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7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不,爹。我比他更该死。”文公子回眸,“我想了很久,我活在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说这话作甚?”文试灯喝道,“自然是为了铸成神迹!文家含荼茹毒数百年,便是为了这一夜!你可知玉虚宫百年来说要择仙童,可那仙童之位却始终悬而未决?如今咱们离这仅有一步之遥,成了神迹后,文家便能流芳百世!”

  “不,爹。那不过是你的愿望罢了,甚么光前裕后,我不曾想过。”文公子摇头,神色里带着淡淡的忧伤。“我不过是文家的提线木人,出生也好,为写天书割肉取血、将易情拐入府里也罢,我从来遵你号令,不曾有过二话。可那终归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反抗我么?”文试灯双目狰狞,泛出血丝,已不复方才的平稳之态。“你明明只要遵我所言,一切皆会顺风顺水,你也可登入天廷!”

  “我只是想要一回选择的机会罢了。我既不想去往天廷,也不想留在府中。”

  文公子说着,伸手松开前襟。他回过身来,文试灯才发觉他的胸口焦黑,其中仍燃着一点明焰。那是易情的宝术,只要其人的愤怒不止,那火焰也不会熄灭。

  文公子伸手握上了烈焰,那仿佛是一朵绽放在他指尖的花,只是与它相触的肌肤如在枯萎,慢慢变得焦黑。他伸出手,火星向下溅落,落在了血字天书建成的法坛上,一刹间,赤舌腾起,天书熊熊燃烧。

  “停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文试灯猛地前迈一步,攀在阑干上,惊恐地望着天书纸在火焰里化作灰烬。火蹿得很快,转眼间吞下一整只法坛,人群在惊呼,文家数百年来的心血被付之一炬。纸灰在风中飞舞,像烂漫的花雪。

  “我知道。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而已,一个由我作出选择的机会。”文公子说。

  文试灯哑然无言,数息之后,他痛捶阑干,发出了野兽似的嚎鸣。然而这时他看见文公子怀抱着火焰,在瓦檐边微微倾身。

  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了文试灯全身,他惊惶地看着文公子跳下了瓦檐,却难以动弹。

  那身影明明在下坠,却如一只囚鸟归于天穹。

  “在今夜死亡。”迎着夜风,文公子平静地微笑道。“这就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做出的选择。”

第三十九章 孤舟尚泳海

  坠下殿阁的那一刻,无数光景如转鹭灯般掠过眼前。

  眼帘中映入一轮明月,月盘上有些阴影,像白璧上的微瑕,文公子看着那黑点,它孤仃仃地嵌在月盘里,像一只孤鸿。

  于是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文府堀室血海里出生、形单影只的自己,十年来不见光日,日日受斧钺汤镬,如地底蝉螓。蜩虫在地下十数年,出土后声噪一二年便又会很快死去,他也注定如蝉一般,享不得太久见了光的年岁。

  炙热的火舌欣喜地跃动,如一只大张的血口,将文公子的身影吞噬。

  心口裂痛,如有铁浆翻涌。小泥巴捂着胸口,冲出地牢。侍从横七竖八地倒了一路,在火海中挣扎翻滚。天被火光染成酩酊的红色,火神庙前乱成一片,荥州人在这红色里惊恐地奔逃,像在烧烫的铁板上慌不择路的蚁群。

  逃到地牢外,小泥巴如一只无头乌蝇在人群里冲撞。他第一眼便瞥见了从火神殿上坠下的那个人影。那影子像一片轻轻薄薄的羽毛,却不能被风托起。那是文公子。

  “烛阴!”小泥巴大吼道,“接住他!”

  “我身无翅翼,不能腾飞,只能靠你自己!”烛阴却叫道。它赶忙从一旁的水缸里大吃一口水,鼓囊囊地缠在小泥巴臂上。

  情势危急,已不容多想。小泥巴忍住魂心支离破碎之苦,咬破指尖,在身上飞速画出欻火云咒,霎时间神雷大动,清风骤起,火浪托着他的身躯,教他如离弦之箭般猝然飞出!

