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6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良久,竟是一行清泪徐徐而下,小泥巴心头一颤。

  “可我愿意曳尾泥涂。”文公子颤抖着说,“我想平平淡淡而活。你知道么?这便是我一生的心愿。”

  泪珠静静垂落,文公子双目水光粼粼,像藏着一道星河,落寞而悲凉。小泥巴的心弦忽而似被拨颤,他怔怔望着文公子,看着那苍白的少年哽咽道:

  “于我而言……这就是神迹。”

第三十四章 孤舟尚泳海

  “你昨夜为何没有杀他!”

  清早起来,小泥巴抱着谷草去后罩房,只听得袖袋里传来一个愤懑的声音。小泥巴垂头一看,却见一条赤红小蛇游出箭袖,正对自己横眉怒视。

  “杀谁?”小泥巴故作不知。

  “自然是那位文府的混球!”小蛇低声道,“你昨夜都与他同床而眠了,要扼断他颈项岂非轻而易举?”

  “你这傻蛇,我若杀他,那房外候着的两名侍卫便会夺我性命,我哪儿有命来饲你?”小泥巴将干大豆秸秆撒入食槽,看着缺擘驴欢快地嚼着草,拍了拍蛇脑袋,“你今儿想吃甚么?”

  “我不是蛇,是烛阴!”那蛇正色道,又恶毒地垂涎道,“我想吃个白肉细皮的人,像你一样的人……”

  小泥巴挠它三寸,它当即讨饶。去宗祠的供台上搜刮,却没了蒲桃,于是小泥巴剪了只瘦小冬瓜,放在它面前,道,“咱们正遭饥馁,别的没了,只有这个,你权且凑合着吃罢。”

  小蛇虽不满,却也撑开颚,将那冬瓜艰难吞了入内。它吃甚么玩意儿,便会显出甚么形状,此时肚皮鼓囊囊的,活像一条瘦冬瓜。然而爬却是爬不动了,只能砰砰跳着来追小泥巴,叫道:“等等,别走,别走!”

  小泥巴停步,看着这条冬瓜蛇跳到自己跟前,问:“我喂饱你了,你还有甚么事儿?”

  冬瓜蛇道:“我要与你细说文家公子的混账事儿。”

  瞧它用力摆着尾巴,一副蠢蠢欲动的精神样儿,小泥巴在褐黄石边坐下,听它滔滔不绝地讲文家行的惨无蛇道之事。听这蛇说,原来文家在行的铸神迹之事便是撰一本血字天书,他们在试写将来千年应发生之事,若是写成了,那便是证实了凡人可撰得人世千年命理,其力量甚而能逾越神明,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业。

  只是为了写这血字天书,百年来,文家许多苗子皆折在这一事上。子嗣的血不够,现任家主文试灯便将主意打在了妖兽身上。那烛阴便是因此而被逮来锁在堀室里的,只是因遭符箓封镇,如今不过是条巴掌大的小蛇。

  “他们剜了我两眼,取了我血肉,所以我方才是这寒碜模样!”烛阴忿忿道。

  小泥巴却抬手,打断了其怨声,疑惑问道,“对了,我有一疑问,为何要以血来写天书?用寻常的墨不可么?”

  烛阴冷笑道:“血便是最特别不过的墨。你不知么?以血写下的天书,一旦留痕,永不可改。”

  这事儿小泥巴却是未曾听闻过,他眉关紧锁,想起先前文公子诓他的几次,皆是想尽法子删改天书、从而达到改变命理的目的,却不曾真用血字将他强留在文家。想到此处,他又拼命摇头,暗忖:“不对,我替文公子那厮说话作甚?”

  可这话毕竟是如种子一般落进心里了。一想到若能将天书窃来,悄悄在上头写“离开文府”的血字,自己便能真正自由,小泥巴便心头雀跃。

  烛阴仍在喋喋不休地说些怨怼话儿,说甚它乃上古神龙,当今天廷先帝已崩,无人践祚,它可吹冬呼夏,光烛九阴,除它之外无龙有那继位之资。

  小泥巴打断它:“那你是怎地被一个小小文家捉住的?”

  烛阴破口大骂:“哼,还不是老子心善,因在紫金山睡得久,不知世事,竟被他们以人间无火为缘由,将我那口中火精骗了去!他们又花费百年,请了仙瀛人物,设下神符,将我困住。真是个混球儿也似的文家!若不是遭了他们毒手,我何必在这里啃瘦冬瓜?”

