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第二十五章 血雨应无涯

  木舟驶过一叠叠青山,飘到渡口。两人攀着铁索爬上岸来。四下里静静的,墙头翠树上紫藤花儿如瀑而泻,在微风里安谧地摇荡。

  入了市口,依然不见半个人影,包子铺、糖食店门仍大敞着,饼笼掀开,里面仍冒着丝丝热气。酒旆寂寥地飘荡,石街上回荡着他俩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虽是夏时,易情却只觉背后传来飕凉风声,三足乌没蹲在它肩上,感觉肩膀有些空落落的。那贪吃鸟儿如今正舒坦地待在天坛山上,成日里追着玉兔啄。

  “真是奇事,都到日中了。若是往时,这里该许多人才是。”易情说,转眼望向祝阴。只见他吸了几下鼻子,旋即像一只奓开毛的猫儿,眉头大蹙,似是对这地不大喜欢。

  易情的眼神往下瞥,发觉祝阴腰间系了块枣木牌。木牌背面刻着个狮鼻鬼怪,束发勾獠,甚是可怖。

  再仔细一辨,那分明是驱邪钟馗的神像。易情想,哈!这小子胆弱,下山来一趟,甚么辟邪的宝物都带上了。

  但那枣木牌着实工致,驱魔大神刻得栩栩如生,不知是不是刷过了油,其上似泛着熠熠金光。易情贼心大起,不自觉伸手摸去。

  祝阴却似是长了眼睛一般,轻飘飘地旋身避过,背着手向他笑,“怎么了,师兄?”

  这厮不笑时倒好,笑时多半是藏起了真心。前些时候他和自己打了一架,总算直白了些,可转眼又换上了这副虚伪的模样。

  易情缩手也快,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我瞧你心不在焉,想扯你一把,去瞧瞧这大梁里的好景致。”

  红衣门生笑里带刺,“您不是想偷祝某腰里的枣木牌么?”

  一时间易情愣了一愣,没想到祝阴竟如此直截了当。

  祝阴微笑,“这枣木牌是用雷惊木雕的,雷劈木之中,枣木为贵,是最上好的驱邪法器。师兄不是妖怪么?若是偷在手里,岂不是会魂飞魄散?”

  说罢,他便突而一伸手,将易情的手腕抓住,往手心里硬是塞那枚枣木牌。易情当即被电到了似的,脸上神色扭曲了一瞬,像捧着只烫手山芋一样。

  那木牌入了手,易情便面色发苦,浑身都在打颤,牙齿格格战抖,到后来哀声央求道:“我不要了!拿开,拿开!”

  红衣门生将枣木牌从他手里抽出,易情依然一副神惊魂惧的模样,双肩微颤。他摊开手,频频地往上咝咝吹气,手心里已然现出一片焦黑的烙痕。

  祝阴笑道:“想不到师兄真是妖怪,能被这辟邪的枣木牌烫到。”

  易情眼都红了,龇牙咧嘴道:“你别总将这些危险玩意儿别在腰间,等会儿连我的命也搭进去了……”

  “可师父就是叫咱们来降妖除鬼,祝某不带足辟邪符具,又怎地能祓除三尸鬼?”祝阴说,“而且,只要师兄不起偷心,咱俩不便相安无事了么?”

  “哼,谁叫你把些金光闪亮的玩意挂在腰间?”易情道,“是个清插偷儿,见了就会想偷!”