  天边忽而破开一角,亮起萤焰似的光晕。那光晕愈来愈大,一条白练自其中伸出,款款入世。仔细一看,那并非白练,却是一道白玉天阶。其上白铠天将分列两侧,执杏黄旗、降魔杵,提神龟盾。玉虚仙子们戴金铜冠,着五彩云衣翩然而至。

  “……神迹!”火神庙前本在慌乱逃窜的众人们沉默了一刹,旋即爆发出沸腾一般的欢呼,“已有人铸成神迹!”

  这景色少有人见,然而已在茶肆酒铺里的说书声里传得脍炙人口。天下人皆知当凡世中有人铸得神迹之时,天上便会飘下几个美艳仙子,将人迎上天阶,连带着那人家中的几口与鸡犬一齐升天。

  白玉阶向荥州处延伸,众人见是本地有喜事,一时忘了身处火场,竟欢声庆贺。

  可小泥巴此时却无暇管顾这神迹——他要救人!

  火焰自身后喷薄而出,借着火浪,他像一道流星划破夜色,飞向高耸的神坛。

  他飞扑过去,在文公子坠落前的一瞬间险险接住了那个瘦弱的身影。

  臂骨剧震,格格作响,疼痛欲裂。小泥巴龇牙咧嘴,在法坛上滚了几圈,天书纸飞舞,方才狼狈地停下。

  他呼呼喘气,望向怀里的那人。

  文公子却睁着一对漆葡萄似的眼,愕然地看着他。他们四目相交,一时无言。那本在胸口燃烧的火焰竟渐渐歇了,明亮的火蛇在法坛四周游走,炽痛感褪去,他们被气浪裹卷,四周温暖如春。

  烛阴先前吃了一口水,难耐地憋着,如今总算可以朝天穹喷吐而出。但见那水化作绵绵雨雾,淅淅而下,将焰浪渐渐浇熄。淡烟细雨里现出一道虹蜺,直与白玉天阶相接。

  “终于赶上了。”小泥巴开口,打破了这寂静。

  “为什么……你要来救我?”愣神半晌,文公子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我明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死在今夜。”

  他怀抱必死之心跃下火神殿,本以为会坠入寒冷的死亡里,却不想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谁知道?”小泥巴粗喘着,有气无力地在法坛上摊开手脚,“兴许是你还未支月例给我罢,我舍不得你这钱袋子死。”

  人人皆拉长颈子去看空中的天阶,故而此时倒无人理会他俩。他们在细雨里依偎着,影子相叠。

  “易情,我对你做了许多有悖情理之事,你理应是恨我的。”文公子垂着眼,眸子里盈着溶溶泪光。“你连自己的仇人也要坦然相救么?”

  小泥巴吁气,“没法子,谁叫我不仅善良得紧,还贱呢,竟连个拿我当狗瞧的主子都敢救。”

  他见文公子眉间郁郁,又拍了拍肩,道,“没事儿,我不过是看玉虚仙子赏光下凡,怕今夜若有人死,会污了她们的眼。救你是顺带的事,你不必挂怀。”

  文公子欲说还休,咬紧了唇。

  此时那白玉阶一路往下铺延,竟到了火神庙前。众人先前喧声如沸,此时声音也渐渐熄了。人人望着罗衣飘颻的仙子,屏息直眼,只等众仙发话。仙子中走出一位,轻裾素白,如晴江夜月,这便是广霞仙子了。

  广霞仙子从袖中取出丝帛卷展开,宣读道:“荥州文易情,时人称为豫州才子,文采秀美,辞章异丽,且乐善好施,颇得生民拥戴。昆仑玉虚宫欲将其擢为中天星官仙童,不知今日他可在,又是哪位?”

