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6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于是他又折返回去,怀疑地问:“真的?”

  “真的。”那声音道,“你带些吃食予我,我便给你一件宝术。”

  “你先自报家门,我不替不知底细的人办事儿。”小泥巴抱起手,哼哼道。

  那声音吸着口水,贪婪地道。“只要你拿一只蒲桃来,我便告诉你我是谁。”

  小泥巴去宗祠神台上拿了只蒲桃,走回堀室里,抛在那铁门前。

  “好了,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铁门忽而轻动,门缝底下探出一条鲜红的尾巴,却不大,像一条活柔的软绫。尾巴卷住蒲桃,又缩了回去,可小泥巴眼疾手快,一下捉住住了那红尾。

  一条小蛇被从铁门下扯了出来。扯出来时,它还一个劲儿地张着嘴,欲将蒲桃往口里塞。它遍体艳红似火,两只眼眶却空荡荡的,似被人剜去了眼珠。凄惨而丑陋。

  小泥巴抱着臂,看着它狼吞虎咽地嚼着蒲桃,将肚皮撑成鼓囊囊的一块。

  “看来是一只蛇妖。”小泥巴眯细了眼,道。

  “不,不,甚么蛇妖?”那小蛇忿怒地抬头,嘴边挂着一道蒲桃汁。它庄重地盘起身子,狠狠道:

  “我是烛阴!”

第三十三章 孤舟尚泳海

  雾海沄沄,五行光放。昆仑虚之上矗着一仙殿,名唤玉虚宫。那宫三路五进,一扇赤红聚八仙妙高石座大门,槅扇上嵌满琉璃蝴蝶花,其中常鼓磬齐响,奏步虚辞乐,仙气缥缈。

  而此日宫中摆一迷毂木长案,案边坐八位玉虚仙子,皆蟾衣花鬘,美艳动人。仙子们从文茎木盒中取出纸卷,细细翻阅。

  姑射仙子笑道:“凡尘已过三年,又是择中天星官仙童的时候了,不知姊妹们在凡间可见得有良才美玉,能荐入昆仑玉虚?”

  百花仙子叹息:“近来红尘人才零落,一片芜杂。往时能向玉虚宫荐上三四位,如今却是半个也难。”

  “我听了些人世传闻,说是有几个尚且还算得小有建树的,我将那名儿一一念来给姊妹们听听,做个评判,如何?”广霞仙子环顾众人,正色道,见其余仙子皆点头称是,遂将手中纸卷上的名姓念出:

  “开封石拟古,测得周天诸星位,撰得新星表,为世人称颂,这位如何?”

  “他撰的星表错漏甚多,不值一提。”瑶姬掩口直笑。

  “南阳张十二,连中三元,得黎氓仰头而看,如何?”

  凌波仙子蹙眉,“不过一书呆子。”

  “谯县华下隐,以洋金花制得奇药,救人性命,此人可否?”

  琼霄仙子思忖半晌,道:“这本于人间是一大功绩,奈何此人不过是以祖辈方子自吹自擂,不应纳入玉虚宫。”

  众仙子将纸卷翻阅一轮,只觉乏味,最后琼姬叹道,“罢了罢了,这人世无趣,哪怕是择得一二个仙童上来,养在宫里,听他们吹嘘自个儿功劳,倒也没趣,不若选得些倜傥小郎君来,放在这里养养眼。”

  闻言,仙子们倒来了兴致。这时姑射仙子却见那文茎木盒底散落着一张纸卷,便呵呵笑道,“姊妹们莫急,这儿还有一张未看。”

  于是她们便打开那纸卷来细看,只见那卷上绘着的人面白如纨,目似明星,端的是个俊俏人儿。仙子们抚掌笑道:“这位好!只是不知此人是不是只绣花枕头?”

  待再一细看那纸上的字,书的是那人生平事迹,仙子们方知这小郎君乃荥州文家人,被时人称作豫州才子,文采秀美,辞章异丽,且乐善好施,颇得生民拥戴。

  姑射仙子喜道:“今年的仙童就择他了!”

  “不,还不成。”一旁忽而伸来一只白皙玉手,将那纸卷按下。姑射仙子转头一望,却是广霞仙子。

  “姊姊,你难道忘了上天廷的规矩么?此人虽是良才,可仍欠些东西。”广霞仙子平静地笑。

  “甚么东西?”

  “神迹。他还缺一份用鲜血写就的投状,那便是神迹。”广霞仙子道,“若无此物,他便只能一辈子为凡人,不可成神。”

  姑射仙子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不错。他需要铸成神迹。”

  众仙子大笑:“没错,没错,他非要尝过苦难的滋味不可!”