  他俩并肩走在青灰砖路上,行过旗亭、商肆,铺排在外的铁碟上,金黄的蒜糖五花肉正冒着烟气,白米糕晶莹如玉。易情望着那些吃食,摸了摸鼻尖,分明是副香飘四溢,能教人食指大动的光景,他却兴致全无。

  祝阴却似是饶有兴趣地在货推车前驻足。他看不见,却又能凭风感知世上万物,因而看得甚而比常人要远。那货架子上挂着千奇百怪、眼花缭乱的孩童玩物,有陶娃、响球、空竹与纸风车儿。

  红衣门生在货摊上扔了几枚铜板,从货架上取下纸风车,别在胸前,那上头有着四行印,每一道纸尖上分写着“吉、祥、安、康”四字。祝阴对这小玩意儿爱不释手,清风拂过,只听得纸风车哗哗转动,像在唱一首急促的欢歌。

  看着笑意爬上祝阴的嘴角,易情讥刺道:“你好生幼稚,这些玩意都是给三岁小孩儿玩的。”

  祝阴面色一暗,却将那纸风车在胸前别得更紧,哼了一声,冷笑道:“祝某不是买来耍弄,不过是见它新奇,买来瞧瞧罢了。”

  易情翻了翻眼,又嬉皮笑脸道,“师弟,莫非你没下过几回山?”

  “五年前下过一回,去给师父的伞买新伞骨。”祝阴咬牙,“怎地了?”

  果然如此。易情暗自思忖,他看祝阴虽极力掩饰,扬起的嘴角却着实掩不住一身喜气。尽管瞽目,祝阴却如天真孩童一般四下张望,在琳琅商肆前频仍驻足。

  “真可怜,看起来没甚么见识。”易情同情地望着他,旋即得意地拍了拍胸脯,“不过不打紧,你跟在师兄身后便成!我带你逛遍大梁,好好瞧瞧山下的世道!”

  祝阴见他得意洋洋,心头大恼,却也只得尽力微笑。他们二人走了一阵,穿梭于载货的板车间,不知觉间便走到了巷口。

  街上依然人影全无,此处空寂得犹如一座死城。愈近巷口,祝阴的眉头便愈紧蹙一分。他扭头向易情道:“不过,祝某有一事着实敬佩师兄。”

  “甚么事?”

  “这市口血腥味甚重,越往里走,腥气便更浓一分。”祝阴掩鼻,“真亏师兄能面不改色,于谈笑风生间走到此处。”

  易情反倒愣了愣,摸上了自己的鼻尖。

  他甚么也闻不见。

  说起来,方才他行过摆着琳琅珍馐的铺肆,竟半点气味也嗅不到。

  这是为何?他恍惚间想起入门比试时,他曾翻动天书,让自己起死回生。这改易生死的宝术他极少动用,但既然能改命理,便必定要付出些代价。

  这代价究竟是甚么,他头脑中宛若有一团迷雾,如何也想不起。如今却似有一点明光照彻脑海,他明白了,兴许是要祭出身体的一部分。

  每改更一次命理,他便会失去一点在凡尘的知觉,仿佛是将身躯奉还给上天。

  他正发着愣,巷口忽而传来一阵促乱的脚步声。一个人影跌撞着跑来,鹅黄衫子上血污遍布。是个蓬头散发的女孩儿。

  那女孩神色惊惧,见了他俩后便急奔而上,猛地扑到易情怀里。易情肚腹被撞了一记,登时翻江倒海。抬眼一看,只见一张秽污却俏丽的面庞展露眼前。

  女孩扯着他道袍,在前襟上留下一对污黑里杂着暗红的手印,惊惶之极,嘶哑地叫道,“救命,救命!”

  “街里忽地飞来好、好多虫子,密密麻麻的,将余伯、霍大哥…还有好多人啃成了骨架子!”女孩儿哭叫道,“你…你们是道士罢?求求你们了,救救我,救救街里的人罢!”

  易情猛然抬首望去,只见巷道中里犹有暗云翻涌,虫鸣如雷动。

  血在青砖缝间流淌,汇作溪河。被啃烂的残肢遍处皆是,眼前仿佛遭鬼卒肆虐过一番。

  “师弟,这…我……”易情面色煞白,支吾了片刻,当即拖着那女孩儿一步蹿到祝阴身后,“全仰仗你大显神威了!”

  祝阴向着那昏黑的巷道,面色却格外苍白,他冷笑,“那师兄呢?”

