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9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有星官胆儿肥,悄悄抬眼往帝座上飞去一眼。

  他看见一位身长八尺,如山威严的男子,身着灿金衮冕,眼神凌厉如剑。

  关于这位新帝的传说颇多,此人便如一道流星,是前些时日骤不及防地出现在百官面前的。他闯进朝会,大发一通见解高论,将众仙批了个狗血淋头,奇的是,竟也无人敢说他的不是。即便有人勃然大怒,冲上前去欲动拳脚,却也被其可怖的宝术压制了下来。新帝的神威强大到无人可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仿佛九天风云昼夜,凡世春秋夏冬皆为其所定。在这可骇的神威面前,无人不敢屈膝下拜。

  “九重霄将要起风雨了么?”那星官垂下头,喃喃道。

  一旁的星官却低声答他:“不,不是‘将起’……”

  “而是风雨已来。”

  一道脚步声自玉阶上传来,清越如琴笙奏鸣。星官们不由自主地仰首望去,却见白玉阶上落下一道黑影。那影子如一根尖刺,霎时刺入众仙心头。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却颇具威仪的瘦削少年,头戴五梁冠,足蹬云头履,仙鹤玄服。那一刻,千千万万道目光聚于一身,他在簇拥之下登上天顶。

  登上白玉阶后,他向太上帝下拜,新帝授他以仙印。

  那印是玉琀蝉的模样,常被用作逝者的葬玉。凡世有言道:“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蝉生于污泥之中,不见天日数千日月,待可腾翅而起之后,便只餐风饮露,最如高洁之士。且还有另一层寓意:羽化重生。

  少年星官受了那仙印,缓缓抬首望向太上帝,两双目光在空中对上,皆望见了彼此眼里不熄的火焰——他们是同道中人。

  太上帝低声道:“文坚。”

  少年答:“臣下在。”

  “一言为定。我来作紫微的盾,接下所有暗箭明枪、血影刀光。而你将会成为神霄的矛,锐不可当,扫净一切芜秽。”

  玄服少年轻笑:“下官是文臣,不曾舞刀弄剑过,怎能执矛?”

  “你的笔便是最利的矛。”新帝会意地笑。“去用天书罢,你是唯一够格司掌命理之人。毁形灭性的,便教其脱胎换骨;怙恶不悛的,便使其改过自新。若你觉得这世界已然朽烂,便将其撕碎,重写,这便是我交托给你的职责了。”

  少年星官再叩首,在洪亮钟声中,他铿锵有力地答道。

  “臣下领命。”

  御宴摆了半月,神霄上众仙操卮执觚,桂酒飘香。在那之后,天廷各宫开始理事,在新帝领率下,大小诸务井井有条。

  然而令百官最为畏怯的并非太上帝,而是天记府中的那位少年星官。他治下极严,一丝不苟,又冷心冷情,从无世故往来。久而久之,流言在神霄上散开:大司命乃无情人也!

  悬圃宫中榉柳丰茂,烟树盈园。太上帝站在神木苗前,正把着狩猎纹壶浇水。

  少司命走进悬圃宫里,施了一礼,忽叹息着挑起话头,“文坚他……已不记得我们了。”

  新帝一顿,眉宇间有化不开的忧愁:“自上回他受了轩辕剑伤,吐血不已,魂心碎裂以后,他的记忆便散了。”他垂着头,“但说不准这样反倒好些,我们与他只余上下级之情,也能免遭被捉把柄。”

  少司命敛了眉,神色郁郁,不知在想何事。

  太上帝遥望远方,似看到了在书斋中伏案的那个漆黑身影。“我虽不是实心喜爱他,但如今看来,最适合做大司命的人是他。”

  “您为何这样说?”

  “‘文坚’,他人如其名,心坚如金石,而那石头已经砥砺,硬如钢铁。为求完满无瑕的一世,他可翻翻覆覆、无数次重写天书,忍受千难万苦。”太上帝道。“还有极重要的一点。”

  “是甚么?”