  ——

  荥州火神庙前,万头攒动。

  正月初七,正是朝台的日子。四下里铙钹大响,鼓乐齐鸣。戏班子敲着枣木梆子,拨着月琴。狮龙乱舞,轿夫们唱着轿歌,抬着花轿,整间庙宇闹腾得如一锅沸粥。

  庙前人山人海,簇拥着一顶大红帷彩舆,帘子却收起,露出其中坐着的人影。那是个少年,眉似秋水,面若白玉,众人见了他,反倒一个劲儿地欢呼:“神君大人!”

  梅枝、春兰、玉雨花儿被掷向那顶花轿,文公子坐在其中,微笑着向众人招手,仿若神明。

  待走完一趟街,彩舆停在了旗亭边。文公子走下轿子,入了内,上了层楼,只见长裾胡姬簇拥着一人,蝉冠朱衣,悬一只羊脂白玉蝴蝶佩,剑眉长髯,相貌堂堂,却教文公子看得心惊胆战。那人正是文家家主,他爹文试灯。

  文公子走过去,垂着头,小声唤道:“爹。”

  文试灯也不回头,不应他,先淡声道:“你可知今日这庙会祭的是谁?”

  “今日是正月初七,帝喾之子阏伯的诞辰,祭的是火神。”文公子战战兢兢地道,他虽不学无术,却也不敢在他爹面前造次,早将他爹可能问他的问题在心中温习了百来遍。

  “不错,传闻古时商丘无火,人们只可茹毛饮血,在黑夜里匍匐而行。阏伯见了此景,无比痛心,故而上天廷以草绳盗火,后来却身死于神罚。后人为纪念他,便立火神庙,一年三次前来祭奠。”文试灯转过眼,那双目如被厚重纱幕笼罩,漆黑一片。“你觉得,他所做之举算得神迹么?”

  “为天下万民取火,自然是算的。”

  “不,”文试灯却缓缓摇头。“若他就这样取火归来,教黎民享尽火之便利,那他充其量只算英雄,还不算得神。”

  文公子忽而不寒而栗。

  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了痴醉之情。“只有他在其后遭受神罚,身死于滔天洪水中之后,他方才可列居神位。因为其人已不在凡世,而无人敢否认一个死人的功绩!”

  那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文公子肩头。

  “您……您是想与我说,”文公子沉默片刻,颤声道,“您要将我捧到一个万人景仰的高位上,再狠狠摔下,如此一来,我就能永远留在万姓心中,神迹才算是完成了,是这样么?”

  他忽而领会了那一日他爹与他所说的话中的意涵。文试灯许诺,在助文家铸得神迹后他会获得真正的自由,那自由意味着死么?

  男人没有回答。

  他只是轻轻地摩挲着文公子的肩头,笑而不语,仿佛是一种默认。

  旗亭外春风拂柳,河山秀丽。可文公子却栗栗发颤,如在严冬重雪之中。

  ——

  天淡星稀,穹幕无光。

  今夜又是进堀室的日子,文公子僵板板地走进那不祥的土窟内去,又直挺挺地被送出来。他躺在木板上,皮伤肉绽,遍体疮痍,漫漫地回想起以往着文家度过的日子。

  打他呱呱坠地起,一睁眼,看到的便是一片斑驳血迹。

  他在文府的堀室里长大,那血色斑斑的土壁甚而比娘亲的胞宫更教他安心。像他这样的孩童还有许多个,皆被关在地牢里,每日皆有鹖冠侍卫带着刀与取血碗来,他们的饭食皆要以身上的血肉来换。一块肉换一块同样大小的馒头。

  许多时候,他浸在疗伤金津里,在剧痛中麻木地等着伤口痊愈。他以为那便会是他的一生了。

  夜风寒凉,落在文公子伤痕累累的身躯上,犹如刀片子般往皮肉里钻。文公子倒抽一口凉气,意识渐渐沉入黑暗。

  黑暗犹如羊水,温暖地包裹着他。朦胧间,他感到自己被抬回了自己的厢房,搬到了榻上,伤处抹了金津,裹了绢布。有人在他身边叹道:“近来东家吩咐咱们看着些昆仑玉虚放的榜,若公子被择作中天星官的仙童,便也需似科考状元般夸官游街。故而家丁多去操办此事,竟也不得闲在公子这儿值夜了。咱们瞧你与公子情同手足,今夜你便多照管下他罢。”

  另一人冷笑道,那嗓音听起来像是小泥巴的:“谁与这厮情同手足了?还有,你们既说信得过我,何必除我之外又留两人守夜?”

