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6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文公子阖上眼,一言不发。

  接连几日,皆不见小泥巴的身影,文公子吩咐人去倒座房里看看,却得回话说是小泥巴整个人似蔫了般,睡在板床上一动不动,叫也不应声。

  家丁们挟着小泥巴胳臂,将他架到文公子面前。小泥巴先前几乎被烛阴吃空了血,颞上突突地跳,口里干渴,胃中翻滚着。家丁们喝道:“跪下!”

  这声“跪下”喊得着实无用,因为他们一放手,小泥巴便软软跪下来,且欲顺势倒在地上。文公子坐在曲水椅上,神色冷淡,道:“你近来是怎么回事?”

  “甚么怎么回事?”小泥巴惨白着脸,跪直了身。

  “近来值夜,你都不在。我问了膳房,你近几日几乎不进食水。”

  小泥巴抿口不言,若是被他们发觉自己让烛阴负伞出逃,说不准看守会更严。文公子叹了气,撑着遍体鳞伤的身子在他面前蹲下,摸了摸他的脉,道:“心失濡养,缺血甚多。才几日的光景,你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的?”

  文公子挥了挥手,示意下人递来花柄刀。小泥巴惊恐万分,他知道文府刑罚甚是可怖,文公子兴许是要用钝刀割他肉。他颤抖着欲后退,却身子乏力,晕眩感如一阵狂风刮来,他倒在了地上。文公子拔开刀鞘,将薄刃抵在腕节上,似是要放血。

  “公子,不可。您这伤处昨夜方才用鱼肠线缝上,若这时挑开,又要危及性命了!”一旁的侍婢慌忙道。

  文公子想了想,道:“确实在理。我这身子骨金贵得很,明晚还得继续糟践,一下放太多血也不成。”他将花柄刀放回桌上,挥手屏退左右,再伸手试了试小泥巴颈脉,叹气道,“可若不给你补血,你说不准没一日便听蛐蛐叫唤去了。”

  小泥巴倒在地上,没精打采地冷笑道:“你便让我巡阴府去罢!”

  文公子摇头,“我带你回文家,是想叫你替我张罗生前事,不是要我为你操办身后事的。”继而又叹气,“放旁人的血给你也成,可你大抵是不愿要的,非得是我这害人精的血,你才会用得心安理得。但等我那伴当入内来,见我身上若有伤,定又会大呼小叫,胡乱伏侍一通。”

  他兀自苦恼着,小泥巴无暇理他。此时小泥巴眼前天花、梁顶像陀螺一般转着,胸口似压着石头,一只无形的手压着喉咙,濒临窒息。

  眼前突而一暗,有人扶起他的身子,捧住了他的脑袋。

  小泥巴颤抖着喘息,颈子无力地后仰。他就如一株深根地里的树,等着那人像一缕风一般拂上自己的身躯。一个吻像雨点般落在自己唇上,文公子将自己的舌几近咬断,鲜血狂涌而出,落进了他的口中。文公子一面将血送入他口里,一面在手心里画着水精咒,故而那血源源不绝,直到小泥巴感到昏眩稍解。

  半晌,文公子放开小泥巴,却开始身形摇晃,脸色虚孱。

  小泥巴惊愕地看着他。

  “好了,”文公子抹去口角血迹,朝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遂捂着嘴巴,皱了皱眉,狡黠地轻声道,“这下没人知道我伤在何处了。”

第三十六章 孤舟尚泳海

  虽饮了文公子的血,可兴许是因为烛阴当时吃的血太多,小泥巴依旧亏弱。白日里,他便软绵绵地睡在葛衾间,像一具苍白的尸首。

  文公子见他这模样,叹息声接连不停。他寻来府中的中盟洞玄部道士,问道,“人若是陡然间失了许多血,会是甚么原因?”

  “身上有伤么?”

  “没有什么伤。”

  道士说:“若无明显创痕,兴许是被精怪隔山打牛,隔着皮吃了血罢?”