  说着,又神神秘秘地摆着尾巴,跳近小泥巴,道:“你知道么?荒年将要来了。”

  小泥巴心中一颤,问道:“为何?”

  “因为他们将我捉起来啦!我仍在时,昼夜四时皆由我掌理,如今一切皆乱了套,时历大乱,阴阳混散,地里的收成怎会好?”烛阴吐着气道,“可如今解了我封镇,虽能止损,却也不可补缺了。除非那天廷里荒败的天记府能重整旗鼓,安一个能修天历的能人上去,将千百年来的时历皆重理一遍,方才能解这困局,不然……”

  它嘿嘿冷笑,“……人间便等着历经六十载的大渊献之岁罢!”

  小泥巴听得是一身冷汗,可冷静下来一想,人言蛇性甚狡,这厮口里的话究竟可信几分?说不准这冬瓜蛇吐的尽是诓他的假话。

  于是他提起烛阴的尾巴,甩了甩。烛阴大叫:“你在对尊贵的龙种作甚!”

  “我还想问你对我说这些话作甚呢。”小泥巴说,“我就是被拘系在文府里的一个小小仆从,你叫我铸神迹,我便真能铸给你看么?”

  烛阴嗬嗬阴笑,“是呀,我就是想教你长些志气,早些铸得神迹,或是被玉虚宫的那些如饥似渴的老娘儿们勾去做中天星官的仙童,再一步步往上爬,然后——”

  “然后?”小泥巴狐疑地盯着它。

  烛阴得意地笑:“然后去做那天记府文官的头头!到了那时,我便坐好太上帝的位子,差遣你做牛做马……”

  蛇脑袋被打了一下,冬瓜蛇登时眼冒金星,蔫蔫地趴了下来。

  ——

  烛阴住进了小泥巴的袖袋里。

  因这厮真身庞巨,仍锁于堀室中,只是将魂心碎了一部分,将那一小片魂心化作一条红蛇溜了出来,那封镇的铁门仍完好无缺,故而文府上下竟无一人发觉它已悄然同小泥巴肉贴肉起来了。

  闲来无事,小泥巴便去偷神龛里的供果。烛阴一日吃海棠果儿,一日吃生橘,倒也吃得不亦乐乎,只是时日长了,它竟浑身抽作一团,发起癎病来。小泥巴拍蛇脑袋,却听得它有气无力道:“我想吃人……”

  “我见书里说,你‘不饮,不食,不息’,连水都尚且不吃,怎地这时却惦念起人肉来了?”

  烛阴心虚地舔牙,又虚张声势道,“你们凡人夺了我火精,还不许我用人肉补补身子么?”言语间,又抽动成一团,自个儿卷成吉庆结的形状,狂乱地大叫道:“不行啦,快给我吃些血,我不行啦!”

  小泥巴见它扭得怪异,着实没法子,无奈地咬破手指,塞进它嘴巴里。烛阴啜吸了一会儿,渐而舒开身子,软得似一团芦花,才回过神来,这才慢慢地道:“咱们妖物,若是少了血,定会发狂……”

  “听来真是蠢笨。”小泥巴说。

  “人少了饭食还会死呢,咱们吃血,同你们吃饭是同一个道理。蒲桃柰果,不过是美味零嘴儿,能抵得了一时肚饥,抵不得一世。”

  小泥巴见它乖顺了些,遂道:“我日日予你饭食,你甚么时候要报我这施饭之恩?”

  “甚么报恩?”烛阴仍在装傻充楞。

  “你先前说了,我给你蒲桃吃,你便给我一件宝术,你别说你那憨脑袋不记得!”

  烛阴不情愿地道,“好罢,好罢。”遂爬到池边英石旁,磕掉了一颗牙,用尾巴卷给他,道,“吞掉。”

  “这甚么玩意儿?”小泥巴拿起蛇牙,胃里直冒酸水,“能吃?”

  烛阴眼露凶光,“你还想不想要宝术了?”

