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7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文试灯颔首,笔毫蘸饱了血,在微微泛光的天书纸上落字。

  为铸神迹,写一回天书要费许多血。因天书不能写不可发生之事,若是写了,即便落字,也会当即消失。文家从古至今竭力欲成的神迹便是用天书试出将来千百年人世间会发生之事。然而这铸神迹之途崎岖坎坷,许多时候未在天书上试出结果,光阴已无情流逝,最终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伟业传到文试灯一代,他倒想了个法子。若一个个字试太过麻烦,便集众人之力,将蒙学的孩童聚起,教他们习字念书,往后便一直困在府中,让他们同书天书。若有异心的,便送去刑房放血碾肉,磨成墨浆。

  文试灯因此而失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有一个昏厥不醒,还有一个苟延残喘至今,这便是在府里招摇的文公子了。

  男人冷酷的目光落在那血人儿身上。文公子蜷缩着,像一只无助的小狸奴。他疼得厉害,未被血染过的脸颊白得似雪。

  天书纸上落下一点殷红的血渍。文试灯沉息运笔,最后写上一划。一刹间,男人如夜色的双目亮起希冀而狂烈的火光。

  “成了!”他低喝道。

  这喝声仿若惊雷,在所有人心头炸开,书童错愕地看着他。这个素来冷肃的男人的身躯中仿佛充满了疯狂的暗流。

  “成了,我们成了,文家成了!”男人语无伦次,掷笔高呼。文公子亦颤抖着抬起脸庞,惊恐又欣喜。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今往后,他不用再受苦难。

  因为血字天书终于落成了。

  ——

  烛阴回来后,日子如鼓枻的轻舟,晃晃悠悠地飘走。小泥巴总算被放出房来,他肯吃饭了,一顿能吃上三碗八宝饭,他身子休养好了些,可文公子却又病倒了。

  文公子本就是个病秧子,既有沉痼,又有纷至沓来的外伤,哪一日归西了也寻常,故而小泥巴对此不以为意。只是到了他当去值夜的日子时,他怀着满腹仇忿对家丁们说:“你们主子坏透了,竟将一条臭蛇放入我汤里,我若去伏侍他,他是不是又要磋磨我,甚至拿我来炖汤?我不去了,你们是领工钱的人,该为他卖命的人是你们。”

  家丁们无奈,但看他方才从绝食里缓过来,便也答应再让他歇息一阵。

  为了让烛阴早些长好鳞皮,小泥巴偷偷踅去后厨里,借着领饭食的工夫藏起一柄小刀。他划破手指,用血画延生度厄咒,让烛阴躺在血阵里头。这肉虫起先奄奄一息,后来竟也有了生气,胡乱打滚,大声叫痛。小泥巴赶紧用手指塞着它嘴巴。

  待生出一层薄皮,略有了些红鳞,烛阴慵懒地趴在血阵里,翘起尾巴,道:“闲着无事,我来教你用宝术的法子罢。”

  小泥巴点头,在它面前盘膝坐下。

  “首先要心平意静,通体行气,就是平素你发用宝术的那一套。然后——”烛阴指手画脚道。“感到愤怒!”

  “愤怒?”小泥巴摸不着头脑。

  “不错,愤怒也好,仇怨也罢,总之便是要以一种极强的情愫充盈心头,而只要那情感不绝,你的火也不会熄灭。”

  小泥巴想了想,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点明焰。

  他对烛阴邪恶地流涎道:“我想吃你,非常之想。”

  火星子飞到烛阴身上,旋即绽开明丽的火花。见那蛇在火里翻滚,小泥巴微笑道:“你说得不错,只要想吃你的心情未变,这火果然不熄。”

  烛阴一面散着肉香,一面在火中跳动着,大叫道:“你这白眼狼!”