  于是文公子便将怀疑的眼光落在府中饲养的妖魔上。他寻了一遍堀室,似无所得,可走到土窟尽头那关押着烛阴的铁门前,他眉头微蹙:门上贴的仙瀛符松了一角。而且,烛阴应对文家人恨之入骨,若是以往,烛阴只要略嗅得他气息,便会躁乱地猛撞铁门,可今日他前来此处,数度叩门,却全然不闻一声响动。

  文公子起了疑心:会是烛阴捣的鬼么?

  于是他一面遣人去给小泥巴送熬煮好的四物汤、当归汤,并吩咐府中道士:“若是近来有见着龙蛇样的精怪,便速速逮回来,让我细看。”道士们点头称诺。

  入堀室的日子到了。这一夜,文公子惨遭酷刑。为了能铸得神迹,他需要放血以写成血字天书。然而由于神迹乃常人所难为之举,所以那放血的过程需极其痛苦、惨无人道,以这种法子写成的天书方才有可能摸到神迹的边沿。

  文公子先是被链枷打得血肉模糊,又被指枷夹得十指尽碎,最后被捣碎膝盖。血流了一地,文试灯便站在一旁,冷淡地蘸着他的血在天书上写字。他在悲鸣与痛嚎中昏厥过去,待再度醒来时,身上的伤已抹过疗伤金津,用绢布裹起。

  他艰难地转头,问一旁的侍从道:“易情呢?”

  侍从冷冰冰地回话:“他身上仍不大爽利,没来值夜。”

  闻言,文公子困难地爬起身,倚到工字窗边。他抱起了膝,忍着痛,靠墙蜷缩着,像一颗伶仃的小石头。

  婢女忙取来白叠子衣,盖在他身上,轻声道:“公子,夜里风寒,您身上才添新伤,还是快快歇下的好。”

  文公子却执拗地摇头:“易情不来,我便在这里等着。”

  月光洒在他身上,在墙上剪下一个孤独的影子。文公子的眼皮渐渐耷拉下去,然而口中仍在呢喃:

  “……我要等到他来为止。”

  ——

  松影横斜,鸟鸣交交。小泥巴躺在板床上,脸红如烧。

  他被文府家丁连灌了几日四物汤,嘴巴里都是青羊参的味道。那神智总算如归巢的鸟儿,晃晃悠悠地飞回来了。脑子一醒转,他便想起那日在厢房里时文公子的唇贴上来的滋味。柔软温热,像一片火斗熨过的缎子。

  小泥巴虽不经人事,可在文公子书斋里寻书看时,倒见得几本钞来的《如意君传》、《禅真逸史》一类的闲书,其中不乏男欢女爱之事,常看得他面红耳赤,几日浑浑噩噩,因而他知那唇舌交叠的举动算得什么。

  “不对,这定是那厮使的奸计!”小泥巴大叫着,从榻上翻起。可倒座房里空空荡荡,四下里无人应声,他呆立了半晌,又满脸熟红,慢吞吞地将葛衾盖上,藏住羞赧的脸。

  小泥巴摸摸唇,又羞又嫌恶地抹了抹,心里打定主意,等下回有了机会,他定要去狠狠吃文公子的嘴巴!

  兴许是谅他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康健,文公子也未叫他去干活儿、做功课,只是日日吩咐人送汤药来,并让侍卫督着他喝完。小泥巴对他尚抱戒心,不知他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但也不怕他要毒自己,便也将药乖乖喝了。那药倒真是补药,吃了后手脚渐有了气力。

  小泥巴一面过着被圈养的生活,一面想起那偷吃了他一大口血、驮着伞去寻天穿道长的烛阴,愈想愈起疑心,这厮不会偷吃了师父的灵伞,又悄悄儿跑了罢?

  虽说烛阴真身仍在文府,可以那好逸恶劳、豺狐之心的气性,倒并非全然不可能。小泥巴想起一去不返的文宝珍,心头不安。

  夜里将睡时,他忽听得窗下淅淅索索地响,忙兴奋地爬起来,隔着什锦窗儿问道:“烛阴,是你么?”