  “他不以成神为喜,始终视自己为凡人。”

  少司命笑道:“凡人力弱,他这是自视甚低。”

  “不,你须知这九霄众仙皆生于凡世香火。”太上帝微笑道,“凡人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明。”

  ——

  一道人列涌上天磴,福禄寿三神率着一众星官气势汹涌地向九重霄行来。

  神霄上竟冒出了个闻所未闻的新帝和大司命!那从天而降的一对家伙横插一足,扰了他们雄踞九霄的大业。每当念及此事,三神心中便怒火沸腾。何况如今再上神霄,他们还要承天磴之苦,此事更教三神火恼。

  可当他们走到半道,却忽觉不对。天磴上压来的神威愈来愈重,脚下石磴似烧红的铁板,教他们骨肉融化,又生出无数尖棘利刺,穿透他们脚板。福禄寿只觉剧痛难当,回首望去,却见不知何时身后人影稀零,云海空空荡荡,那仿若地狱的天磴上唯有他们几人。

  渐渐的,他们高傲的头颅低垂下来,只能匍匐前进。

  一个声音忽像巨掌一般压下来:

  “福、禄、寿三神,你们乃奸佞嬖幸,作恶多端,古今同弃,如今又有何脸面来上重霄?”

  禄神艰难仰首,怒道:“你是何人?”

  可仰头张望,他们却不见人影,只见一轮明日高悬,白耀耀如千亿灯火,照得他们目眦欲裂。突然间,三神感到恐惧,天磴隐没在白光里,仿佛没有尽头。

  那声音却不答他们,接着道:“你们周身污俗,可有一洁净之处?若你们真觉自己无罪,便拾阶而上罢,只有一尘不染之人方可入天门。”

  三神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这敢高高在上地与他们叫板的人究竟是谁?寿神嗬嗬笑道:“用不着你说,咱们也会上天磴的,阊阖本就为咱们而启,紫宫注定为我等所开!”

  他们踏上一级天磴,却听得天顶的那声音道:

  “身造之一,杀罪。你们弑君谋国,杀人盈野,当受其罚。”

  话音方落,天磴急剧震颤,巨轮突然从天骤降,带起呼啸风声,三神竟避无可避,只得任身骨被碾碎,神号鬼哭。

  那声音又道:“身造之二,盗罪。你们乃九霄之寇盗,窃大仙名号,偷国运君柄,罪该万死。”

  又一道无处可避的刑罚降临,这回却是劓刑,三神鼻头坠落,血流如注。非但如此,他们身上浮现出烙铁似的焦痕,那是一道道讨贼檄文,是血淋淋的谩骂之辞,刻于他们皮肉之上。

  声音道:“口造之四,妄语、绮语、恶口、两舌,意造之三,悭贪、嗔恚,嗔恚忿怒、邪见,你们何罪不曾犯过?其罪当诛。”

  三神的肢体开始强烈扭曲,血肉飞溅,仿佛有人在他们肚腹里点燃了焰火。千千万万洪钟在天顶响起,如森严道音,他们在震鸣里骨肉支离。然后他们方知这是天上降下的五刑十恶,而施刑的是一位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要强大的神明。

  禄神抬起眼,却看见日光里有一粒小小的黑点,仿若踆乌。忍着刺目的光亮,眨了眨眼,那影子渐明晰了,是一个坐在天磴上的玄服少年,金线鹤衣,目光宛若冰霜。他坐在那里,仿佛神灵俯瞰低微的虫蚁。

  “是你……是你动的手脚么?”寿神吐着血,面容狰狞,“甚么太上帝,甚么大司命,你们混充神号,移天易日,篡位夺权!你一定是那九霄上的欺世盗名之辈!”

  “这是你们应受之罚。天磴上的白骨和冤魂会将你们裂躯食肉。直到你们有一天开了窍,愿为苍生捐躯,愿予万民福泽,你们方能踏上这天阶,站于我面前,否则你们便只能一辈子做那流连阶下的孬种。还有,我不是欺世盗名之辈,我对名利兴味索然,却对拿你们的性命颇有兴致。从今往后,我要做的事仅有一件,以天书欺诳世间,作弄你们这些宵小之辈的命理。”

  年轻的大司命道,忽而抿嘴一笑,笑容宛若霜刃。

  “我是——‘欺世盗命’之徒。”

  ——

  一朵槐花垂落在窗棂上。六月的暑夏,天记府的漏窗外却白茫茫的一片,像落了一层白雪。那是槐花盛开而成的雪,沉甸甸地垂坠枝头。仙槐已亭亭如盖,天上人间不知已逝去了多少年。

