一概不理。”

  “可……”

  “欲得世人认同的是文家,不是我。”文公子甩袖而走,淡然地留下一句话,“我被这人世掴打挝揉,凭甚么要善待世人?”

  望着他的背影,小泥巴一时哑口无言。

  他在文府书斋里翻阅过许多艰深古籍,然而他渐渐觉得,文公子的心比那典籍更为难懂。

  这一日,初日高升,丛筱清深。小泥巴起早捧了秸秆,去后罩房边喂驴。可不知是因神思恍惚的缘故,他竟手一抖,将手里秸秆洒了,一时慌张,却又踢倒木桶,麸皮顺着石阶蹦落下堀室去,小泥巴骂了一声,从一旁拿起笤帚畚箕,走下石阶去扫地。

  可没走几步路,他便突而听得一阵怪声。

  洞穴幽暗绵长,如凶兽巨口,黑暗得望不见尽头。声音是从远方传来的,“哐哐”地响,似有人在剧烈撞着犴栏。

  奇的是,四下里并无人看守。迷惑战胜了恐惧,小泥巴慢慢近前去,却见暗色里浮现出一扇狱房门,被几道铁链紧捆着,且贴满符箓,上书“斩杀凶咎,枭截不祥”。

  那铁门突而被用力一撞,大地嗡鸣,尘沙簌簌而下,仿佛其后有万鼓阗阗。

  “甚么人?”小泥巴惊惧出声。

  一个声音却从那震动里幽幽地飘来:

  “打开那扇门。”

  “不……不。”小泥巴摇头,黑暗似降下的幕帘,将他的视界包裹,双膝在恐惧地打抖。“我为甚么要打开门?你是甚么东西?”

  “我是与你一样,被囚困在此地的可怜虫。”那声音却道。小泥巴这才发觉说话之人嗓音虽平稳,听来却虚弱,沙沙哑哑。“你也痛恨着文家罢?放我出来,我带你逃出去。”

  “我凭甚么相信你的话?瞧你门上贴的封纸,你定是只残虐不仁的妖魔。”

  黑暗里传来轻笑,“对文家残虐不仁,对你可未必。”

  小泥巴发抖着摇头,“比起妖怪,我更信凡人。”

  可这话一出口,他却觉不对,且开始怀恋起与三足乌和玉兔共度的时光来了。那两只小妖怪虽好逸恶劳,贪吃成性,却是他的好伙伴。

  “够了,够了!”门后那声音恼怒地叫,失了方才的沉稳之态。“你既不愿放我出来,我便自个儿出来!”

  言罢,乳窟里忽开始山摇地动,但见壁苔扑扑剥落,巨石滚动。小泥巴跌倒在地,莫大的恐惧亦在心头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响动渐息。

  小泥巴环顾四周,只见铁门依旧紧锁,仿佛刚才的狂乱颤动不曾发生过。

  “你在瞧何处?”

  一片死寂里,那声音忽而又响起了。小泥巴慌忙后跌,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你出来了?”他恐慌不安地问。

  “是呀,我出来了!”声音嚣狂地大笑,“现在,小腚|眼子,予我些吃食!”

  “你要吃甚么?”

  “有甚么可吃?”那声音反惊疑不定起来。小泥巴提起手里的木桶,战战兢兢道,“我不知你是甚么妖怪,若是后罩房里的缺擘驴,我便饲以秸秆,若是人面鸡,我便喂米粒。”

  那声音邪恶地道:“我想吃人。”

  又吸着涎水道,“你细皮嫩肉的,瞧着好吃得紧……”

  小泥巴二话不说,转头便跑。可那声音却又细下来了,哀求道,“回来,回来!我方才是骗你的!你若回来,我便将一件宝术送予你!”

  听了这话,小泥巴的步子顿住了。

  他对宝术素来是渴求的,幼时在宗塾里未能教宝术破蒙之事已成为他的心结。哪怕是后来情急之下开悟,他那只能发出萤火之光的弱小宝术也教他意冷心灰。

上一篇:这只幼崽过分可爱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