  可再定睛细看,却是一只肥耗虫在绣墩草间爬,小泥巴丧了气,躺回床上。

  希望像烛蜡,随着日子的推移,越烧越短。烛阴不在,园中依然兰芷芬芳,槐荫浓翠,风儿静静地吹,拂绿一院藤萝。到后来,他心里暗暗笃定烛阴已如一滴晨露般在这世上蒸干了,也不奢望它再回来。

  可过了几日,他却见一个青衫下仆捧着一只木托进房来,托中有一玻璃描金大碗,一小煲。打开煲盖,其中浓汤正沸,待水泡稍少,小泥巴却见那碗里炖着九孔螺、肉骨头和江瑶,鲜香扑鼻。

  下仆将木托放在小泥巴面前,说:“文公子赐的食,说是给您补补身子。”

  言罢,又添了一句,“他还说,让您安心在此歇息,莫再动了歪心思。”

  小泥巴纳闷,不知文公子的话里究竟藏了几层意思。下仆走了,却顺手阖上了门,喀嚓一声,竟是在外头上了锁。小泥巴狐疑着拿起汤匙,往煲中一舀,先就着汤水在木托中画了个净口神咒,如此一来,哪怕是汤里下了甚么毒,也能解个九成。文公子没理由害自己。他想着,大着胆子吃了一口汤,却觉只是平凡的味美,吞了小半时辰,也无异常,于是便大胆舀来吃。

  可这汤吃到一半,他却发现煲里有一物,黑红色的,似一块焦肉。

  这是什么?

  小泥巴蹙着眉,舀起来一看。

  一刹间,他心头狂震,寒毛卓竖,汤匙跌落在地,碎成几片。

  那竟是一条烧焦的小蛇,耷拉着脑袋,浑身溃烂。小泥巴颤抖着用手指将其拈起,不会错,这便是烛阴。可他仍不愿信,他方想用筷尖撬开小蛇的嘴巴,看看是不是只余一颗牙,可略一使力,那小蛇竟皮肉绽裂,流出一大股浓汤来,一刹间只余一层干瘪的皮。

  小泥巴大骇。

  “烛……烛阴?”

  他接连唤了几声,皆不得回音。呆愣愣地坐了半晌,方才知这小蛇已死了。再仔细一瞧,那蛇竟被拦腰斩作两截,放进了汤里,当作食材来炖。是谁干的事已不言自明,这汤是文公子吩咐人送来的,且方才那下仆也对他传过文公子的话,“安心歇息,莫动歪心思。”

  腹中突而一阵翻江倒海,小泥巴只觉恶心,扶着什锦窗,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他方才竟浑然无觉,吃了半碗用烛阴炖的汤!

  怒火再度烧燎心田,小泥巴扑到倒座房的门上,用力捶打,大喊:“放我出去!遭瘟的文蟊贼!你要杀人,便直接冲我来!”

  敲打半晌,皆无动静。小泥巴冲到窗前,然而支摘窗已被钉死。他捶得满手鲜血,终是乏了,倚着墙缓缓滑坐下来,失魂落魄。

  烛阴定是出府时被逮着了,文公子将其杀害后,放入给他送来的汤水中,像是一种警告。从文府逃离者皆无好下场,如此一想,倒像是他害了烛阴。

  小泥巴虽切齿痛恨,却也没法子。他几乎将手捶折,也没能将门撞开。欲动用宝术,可那门对面却像是贴了水精咒,他的火苗才燃起一点,便夭折在了指尖。最后他只能颓丧地坐下,如一开始一样。

  混混沌沌的也不知过了几日,小泥巴食水不进,瘦得如髑髅。一看到肉,他便会想起烛阴,心门作呕。所有生路皆被断绝,活着仿佛没了意义。夜漫风萧,寒意潮一般的打上来。

  忽然间,房门被咚咚叩响。

  小泥巴发乱头蓬,两眼无光,似一堆熄了光的灰烬。他一动不动,等着那叩门声歇。然而声音非但不歇,反倒一声接一声,叩得极有节律。

  “我不吃饭。”小泥巴将头埋在膝盖上,恹恹地道。“你们别送了,滚罢。”