  文坚搁了笔,掀开支摘窗,日光勾勒出他清癯的身姿,阴影落在方才写就的天书上。窗外云海茫茫,人间青山秀水,锦绣风光。

  岁月流逝,他在天书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了人间应有的模样。惠风和畅,浪静风平,条条街衢洁整焕新,屋华厦丽。荒年已然是远去的记忆,他写出了小泥巴梦里人间的模样。

  年复一年,窗外的景致从落寞变得秀丽。窗洞里渐渐填满了鲜明风景,他的心却越发消弱下去。忽然有一刻,文坚发现人间完完满满,而他的躯壳里却空空荡荡。

  这便是成神的代价罢,无上权柄的背后是永恒的空虚。

  更声响了,正是午牌时候。胥吏们三三两两地出了天记府,如一阵聒噪的蝉鸣远去。文坚放下帘栊,揉了揉疲倦的眼,伏案歇憩。

  在梦里,他如乘着一阵清风,飘往九州大地。他看见黎阳香烟袅袅,荥州人稠雾攘。灯火璨如珠翠,点亮黑夜。湖光如一面明镜,映出云端高矗的重霄。他从九霄跃下,如回归娘亲温暖的怀抱。

  然后他梦见自己跃上一道洁净的石阶,踩过葱茏的碧草。无为观的洞府三门半敞着,朱漆剥落,像将掉未掉的门牙。在月老殿前,他会见到那位撑着皮棉纸伞的白衣女子,清丽无方。他会在丹房边见到鼓捣烟道的微言道人和迷阵子,满脸炭灰,活像两只大花猫。他会见到在后厨里鬼祟偷吃的三足乌与玉兔,它们对彼此大打出手,追逐耍闹。然后他会在殿前的槐树上寻到小泥巴,那厮应是一样的坏心眼儿,爱笑,笑起来的时候,仿佛九天之上落下了一只太阳,掉在了其脸上。他与小泥巴在无为观里清修学道,和乐融融,哪怕不成神迹,也能白头偕老。那时的他再不是文府的傀儡,也不是冷肃的大司命,只是一个凡人。

  文坚忽而想起一件憾事,他还未能在无为观的槐树上挂上自己的宝牒。听闻那宝槐得天地精华,成人之愿煞是灵便。他想,他的宝牒上大抵只会有八个字,他的愿望也只有这八个字:

  “生生世世,暮暮朝朝。”

  他看到在那梦里,自己和小泥巴站在槐荫下,相视而笑。叶影揉碎了阳光,洒落他们一身碎金。他牵住了小泥巴的手,那只手微微跳着脉搏,像一条生气勃勃的溪流,暖热而真实。

  这便是他穷其一生也不可得的神迹了。

第六十六章 穰岁不祈仙

  年岁如流水落花而去,匆匆不待人。

  九霄之上光阴轮转,乌飞兔走。紫宫初缮、新帝登基仿佛已是一段蒙尘往事。天记府寂对烟霞,嘉树吐翠,府里却易了主,不见当年的玄服少年。

  此时,灰墙灰瓦的文昌宫里正摆着两张紫檀描金椅,一张椅上坐着个着大红官衣的白面大仙,手里把玩着象牙朝笏;另一张椅儿上则是位额顶高隆的老者,两人正是如今把持天道的禄神与寿神。

  随年岁消磨,他们眉宇里的阴险却愈来愈重。禄神把玩着未点燃的冬青釉香薰,叹道,“已过了万余年了!”

  寿神同有感慨,动情地道,“是,自大司命那小子被贬后,咱们已享万年清福了!”

  两位一品大仙如今得持泰阿,在朝中如日中天。时光如洪流,磨平了朝野中人对他们昔日恶行的记忆与怨气。然而他们却始终记得一万零五百一十四年前的那一日,他们如草芥般倒于天磴上,而那玄衣少年俯视他们丑态时的屈辱。大司命操动了他们的命理,命他们只有有所改悔、愿为天下生民赴汤蹈火时,方可踏上天磴。

  然而沙浪怎可成澄波,朽质又怎能成玉心?三神在天磴上挣扎千百年,心中满是对新帝与大司命的怨怼,竟从来未能踏出一步。而神威如烈风繁霜,无情摧压,教他们一次次筋断骨折,身首分离。

  直到有一日,禄神披着血衣,气喘吁吁地道:“不能再如此蹉跎日子下去了!待咱们走上神霄,紫宫也早更名换姓啦!”