  那声音清冽,如泠泠新泉,润涤心间。荥州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法坛,落在此时跪坐于其上的文公子身上。在他们眼里,文公子平素矜贫救厄,他应得这一美差。

  “找你的,去罢。”

  小泥巴将文公子扶起,推了一把他的肩头。文公子跌跌撞撞地向白玉天阶行了两步,又懵然回首,神色可怜极了,像一只落水小狗,支吾道:“不,你才是……易情。”

  “我不稀罕这神迹,你流血十数年,定是盼着今夜罢?所以这神迹是你的。”小泥巴将烫伤的手背在脑后,向他吊儿郎当地嘻嘻笑,“我就待在人间,再勤勉些,争取早日上去做你的小厮儿。”

  “可我的神迹是偷来的。”文公子声音发颤,“易情,你也知道的,我辞采平平,捉笔也写不出几个字儿。我窃了你的文章,说是我挥笔而就的。是你成就了我的美名,所以应是你来上天廷。”

  他闭上眼,咬紧牙关,忽而在法坛上张开双臂,对仙子们喝道:

  “诸位仙子!”

  玉虚仙子们的目光转向了他,神色皆清清淡淡的,像在瞧着一个丑角儿,等着他开腔。

  文公子对着仙子与人群喊道:“我不是‘文易情’!我不过是文家的帮佣,甚么炳烺文章、扶危济困皆不是我的主意。”他向身后一指,指尖向着小泥巴,“你们要寻的文易情是他!”

  人群喧然如羹沸,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倒像是当众演了一折子好戏。小泥巴也愣了,他没想到文公子愿自败名声,将仙童的位子拱手让予自己。

  姑射仙子眯起眼,轻轻笑道:“是么?可我瞧你就是文易情呀。”她扑着六花纨扇,将瑰逸的脸庞遮起。那目光像尖锥,轻易刺穿文公子的躯壳,直抵心里。“你的魂心、命格都是‘文易情’的,我们要找的便是你。”

  文公子怔住了。

  百花仙子咯咯笑道,“不过,你若是不舍得你在人间的亲朋厮役、猫儿狗儿,倒是能带上几个,毕竟人间有句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关系远的便罢了,免得天上挤满人头,反没地儿歇脚。”

  荥州人听了这话,反蠢蠢欲动,挤到天阶旁欲向文公子示好,也沾一沾升天的福气。甚而有人想乘机攀上天磴,然而不过爬了一级,忽七窍流血,落下阶来。

  “好。”文公子点头,倒也不再争辩,回身猛地抓住小泥巴的手,“那我要带上他。”

  小泥巴浑身一颤,却觉文公子抓住自己的手坚定无比,难以挣脱。

  他头脑中一片空白,只任文公子牵着自己,同时暗暗在心里发问,这不便是他长久以来欲得的升天之机么?然而如今的他却在畏怯着甚么?莫非是觉得自己平白地沾了文家的光,过意不去?

  瑶姬笑道:“俊俏的儿郎咱们最不嫌少,还有旁的鸡狗欲携么?”

  文公子方要摇头,却忽听得身后窸窣作响,回头一看,却见文试灯不知何时已下了火神殿,蓬头散发,衣履不整,似已丢了魂儿。他顶着破碎的七齿象面,踏上天磴,却又跌倒,攀着石级,如溺水了一般向文公子无助地伸手。

  “孩儿,带……带你爹爹走罢。”男人扮着可怜。“我生养了你,总归是有份恩情在的。”

  文公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火光映得面色阴晴不定。半晌,他点头,又对瑶姬道,“这条家犬我也想带上。”

  头顶七齿象面的男人虽被污辱,却喜出望外,他本以为他这孩子会对他极为忌恨,甚而会将他伸足将天磴上踹落。可文公子的神色只是淡淡的,似乎已再不关切他的生死。

  “只是,你若想跟我来,便自己走上来罢。”文公子道。

  正当文试灯对此话不解时,姑射仙子便伸出纨扇,轻轻一扑,圆象中忽飞起皑皑素雪,如漫天急旋的星辰。雪点沉落,渐垒出玉虚宫的轮廓,一扇赤红聚八仙妙高石座门大敞,槅扇上嵌满琉璃蝴蝶花,明光大盛。

  姑射仙子平静地道:“这便是入玉虚宫的最后一步,走过天磴,抵达宫门,往后便得成仙之资了。”

  见了那宫门,文试灯晦暗的两眼忽而亮起。他手脚并用,真如一条家犬般向前攀去。

  文公子回过头,再不看这男人一眼。他捏了捏小泥巴的手,说:“走罢。”