  然而敲门声仍在继续,小泥巴烦了,站起来,大喝道:“门锁着,我开不得!”说着,便伸手去重重拉那门,然而 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小泥巴愕然,却见水银似的月光下,一条血淋淋的肉虫盘踞在苔阶,艰难地抬头望向自己。

  小泥巴吓了一跳,往后跌坐下来。

  满身鲜血,被刮了鳞、剥了皮的烛阴口中叼着一片衣角,磕磕绊绊地道:

  “我……回来了。”

  它爬上苔阶,经行之处留下一道惊心血迹。

  “你还活着?这是怎么了?”小泥巴又心疼又惊喜,赶忙从床上抱来葛衾,小心地将它裹起,依着它教的符箓画了个延生度厄咒,又慌忙去寻房里剩得的土元、末药粉来给它敷上。

  烛阴艰难地道:“怎么一来便咒我死?我被文府道士逮住啦!蜕了皮方才溜得出阵来。可终究是没气力了,爬了几日方才到你门前,又拼了老命啃掉了水精咒……”

  它伸出嘴巴,将口中叼的布片给小泥巴瞧,这才软绵绵地瘫下。小泥巴接过布片一看,那是一片衣角,绣着云鹤纹,正是无为观的道袍儿。心忽而砰砰地响,也似是有个小人在腔膛里用力叩门,他看见衣角上绣着一些小字,横七竖八,像爬虫。

  衣角上缝着:“字吾儿易情,安好,勿念。”

  不知怎的,那一刹间,眼前泛起了泪雾,决堤的泪遽然流淌下来。他师父不爱写字,也不会绣花,可为了他却做起自己最笨拙的针线活儿。墨迹会被雨水打湿,可绣线便能留存。师父能给自己回信,说明她此时一定活着,只是因天书的缘故,他们如今似分处海角天涯,暂不得见。小泥巴用箭袖抹着脸,哽咽着问烛阴:“你见到我师父了?她还好么?你把伞带到了么?”

  烛阴点头,“那是个顶厉害的女人。凡人中若有能徒步行上天廷的,那便定是她了。”

  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小泥巴明白师父神通广大,定是从文家的包围里脱逃了。他颤抖着将那布片捧在手里,贴在心上,仿佛那是娘亲温热的胸膛。

  烛阴又道,“她还说,她一定会来救你的,总有一天。”

  小泥巴含泪道:“我不会等她来救我,我会自己走出去。”

  “你想反抗天书?”烛阴有气无力地问,“是天书将你困在文家的罢?那可是神物,落在其上的字迹便意示着天命。”

  “不,我不反抗它。”

  他擦尽眼泪,眼里却仍闪着光,分明映着月影,却如藏着一个小小的太阳。

  “我会掌握它,掌握我的命运。”

第三十七章 孤舟尚泳海

  堀室幽暗,灯火昏黄。墙上悬着染血的甲兵斧钺、刀矛鞭针,靠墙倚着四十余斤的重枷和伐树大锯,皆浸在血泊之中。

  窟室中央立着一人,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纻丝袍儿,头戴方巾,腰里悬着象牙串子,像个儒生,双眼却漠然而冰冷。那是文家之主文试灯,他伫立在血洼里,手提兔毫笔,正往洮砚里蘸去,砚里盛了一层薄薄鲜血。

  文试灯斜着笔,见血未浸过笔头一半,便蹙起眉,向书童道:

  “还差几字,墨不够了,再添些来。”

  书童着一件对襟短褥,瘦瘦小小,连声应诺。他细瘦的胳膊往旁一探,却提起一柄狰狞的鬼头刀,走向跪在一旁的血人儿。

  那血人儿衣衫褴褛,遍体令人惊心骇胆的刀伤。围在身上的破布条上绣着葫芦纹,本是极好的料子,如今却破碎得不成形状。见书童前来,血人栗栗发战,然而当那刀刃落在背部、剜下一大块肉时,他一声不吭。

  书童用碗接了血,恭敬地盛到砚中。“老爷,墨已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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