  易情面带薄汗,说:“我带着女娃冲锋,你断后便成。”

  “也是。”祝阴勉力一笑,道,“毕竟您最不中用。缚魔链该将您的大半宝术锁住了罢?您虽是妖体,可伤却难愈,留在这儿也只会拖累祝某手脚,快些滚罢。”

  嗡鸣愈来愈近,易情听出他话中不对,忙道:“喂,你怎么了?”

  祝阴的模样不似往常从容,他伸手摸向覆眼的绫带,咽了一口唾,道。“师兄可还记得,师父要咱们下山,除的是甚么妖物么?”

  “是三尸鬼群。师父说它们从死人墓冢里掘土而出,会吸人精气。”

  “对,可咱们如今却遇到了细蠛。”祝阴说,声音中甚而有一丝颤抖。“师兄可曾记得师父说过,陆上有三万鬼王,若有鬼王现世,千万魔邪将随之而出。”

  一阵寒意忽而掠上脊背。易情急道,“但…咱们兴许只是又多遇了一种妖物!咱们哪儿有那么大的福分,一下山来便见着了鬼王?”

  祝阴却道:“师兄这回可称得上是洪福齐天了。祝某能凭风听到,近处有亿万罪魂在哭嚎,着实是十分喧闹。”

  他陡然回首,暴喝道:

  “走!”

  刹那间,天地变色,风雷骤起,如山墨云仿佛自天顶压摧而来。祝阴横眉回身,将易情狠狠一踹。他靴履上裹挟烈风,易情便如虫豸般飘飞出去,在空里翻了几个滚,狠狠撞在泥墙上。

  易情挣扎着睁眼,却见祝阴扬唇一笑,笑容却似有些凄绝,道:“我断后。”

  这回易情长了教训,见他一脚踢来,慌忙在怀里攥住一把铜钱,指尖水墨逸散,画出一只塞满芦絮的大软垫。他抱着那女孩直撞在墙上,身下垫着这软垫,倒也没骨筋断裂,只是浑身钝痛,散架也似的难受。

  “祝阴!”易情抱着那女孩儿仰起头来,却见眼前是一片如火鲜红。

  巷道稠密的黑暗里伸出了一只巨掌。

  那巨掌燃着熊熊烈焰,巨大的肌瘤挤满巷道,一只眼在其中骨碌碌转动。巨大如瓜囊的肉袋负于肩上,易情认出那是弓槃荼,自西而来的大力鬼王。

  这是啖人精气的恶鬼。易情怔怔地搂着女孩儿,站在它跟前,仿佛一颗小小的米粒。鬼王利角顶天,大掌撑地,犹如通天山岳,大梁被笼罩在一片沉沉阴色里。

  但这不是最教他心胆俱裂之事。

  巨掌缓缓移开,露出掌下的一片烟尘弥散的砖路。

  在那巨掌之下,易情望见了一件残破的红衣,一支别在前襟上、压得扁皱的纸风车徐徐转动。他认出那是祝阴身上的红衣。

  纸风车在风里瑟索了片刻,不一会儿便摇晃着掉下木杆来,落在一摊稀烂的血泥里。

  祝阴——竟是被那鬼王一掌碾成了血泥。

第二十六章 血雨应无涯

  阴风大盛,四面八荒尽是嗡鸣虫声。易情站在巨岳似的阴影里,栗栗危惧。

  他抬眼望去,只见弓槃荼身躯遮天蔽日,瘤中巨目如炽日大盛,绽出炫目光芒。无数细蠛盘旋在鬼王身边,虫声震撼天地,宛如千军万卒。

  易情再低头一看,只见祝阴已不成人形。

  零碎的染血红衣间落着一只被碾得干瘪的纸风车。弓槃荼竟是一掌便将祝阴碾成了血泥,那时祝阴将他踢开,自己却无暇脱逃。被他挟在怀里的女孩儿见了此景,开始捂着脸面,泣不成声地惨叫。

  “道士哥哥,另…另一位道士哥哥被捏扁了!”那女孩凄厉叫道,“我…我方才看得清楚……巷里伸出一只大手,轻易地将他捏碎在掌心里,骨架子、血和肉全混在了一起…!”