  小泥巴点头,抬腿迈上白玉阶。然而仅走一步,他便忽觉头昏眼眩,耳旁风声大作,似有万鬼号咷。再行一步,却觉有三山压脊,沉重难动。走多几步,身中忽剧痛难当,似有并刀翻剪。

  “怎么了?”文公子驻足,问他道。

  “没……只是身上忽有微恙之感。”小泥巴正说着,却忍不住捂着嘴呛咳几声,伸开手掌时却见掌心里猩红一片。他在咳血。

  这血色让小泥巴震惊不已,可文公子却对此视若无睹,牵过他的手,将那血迹握在掌心,扭头道,“走罢。不打紧的,这是上天磴的代价。”

  “代价?那你……”

  “我不打紧的。”文公子笑了一笑,“早受惯了。”

  的确如此,他步履如常,比小泥巴轻快许多。此时的痛比起那在文府里夜夜所受的酷刑来说简直如小菜一碟。小泥巴受着痛,一面咳着血,一面艰难地挪着步。愈近天廷,神威愈重,故而凡人难行天磴。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师父曾立下的伟业——以凡民之躯步上五重天,原来这便是当初师父所受的痛楚么?

  血洒落天磴,众仙子已先飘然而上,在宫门前候着他们。她们嬉笑着,看着凡人们在这条白玉阶上挣扎。

  天磴非常人能行,只一刻的工夫,文试灯身上便百孔千疮,血染红了阶石。他如一条蠕动的蛆,难看地在天磴上震颤着身子。鲜血低垂,人群唯恐避之不及地让开,见那天磴如此可怖,无人敢再肖想通过此路步入天廷。

  小泥巴景况也不大好。从口鼻中涌出的血愈来愈多,将他下巴、衣衫染红。他走不稳了,几度欲在天磴上屈膝。文公子回身拉过他,将胳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缓缓拾级而上。

  “若我……到不了宫门……”小泥巴喘息道,“你便把我……踢下天磴罢。”

  “只有几步路了。”

  “瞎说……我瞧那门还远得很。我既走不过去,你能将整座玉虚宫搬过来么?你若做不到,还不如……让我早些回到地上,免得再受皮肉之苦的好。”

  “还能说玩笑话儿,看来是有气力的。”文公子笑道,忽抬头对众仙子道,“仙子,请把他上天磴的代价施予我!”

  小泥巴震惊地抬起苍白的脸,半晌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百花仙子吃吃地笑,“成呀,成呀,咱们不是未见过提此要求的凡人。只是怕你身子单薄,接不下这代价。若是死了,那可怎好?到那时受苦的还是你家的厮役。小郎君,你可要想好了。”

  “我已想好了。”文公子说。“若是未想好,能说出那话?”

  百花仙子打了个响指,顷刻间,疼痛如山而至。小泥巴的痛楚消弭,身子渐渐挺直,可文公子的背又弯下去了。两人份的痛楚搅弄着身躯,他如遭横戈开膛,鸾刀割肉。

  “喂,你要紧么?”小泥巴慌忙扶住他,心急如焚。

  “不要紧。我们走罢。”文公子咬牙。

  两人相互搀扶着,登上天阶。白玉阶溅了一路血花,像零落的炮仗壳儿。待走到宫门前,文公子双膝一软,瘫倒在地,小泥巴赶忙扶着他,挨到墙边。

  “恭喜二位,既上了天磴,而今你们已是玉虚宫中的仙童了。”广霞仙子将丝帛卷收回袖里,微笑道。

  她轻轻地一挥手,云雾便像绣帘一般将凡世的光景遮去。自此,他们与人间相绝。

  姑射仙子道:“次日得司列星官记册、开过仙髓魂心后,你们便也不算得凡人了。不必进食水憩息,也与凡间的生老病死无缘。只是做神仙有做神仙的苦,往后的日子里慢慢领会便是。你们随我来,先入了宫歇下罢。”

  仙子们走了,姑射仙子往文公子身上一点,教他愈了伤,先入了殿去。两人回望天磴,只见文试灯倒于血泊,似已没了声息。那男人躺在在遥远的天磴底下,如一只卑贱的虫蚁。

  “为何你同意带他上天来?”小泥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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