  夜里,小泥巴躺在倒座房的床上左思右想,觉得还有吃嘴巴和煮烛阴的大仇未报,高低也得去出口恶气,遂又爬起身来,悄悄摸去文公子的厢房前。

  那厢房里亮着盏灯。那灯烛在黑沉沉的夜里便像一只睁开的眼,向四周乱放目光。小泥巴藏在绣墩丛里,挨到窗下,却听得里头的人絮絮低语:

  “今儿我心中甚是夷愉,因那血字天书终于写成了。写成血字天书是文家数百年来的夙愿,有如此伟业加持,如此一来,我那孩儿也当能被择作中天星官的仙童了。”

  “可不是么?”说话的似是文公子的乳母,小泥巴记得她,常穿一件水纬罗对襟衫儿,羊皮裙下露着一对荷尖似的小脚,待自己颇好,常留着些麻糖、花生糕予自己吃。此时听得她满意地道,“旁的势家铸神迹流汗,咱们公子流的可是血,且流的不是一天半日,十年来,他身上便没完好过。付出这样大的牺牲,理应比别人得的更多。”

  “但这样还不够。若要送他去做仙童,便要做到十拿九稳。”说话的人是文试灯,沉稳而儒雅,却透着森冷,小泥巴听过他的声音,此时一下便辨了出来。文试灯抚着錡上的一柄桃木剑,又问乳母道,“你知神迹是如何认定的么?”

  “奴婢听说是得看天下百姓们。若他们为之震动,称颂传唱,便算得神迹。奴婢又闻咱府上寻了些佣书传抄小本,将其散到九州各处,便是为了宣扬这血字天书的功绩。”乳母陪着笑。

  “是啊,可毕竟血字天书上写的是将来之事,落到旁人手里也不妥当。更何况……”

  “更何况?”

  “若想教一个人在众人心里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你觉得是用甚么法子?”

  “装疯卖傻?”

  “不对,是光明正大地——死在他们面前。”

  话语声中断了一瞬,小泥巴的心似也停跳了一刹那。蛩虫唧唧,像无数妖精在讥嘲笑闹。夜风冰寒,仿佛自阴府里吹来。

  “死人素来是比活人尊贵的。因无人敢否认死人的功绩,心底里总是对他们放着一二分尊敬。同样的,活人只能做英雄,可死人却能被尊作神明。”

  哪怕再驽钝的人,此时也应被点透。乳母失声道:“难道,您是想杀——”

  文试灯莞尔,低声道:“为那孩子建的戏台子已搭好,接下来他只需演一出戏,那便是死在荥州黎民面前。”

  女人惊恐的喘息慢慢平复了,“既是演戏,公子便不必死,是么?”

  “是,他不会死,但必须演这出戏。因为如此一来,他方能教荥州百姓刻骨铭心,有了这段铭肌镂骨的记忆,想必为其上香祝祷的黎民会更多,也教他更有希望得到仙童之位。”

  文试灯不疾不徐地将那夜的计划述来。

  “文家最终写成的血字天书堆垒得有小楼之高,到了二月初二,火神庙祭的最后一日,我会遣人将天书运至火神庙前,教黎庶前来观览,说这天书是由犬子一人写成的,同时施些杀鬼降魔符,以悦民心。到了那时,便将在天书上受了灾的乡民聚起,把那书着祸患的天书纸页抽出,分作一叠,铺于祭坛。扮作犬子的人将会登上火神殿顶,在众人面前一跃而下,他会落在下设的砖坛上,摔碎脑袋。血沿着血槽流淌,将布出消灾咒的模样。于是我们便可宣扬:小儿为了解苍生灾厄,愿献出自己的性命!”

  平淡的语调转为激昂,文试灯狠狠捏碎了手中的八吉祥纹杯。碎片扎入指中,落下星星点点的红,然而他不以为意,因为为了向世人展现神迹的这天,他已流过了更多的血。

  这话似是说动了乳母,她眼里泛出晶莹,用白绸绣花巾子点着眼角,啜泣道:

  “听着您的话儿,奴婢都觉心里一震,想必那不相干的外人也觉感动,定会纷纷去庙里为公子祈福。那声儿若教玉虚宫听见了,也定会觉得收咱们公子是理所当然的罢。”

  文试灯点头,依旧抚着桃木剑,粗糙的纹理流淌在指尖,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只是……”乳母话锋一转,讪讪地笑,“这便是说,那扮作公子的孩子便要死么?”