  其余两神气喘如牛,直不起身:“虽说如此,你又有何办法?”

  寿神的目光狡狯地落在福神身上,像扭缠的毒蛇,他也如吐信一般咝咝地道:

  “那法子便是——代受其罪!”

  “代受其罪?”福神不解其意,“老朽是听过凡世有势家在攀天磴时会携些钳奴同行,令神威施加于其身,从而自身得保。可咱们这里哪有能代受神威之人?”

  “福神老弟,你还不明白么?”禄神也一同冷笑,“能代受神威的人,眼前不便有一个吗?”

  “是谁?”

  两根指头阴恻恻地指向了他,禄神与寿神哈哈大笑。“——是你!”

  一刹间,福神的脸由红转白,又变得青紫,他明白了眼前的二神在计划着何事,毒虎相残,疯犬互害,如今他们却将戈头调转向了自己!

  福神喃喃道,“不,不,咱们怎可骨肉相残?你们不能这样做!”

  禄神却微微一笑,拔出轩辕剑。福神缓缓后退,狼狈地在石磴上跌了一跤。剑光?如流火,顷刻间斩落福神双腿。血花四溅,老神只得痛叫伏地。

  “为何不可?福神,咱们也是多年的交情了,最后再帮兄弟们一把忙罢。”禄神道,“你且在此受着神威,等咱们上去了,坐回一品大仙之位,你将重重有赏!”

  三人份的神威顷刻间重压于身,福神的身子如被鞭杆抽打的气毬般爆裂开来,五脏六腑飞溅一地,变作一滩肉泥。

  福神在神威重压下登时丧命,而禄神与寿神却周身一轻,他们并无慈悲地望着阶下血肉,扭头拾级而上。寿神叹道:

  “看来,即便咱们有心要赏,他却也没命消受啦!”

  在那之后,耗费千百年岁,禄神与寿神终抵九重天。神霄之上已然改头换面,香宫宝阁辉煌金碧,霞云如锦,香花似海。几乎无人再记得当年三神所犯恶业,只知他们曾为紫微中的大仙。他们洗净头面,住入遣云宫,假用别名,混作新来的星官。他们预支了凡间往后数千年的寿禄,买通众仙,让司列星君上报,欺瞒太上帝道他们是与以往的福禄寿不一样的神官,如此四处打通关节,竟也坐回了原来的位子。两位老神又窃了娲皇泥,捏作福神模样儿。那泥人便是他们携在身边的傀儡,平日里看着便是慈眉善目的福神,实则一举一动皆由他们所掌,竟也无人能看出端倪。

  他们也曾与大司命打过几回照面,因他们有意用术法改过头脸,也刻意不去近前,大司命似是未认出他们来。试探了几次,禄神与寿神却惊觉如今的大司命似是对他们全无记忆,后来他们方知大司命魂心碎过一回,补缮魂心之后,丢却了过往的回忆,人变得愈发冰冷,只与众仙公事往来。

  然而福神不在,便无人去理人间福祸之事。尽管福神贪墨成风,却也勉强不教吉凶失度。尤是在扳倒大司命之后,那纷繁复杂的命理更教众仙头疼。久而久之,凡世渐渐福祸失衡,寅吃卯粮,大渊献之岁频迭而来,茅封草长,一片荒败景象。

  新帝对此而震怒,频频宣福神进殿。然而一只泥傀儡,如何能理事?纵使禄神与寿神顶着那泥偶人儿巧舌如簧,却也改不了人世荒烟蔓草的事实。

  月笼瑶池,清光如霜。太微宫中,太上帝在书斋里踱步,方从到顶书橱里取出一册天书,突而身形摇晃一下,扶着夔龙纹条桌,气喘连连。

  势星官禀过后,少司命入了太微宫,走进书斋,却见太上帝扶桌蹙眉,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少司命慌了神,抛却所有对待帝王的礼仪,赶忙奔上前。

  太上帝却摇摇手,对她道,“势星官送来了汤药,你替我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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