  小泥巴慌忙将蛇牙抛进嘴里,苦着脸一嘟噜咽了。他自然是想要宝术的,传闻势家会将宝术铭纹刻于金丹上,再让其子弟服食,从而使其得承宝术。他也曾得文公子馈赠,得了一枚刻有宝术的细针。那针虽不能下肚,蛇牙也非吃食,但他此时心一横,倒也将这硬物吞下了喉。

  奇的是,那蛇牙过了喉,倒也不觉硌意,只觉腹里暖融融的,不一时便似有血气上涌。

  “现在,你可以试试你的宝术了。”烛阴说。

  小泥巴将信将疑,伸出手,凝神净虑,行气于丹田,突然间,他忽见指尖蹿出一点光芒,那光辉愈来愈盛,仿若空烂明星。

  光芒一闪,当即消逝。小泥巴正惊愕,却听得一旁传来一声尖叫:“啊!”

  扭头一看,却见先前那辉光不知为何已落在了烛阴身上。红鳞上忽烧起了火,烛阴犹如一尾案上鲤鱼,拼命甩尾跳动,叫道:“你害我!你想烤了我来吃!”

  小泥巴提来水桶,将它浇得湿透,火熄了,烛阴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如一条黑炭。小泥巴问,“这便是你予我的宝术?和我先前的宝术有何区别?”

  烛阴嘿嘿直笑:“你那破劳什子宝术先前只可发光,现在已能点火,莫非不算极大的长进?”

  听了这话,小泥巴却有点失望,这宝术有甚用途?除了在夜里点灯,于后厨里生火爽利些,旁的用处一概没有。可毕竟他只予了烛阴一只蒲桃,便已能换来这结果,倒也不赖,便灭了抱怨的心思。

  他站起来,仆了仆下裳上的灰,对烛阴说,“是,这日子好歹是有些盼头了,往后你便专心长牙,长得一颗便给我吃一颗,我的宝术便也能从小火变大火,慢炖成烧炙,等我长进得够了,我便遂了你的愿,去铸神迹,做那劳什子天记府的头头。”他又问烛阴,“天记府的头子叫甚么?”

  烛阴呆愣愣地望他,说,“……大司命。”

  小泥巴自满地点头,拍着胸脯道:

  “对,我往后就是要做这劳什子大司命!”

第三十五章 孤舟尚泳海

  烛阴将牙予了小泥巴,让他宝术略长进了些,继而便得寸进尺,要小泥巴解开堀室铁门上的镇守符箓。

  小泥巴用宝术生了火,去烧那符纸,岂料那符却纹风不动。他试着去揭、撕、剪那黄符,然而皆不作效。小泥巴累得气喘,贴墙坐着,责烛阴:“你这笨蛇,你给我的这宝术忒弱,如何解得仙瀛符箓?我如今便是像在钝刀割铁索!”

  烛阴得意道:“我赐你的可是上品宝术,是你小子不识货。”

  小泥巴道:“我看《山海经》里写你:‘其瞑乃晦,其视乃明,风雨是谒。’你既这般厉害,为何不予我能呼风唤雨的宝术?这件倒比如今那灶台生火的那件好使。”

  “那件宝术已不在了。”烛阴却忽而丧了气,道,“被险诈的文家人拿走了。”又道,“算啦,算啦,我瞧你连食气的法子都不会,在符字上只有些肤浅末学,就如一人空有血肉,却无筋骨,如何能行?我从头教你符学,你从今日起便好好锻炼宝术,直到能解开那封着我的符箓为止!”

  于是闲暇时,小泥巴便在后罩房边僻静的地儿随着烛阴学符箓,从那净心神咒学起,再学天皇咒。每一咒的口诀、画法皆大相径庭,纷繁复杂,故而极耗心神,每日熄灯后皆精疲力竭,反观烛阴,成日里大嚼馒头,偷吃小鸡,将身子养得圆滚红胖,遂心中不平。

  这一日,小泥巴在后罩房边一面打瞌睡,一面画符,因困得着实厉害了,笔下画岔,将符混成了会雷神咒,嘴巴里也念“开口呵气为天火,二呵地气满城生。”结果这符正也应了自己宝术,一点火光从瞌睡的小泥巴指尖亮起,那火竟愈烧愈烈,火星飘到门边柴草上,熊熊燃起。

  待小泥巴转醒,眼前已是一片火海,家丁们手忙脚乱,大呼走水,远处望火楼鼓声大躁。小泥巴赶忙爬起,去取溅筒,好不容易扑灭了火,才看到烛阴在将熄的小火边烤肉。

  那蛇已搭起了木架,那架上穿了一只用草帘裹好的叫花鸡。烛阴时不时伸尾拨一下铁签,忙得不亦乐乎,涎水流了一地。

  “你这吃闲饭的长虫,就不会来搭把手么?”小泥巴大怒,抄起叫花鸡藏在身后,烛阴一惊,蹦蹦跳跳,张嘴去叼那鸡,却咬不着,虽苦着脸道:“又怎么了?”