  “为了铸神迹,这点牺牲是必要的。”

  “也不知是哪个苦命孩儿……”乳母絮絮叨叨地道,揪紧了衣衫。

  “你应也见过他的。你不是待他极好,时而给他些糖瓜果子吃的么?”文试灯平静地道,“他的名字叫‘易情’,他会代替我那孩儿死去。”

  一刹间,一股尖锐的冰冷袭上心头,像有一柄利刃直插胸膛。小泥巴愣住了,浑身发冷。

  “是……是他?”乳母失色,陡然站起。

  男人淡声道:“我知你疼他,因他身形略像你那得了伤寒而夭折的孩子。我吩咐我那孩儿千方百计地接近他、要他入文家,也是为了这一日。天书上能写出‘文易情铸成神迹’的字样,说明他是特别的。”

  “既是特别的,不如让他留在公子身边,助咱们成神迹……”

  “不,他迟迟不肯冠文姓,那便不算是天书中提到的‘文易情’。”文试灯冷酷无情地道,“拗不过颈子、犁不了田的犟牛,留着有何用?不如早将其除去,换一个‘文易情’。”

  小泥巴寒颤不已。他本以为文公子性子已算得十足的奸毒。不想是有其子必有其父,他爹比他更毒辣。

  乳母却似是有些为难。

  “昆仑玉虚的仙子曾通过香灰传讯,说我那孩儿应再受些苦难,以便铸得神迹。这便是他应受的苦难,而这苦难会由替死鬼,也就是‘易情’来承担。”文试灯淡然道。

  “那还是个孩子,这样断送一个孩子的性命,是不是有些狠毒?”乳母心软了,絮聒地说。

  闪烁的灯影里,男人却说。“这些话倒不恶毒,只是因为我大发善心,想在你临死前与你道明一切。”

  妇人愣住了。

  “你对那孩子留了情,兴许会阻挠咱们行事。不如早些进了阴世,免得夜长梦多。”

  说着迟那时快,文试灯兀然拔剑。明明是一柄粗钝的桃木剑,却因刻了卓剑咒而锐利如钢铁。

  刹那间,窗纸被尽数染红。血像虬枝,弯弯绕绕地爬下窗格。

  乳母软了下去,此时屋中只剩下一个人的影子。灯火烁烁,在墨沉沉的夜色里像一只眨动的、不安的眼。

  小泥巴猛地捂住了嘴,恐惧一刹间攫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听见男人的声音,像是妖魔的低语。乳母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正往里吹着火的破炉膛。呜咽声如细丝,悄悄地断了。一条性命悄然消逝在这昏黯的夜里。不知多久,灯熄了,一切浸在墨似的黑暗中。小泥巴惊恐地呼吸着,直到冷汗浸透了衣衫。

  他听见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文家欲拿他做文公子的冤死鬼,让文公子踩着他这颗踏脚石入昆仑玉虚宫,步入仙途。

  再不能耽搁时辰了,他得逃。两种情绪像藤蔓一般纠葛而上,缠住心头。他的心一半盛着恐慌,一半盈满怨怼。怕的是自己一命呜呼,恨的是将自己困在这狭小院落、害自己与亲朋离散、如今又想图自己性命的文试灯和文公子。

  一路摸黑回了倒座房中,下仆们皆已熟睡,鼾声像浅浅的海浪,此起彼伏。小泥巴拾了些粱糗,抱起裹着烛阴的布包,轻声道:“我们走。”

  “走?”烛阴睁开惺忪睡眼,它的皮略长出来了些,有些发皱地贴在体表,仿佛一只油豆腐卷。“走去哪儿?”

  “天涯海角。”小泥巴说。

  他抄着烛阴,负着布包,溜出倒座房。月牙尖尖的,似被天狗咬去了一大块。他像一个即将行上独木桥的人,忐忑不安。恍然间,他发觉自己走上了每一个离开文府的人曾走上的路。在这条路上,他仿佛望见了文宝珍和烛阴,他们也曾走过这条路,或是一去不归,或是体无完肤。

  心咚咚地跳,像是打着急促的鼓点。小泥巴责备自己,怎么在过去的四年里,自己像被拔了獠牙,磨了棱角,在这文府里蹉跎岁月?文府才不会是他的归宿,只是一个羊棚,外头逡巡着饿狼,伺机对他这头肥羊下手。

  他要去的地方是文宝珍曾告诉他的密道,跳进井里,沿井壁上的洞爬出去,便能逃出生天。可没跑得几步路,一个声音却叫住了自己:

  “喂,小孩儿,你去哪里?”