  原来说话的那人嘿嘿笑道:“总而言之,你就当咱们十分信得过你。你就待在这儿,看着咱们公子,哪里也别去。”

  小泥巴没法子,在榻前盘膝坐下。灯花毕毕剥剥地响,文公子昏睡的面庞在灯火下明灭。

  值夜无趣,他从书架上抽下一册书,起先想念几页书消闷。可眼睛看着墨字,心里却惦念着文公子,抬起头,看着那惨白的面颊,昏黄的灯火,只觉得恍在梦中。

  文公子阖着眼,紧蜷着身子,像一只舐着伤口的小猫。小泥巴摸了摸他的发丝,如柔滑的缎子,一点儿也不像他那生满尖刺的性子。

  小泥巴的手悄悄下移,放在那瘦弱的脖颈上,他发抖着,心里竟生出了要扼断这颈子的心思。

  正在此时,文公子却迷迷瞪瞪地撑开一道眼缝,含糊地叫道:

  “……易情?”

  小泥巴慌忙缩手,拾起书册,扭头便要往门外走。

  “别……走。”文公子却伸手捉住了他的衣角,喘着气道。小泥巴说,“外头还有两位家丁看着你,你若要起夜,便叫他们给你拿夜壶。”又瞧了瞧他身子,说,“我看你身上的伤皆包扎过,已无大碍了,用不着我替你再上药,今夜早些歇着罢。”

  文公子有些发烧,额上出了些汗,细细的乌发贴着颊,像瓷上的裂纹,脆弱而美。他似是有些失落,几近哀求地道,“那你怎样才会留下来?”

  “等你下回身上添了伤后,”小泥巴想了想,道,“我再来照顾你。”

  可话音方落,他便见文公子迷迷糊糊地握住自己的一根手指,狠狠一折。

  骨裂声清晰可闻,小泥巴霎时脸色发青。

  文公子说,“嗯,我又受伤啦。你来陪我罢。”

  他往围子边缩了缩,给小泥巴腾了个位子。小泥巴愕然半晌,又恼火地出了口气,最后还是认命地爬上了榻。

  从剔彩柜里取出杉木皮、绢布,小泥巴给文公子受伤的指节抹上黑龙散,固定住,叹了口气,道:“你又在发甚么病?为何要折自己指头?”

  “我想要人陪着我。”

  “外头不正杵着两个人么?我将他们一齐叫来,让咱们四个一起挤上这小破榻。”小泥巴说。

  文公子哈哈一笑,转过身来搂住他脖颈,像抱住了一只温暖的手炉。“你和他们不一样。”

  “同样是人,有何不同?两只眼,一只鼻子,一张嘴,两只耳朵,我是缺了哪里?”

  “你缺心眼,你特别傻。”文公子说,贴在他耳旁,声音似蛇信般挠着耳廓,“你到这时还想杀我。”

  小泥巴立时冷汗涔涔。

  莫非方才自己将手放在其脖颈上时,文公子仍醒着?

  可文公子却无怪罪的心思,只是搂着他许久,久到小泥巴以为他已坠入梦乡,但一转眼,却见一对黑眸竟在夜里泛着光,灯火落进瞳仁,勾勒出两弯小小的月牙。

  他忽而品尝到了一种莫名的、哀伤的况味。

  风像迷了路,在回纹窗格上盘绕。槐叶和着虫鸣沙沙的响,他们躺在微凉的枕衾上,一刹间,仿佛世界空廖,再无旁人。

  许久,文公子忽而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小泥巴别过脸,与他的目光相撞。庭宇静悄悄的,心跳与文公子的息声充斥耳旁。

  “你觉得,平平淡淡地活着好,还是轰轰烈烈地死了好?”

  小泥巴忽而想起了《庄子·秋水》里记的那个故事,楚地的神龟,是死为留骨而贵,还是生而曳尾涂中的好?庄子那时给了曳尾涂中的答案。

  可他毕竟是小泥巴,不是庄子。于是他道:“我宁可轰轰烈烈地死。”

  文公子惘然地看着他。小泥巴说,“人生苦短,像浪里微沙。可若是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岂不是一种悲哀?与其苟且偷生,我宁愿做那盗火阏伯,发力一搏,铸得神迹,哪怕最后会死于洪涛。”

  他说着,却见文公子沉默了,双目中似有雾露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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