  一阵阴寒之风掠过,易情惶然一望,只见碎肉间挟混着异色,他几乎能辨出其中脏腑。霎时间,肚中翻江倒海,他胸口发闷非常,张嘴欲吐。

  但易情还是尽力稳住心神,一把捂住那女孩儿的眼,“没…事。”易情的声音在打颤,“他没死,他不会死。”

  他抚着女孩儿的背,终于让她不再凄声尖叫。女孩伏在他怀里,胸膛剧烈起伏,鹅黄衫子被血与汗浸湿。她双目圆瞪,显是惊魂甫定。

  易情牵着她,缓缓地往后退。鬼王弓槃荼在将祝阴碾成血泥后,肌瘤上的巨眼便滴溜溜转动,似未再看向他俩。易情一面小步退却,一面轻声地问女孩:

  “你叫甚么名字?”

  女孩惊愕,她虽面庞染灰,却也能教人看出她五官的秀丽。她有着俏而美的甲字脸,修得妩媚的秋娘眉。在片刻的惊惧后,她抖着唇道:“秋兰…我叫秋兰。”

  “‘秋兰兮蘪芜’…是个好名字。”白袍少年握住她的手,轻轻攥了攥。他俩的手皆如冰雪般寒凉,手心里是漉漉的冷汗。“你爹娘给你取了个这么好的名儿,不再活多几年,便是吃了老天爷的亏。”

  他攥紧了秋兰的手。两人怦怦的心跳声仿佛在掌心里相逢。易情轻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转头一看,易情的目光落向地上被红衣围裹的血泥,心口忽而一阵闷痛。他喃喃自语道:

  “…也不会让他死在这里。”

  ——

  大梁,关帝庙中。

  前庭里立着一群黑鸦似的人影。黑地加金锦衣上血光流淌,凹目尖獠的恶鬼铜面覆盖他们的五官。地上以鲜血书着箓字,扭曲蜿蜒,汇作一道狰狞的召鬼秘文。黑衣人们铁桶似的围着那秘文图案,沉默如潮水般在他们之间弥漫。

  “荒唐!”

  有人高声叫道,将一旁栽着赤榕的青瓷盆猛然踢倒,碎泥洒了遍地。那是个体态臃肿、头戴七牙象王面的男人。他扎着金环巾子,一身牡丹锦衣灿灿发亮,背心处有一朵如花绽放的如意纹,那是势家左氏的家徽。

  男人环视众黑衣人,眼中如有电光闪烁。“你们画了召鬼符,叫出了鬼王,却与我道我贤侄不在,降服不得弓槃荼?”

  左氏乃当今势家,是当之无愧的名门望族、高门大户,不但家业如山,且只手遮天。他们所犯恶事累累,罄竹难书。男人是左氏家主,为行秘法,左氏族人常戴鬼怪铜面,以便震慑妖鬼,行敕鬼之术。他常戴的是七牙象王面,便也被世人称作象王。

  象王生性暴戾,双手常沥忤逆者的鲜血。此时他站在前庭里,宛如一座高峻大山。

  黑衣人们惶恐万分,在七齿象王面前低顺地垂首。有人战战兢兢地道:“可…小姐性子顽皮,咱们实在管束不住她。她踢碎了左家两重实铁大门,便溜得无影无踪。近日里左家人尽力寻找,却不曾得过她音讯。”

  “找!往死里找!”象王铜面后的双目鲜红,遍布血丝。他前迈一步,揪起那说话的黑衣人的前襟,轻而易举地便将黑衣人整个拎起,“左不正那小妮儿究竟在哪?她可是堂堂左家兵主,没有她,左家便不能铸成神迹!”

  “她不知道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将鬼王唤出来是为何?是要她亲手杀死鬼王,让天下震伏于她的功绩!如此一来,天廷才会让仙班相迎,开放天磴,她如今不在,便会让咱们左氏心血功亏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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