  刹那间,天旋地转。

  小泥巴脚踝一凉,忽觉眼前之景飞速流逝,直到脊背一痛,才发觉自己刚才是被人拎住了脚,飞甩出去,砸在了槐木上。沙沙落叶里,一个古怪的男人踏着月光走来,嘴突瞳圆,像一只凶恶的大鳖。

  “你想要逃走,是不是?”像鳖一样的男人嘿嘿笑道。“好呀,你快逃罢。逃走了,我便能将你捉回来,又有新的人肉吃了!”

  烛阴在怀里躁动不安,对小泥巴叫道:“别轻举妄动!那厮叫‘清河’,曾是灵鬼官,你在他面前跑不走的!”

  小泥巴忍着痛,慢慢爬起来,眼帘里映入了纻丝袍的下摆,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像开了一串梅花。不知何时,黑暗里已走出一个儒生打扮的男人,三四十岁的模样,双目冷淡而无情,是家主文试灯。

  “清河,别吓着他。”文试灯淡声道,转身向小泥巴伸出手,道,“你这孩子,已是亥牌了,怎的还在府中跑?起来罢,我让人送你回倒座房。”

  小泥巴仿佛被无形的大石压住,颤抖着望着男人伸出的手。月光像银色的潮水,映亮被红蓼掩映的小径,他知道那是通往阴府的路,待他回了倒座房,便会被锁在里头,直到被换上文公子的衣衫,在二月初二的那个夜晚被人从火神殿顶推下,死于荥州人之前。

  然而他无路可逃,他本以为横冲直撞,可将牢笼破出一个豁口,然而不想这樊笼却套上了铁壳,凭血肉之躯无可奈何。

  “爹。”一个声音怯怯地从一旁出来,文试灯和小泥巴同时转过头去,夜色里勾勒出一个单薄的身影。文公子着一件水貂皮衣,拄着青玉鸟首杖,在侍从们的拥簇下一瘸一拐地走来。文公子喘息着,神色看着不大舒爽,“不必劳您大驾,我送他回去便好。”

  文试灯的目光落在文公子身上,分明是清清淡淡的眼神,却似带着千钧之重,压得人喘息不得。

  男人平淡而温和地对文公子道,“你近来为写天书而劳心费神,应歇着才是。”又对清河道,“清河,送他回房。”

  听他爹这样说,文公子却脸色白了一白,咬紧了唇瓣。

  小泥巴一面打颤,一面想,为什么文公子会突然现身,向他爹提出这要求?眼前忽而掠过那一日的光景,火红的吉祥轮随风而动,文公子坐在藤椅上,襟领上别着风车,曾悲伤地微笑着,希望自己能将他带出文府。

  也许文公子真是来救自己的,兴许会在回房的路上偷偷放跑自己。因为他也知晓,若是落入文试灯的手里,那才真叫山穷水尽。

  要接受他的帮助么?

  不,小泥巴忽而猛地摇头。那不会是帮助,说不准还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和他爹是如出一辙的歹毒,不可相信这府中的任何一个人。

  文试灯向小泥巴伸出手,和气地笑道:“孩子,起来罢,你方才跌痛了罢?”

  文公子站在一旁,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他安静地望着他爹,就像在望着一个居心叵测的恶鬼。

  小泥巴战栗着,终究还是伸出了手。他知道待他握上文试灯的手,等着他的便并非一条救命绳索,反倒是一道通向深渊的路途。

  然而他还是握住了,且握得十分用力。文试灯陡然一愕,因为他看见这个本应被当作替死鬼的孩子的面庞上显露出强烈的仇恨之色。

  “是啊,你的手下教我跌痛了,所以礼尚往来,我也会让你发痛!”小泥巴低吼道,火光猝然从手中亮起。火舌舔上华贵的纻丝袍,顷刻间便将其舐作灰烬。文试灯的神情自淡泊转为惊惶,仅一刻的工夫,他便被火海包围。

  “快救家主!”有侍卫惶恐地喝道。

  激愤之下,火势渐大。火星子溅到文公子的心口,烧得他龇牙咧嘴,与他爹一起满地打滚。烛阴说得不错,宝术发自心气,若是他对文府的怒意不消失,那火焰便会熊熊不熄。

  小泥巴被无数双手狠狠按在了地上,脸颊被沙石擦伤,然而却始终挂着快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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