  “甚么叫‘又怎么了’?我费尽心力,便是为了解封住你的仙瀛符咒,可你倒好,自个儿不努力,只在做甩手掌柜!”

  “老子努力过了!”烛阴亦怒,张开缺了牙的嘴乱咬,“谁教你天资驽钝,吞了老子的蛇牙后一点儿动静也无,谁知要花千八百年才见得到你解开第一枚黄符?”

  他们大吵一架,彼此置气,最后坐在地上,恨恨地别过脑袋,谁也不愿看谁。

  沉默了一会儿,小泥巴闷闷地道,“要不,你别指望我了,去寻个天真道士来替你解咒?”他撕下一只鸡腿,烛阴爬过来啃,吃得满嘴油光。吃罢鸡腿,它总算高兴了些,口齿不清地道,“不成,我就赖定你了。让如今的我寻个天真道士来,倒还不如教我徒步走上天廷!”

  小泥巴却一拍脑袋,兴奋地与它道,“我想到个法子。”

  烛阴正纳闷着,却见他返身回了后罩房,不一会儿又出来,且捧了柄皮棉纸伞。小泥巴将伞放在烛阴面前,道,“我师父神通广大,可上黄天,可通泉壤。你只要能找到并将这柄伞带予她,带她来这里,我便原谅你这段时日不干事儿。”

  “呸!你不知文府的凶险,我的原身仍在堀室中被镇着,离得越远,皮肉便会层层剥落,甚而有性命之虞!”烛阴一听,拼命摇头。

  “我的血肉往后便任你吃。”小泥巴说。

  人血着实颇具诱惑力,烛阴哈喇子狂流,却尊严地挺着身子道:“要半肥瘦的。”

  它撑开颚,将那纸伞从伞柄到伞尖一点点吞了下去,身子抻得老长,小泥巴看得心惊肉跳,怕它撑破肚皮,可一想所谓“蛇吞象”之说,又略略心定。烛阴最终还是将伞咽进了肚里,自个儿在地上用尾巴画了个太灵九官咒,念道,“与天同祖,变幻无穷。”遂又变回原来的模样,然而行动极迟缓,似肚里咽了几只秤砣。

  待行了几步路,烛阴又艰难地爬回来,道:“不行,我出不去。这文府四周布有召四神咒、吞服魔精符和安土地神符,我若出一道符阵,便会重伤一回,我帮不了你。”

  小泥巴抚着自己的腹,向它示意道:“五花肉。”

  烛阴当即食指大动,盯着他的肚皮,吐着信子贪吃地争辩:“你若想教这伞送达,便先予我一些血,如此一来,若我受了伤,也能凭着你的血愈伤。”

  “一些是多少?”

  “就是让我吃一口,没有多少。”烛阴嘿嘿笑道。

  小泥巴将信将疑,将手指递过去。不想烛阴突而露出两枚尖利长獠,一下便扎进他腕子中。小泥巴轻颤一下,却觉烛阴开始以夸父饮河之势吸起他身子里的血流,身子渐渐干瘪,眼前像飘起了小雪,小泥巴心慌地叫道:“停!停!”

  可烛阴依旧不停,待它吸完一口,小泥巴已瘫软在地,脸色苍白,头昏脑胀。烛阴奸猾地爬开,嘟哝道:

  “我真只吃了一小口,不想你这厮血少,是块瘦巴巴的排骨,不禁吃。我走啦,你就等我的好消息罢。”

  烟笼朦月,子规啼夜。今夜又是文公子入堀室的时候。

  家丁们从地下抬出文公子,清了创,从瓷瓶里倒出胆南星、麒麟血和公猪油等和作的药膏,敷在伤处。待在厢房里歇了片刻,文公子虚弱地抬眼,望了望榻边,第一句话却是:“易情呢?”

  家丁道:“回公子,他说今日头眩得厉害,便不来值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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