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9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少司命到书斋门口,势星官正恰捧着木托前来,她接了木托,将药碗端进房里,掩了门。那药漆黑而弥漫着清苦之气,如一只不祥的黑洞。太上帝将药碗拿过,看也不看,径直倾到了天蓝釉花盆里。

  “你……你这是……”

  “是掌医药的豺狼从官替朕熬的。但朕不久前方才知晓,从官早被禄神买通,汤药里皆有蜣螂蛊,会败身体根本,自里而外腐蚀魂心。”

  “真是狼子野心!”少司命低低唾骂了一句,瞪着美目道,“为何不以谋逆罪将其拿下?”

  “朕还不愿打草惊蛇,如今枯萎如柴,倒不是因为此药,而是许久以前受的轩辕剑创。初登基时,为立威信,朕已几乎用尽全部力量。”已成太上帝的烛龙叹道,“在登位的那一刻起,朕就已明白,这位子终是坐不长久。朕不过是且握其权,静待贤人而来。”

  “万余年过去了,您可曾见到那位贤人?”少司命无奈,气极反笑。

  太上帝哈哈一笑,黛青的天穹里绣着一弯明月,映亮其饱含笑意的眉眼。那笑容既嫌恶,又有几分玩味的亲昵,他道:

  “他兴许如今还在天磴上爬呢!”

  而在千百年后,同样的一轮明月映照着中天宫。此时的中天宫萧索清寒,园囿台池生满离离荒草,仿若一蓬乱发。云影飘散,月光洒落石磴,映亮一级级玉阶。守备的金甲将打着呵欠,却见月光尽头里站着一个人。

  “甚么人?无关人等,不可过中天天门!”金甲将警醒过来,举起兽首钢刀。

  那人影在月色里遥遥地笑道:“甚么无关人等?我曾是中天星官,不过回来探探旧友,这也不肯通融?”

  金甲将定睛一看,却见天磴上站着一个道袍少年,白衣乌发,一身血污,肩上盘踞着一条小赤蛇,金甲将隐隐觉得他有些眼熟。分明是文弱端秀的模样儿,眼神却格外尖锐,令人胆寒。万余年的时光未砺平其刚锋,那曾震荡九霄的人又回来了!

  “你……你是……”金甲将舌颤口哆,像是在做噩梦。万余年前,他曾在卤簿里见过神霄上那叩拜新帝的身影,那一袭黑衣教人闻风丧胆,他记得那张脸属于一个曾叱咤风云的神灵。

  而他不知那神灵曾身为凡人,又因明争暗斗而被贬下九霄,在紫金山中因纂万载天书而身死魂销,如今却又借天书起死还生,取回过往的记忆。那神官少年为再度铸成神迹,自无为观出发,再上天磴,以龙骨作阶,攀越缺豁之处,抵达中天。

  而金甲将也不会知晓,那少年铸成的神迹将会震动重霄,那也会是人世间最后一个神迹。

  “我是你的上官,你的爷爷,你将来永生永世侍奉的主子?还不快列道相迎?”

  白袍少年趾高气扬,眉眼间洋溢着万年前尚未有的飞扬意气,其肩上的小赤蛇也狗仗人势,张牙狂叫。

  易情和化作蛇形的祝阴同时嚣狂地道:

  “让开,你的两位爷爷要上天廷!”

第六十七章 穰岁不祈仙

  话说回一段时日以前,易情与祝阴在天坛峰顶启行,将登天阶。

  在那之前,他们经历了千难万险。这一世,他们是无为观里的一对师兄弟,祝阴破了少司命的术法,步上天廷去寻神君,而为救其性命,易情以宝术将天书里外的世界相重叠。结果天磴断绝,二人皆身受重伤,坠入凡世里,在无为观中休养。

  而祝阴在得知了易情上天磴的心愿之后,毅然以身躯作为代价。以龙骨修缮天磴,将躯体换予易情,而它作为一条小赤蛇伴于易情身侧,决定与其同上九霄。

  然而毕竟万事开头难,易情虽在成为大司命前曾完成过步九霄的伟业,如今一将脚底板踏在天磴上,却觉身上立刻压来一副重担,神威宛若巨岳,在头顶沉沉倾来。才走第一步,他浑身骨骼便似要散架了一般,汗水连珠而下。

  易情震惊,脱口而出道,“这里不是天坛山么?怎么第一级天磴便有五重天之难行?”

  他站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心里直敲退堂鼓。天坛山众人站在天磴下为他送行,目光火辣辣地落在他后背上,让易情备觉压力,仿佛自己若是临阵脱逃了,便会成为一个笑话。

  天穿道长在天磴下撑着纸伞,无情地道:

  “废物弟子。”

  易情羞恼,回头叫道,“是啊,我是废物,是你调教出来的好废物!”

  “你此次上天磴,不便是为了铸成神迹么?”

  “是。”易情点头。

  “我听闻万余年前有人曾步天磴,上至神霄,那不也是一件神迹?”

  “不错。”易情想,那确是以前的他干过的伟业。

  天穿道长又道,“可你如今欲蹈前人覆辙,还算得神迹么?”

  “不……不算。”说到这里,易情浑身一震:不错!他已走过天磴一回,那时的他因完成了一件前无古人之事,因而神霄认定他铸成了神迹。可如今再来一次,还可算成是神迹么?所以现今的天磴要比以往更为难走,如此一来,走完天磴方才算一件伟绩。

  左不正嗤笑了一声,挑起眼,“怕了?是不是想快些儿从天磴上下来?你若走不了,便换我来走罢了。”

  易情笑了笑,“祝阴都拿龙骨来补天阶了,我如今怎能不去?”他摆了摆手,便算是给无为观众人告别了,揣着小蛇,转头便要往天磴上去。

  “慢着,慢着!”微言道人忽在他身后张臂大叫。易情回过头,却见老头儿给他捧来一只褡裢,微言道人道,“天磴难行,走到后面更是会肌肤皲裂、血流如注。老夫在这褡裢里装了些疗伤金津,你们路上省着点用罢。”

  易情点头,双手接过,恭敬地道:“多谢师父。”又补问一句道,“还有么?”

  微言道人道:“你这崽子,好生贪心!走便罢了,还真想掏空咱们家底?”

  易情讪笑:“道爷,九重霄恁高,两瓶疗伤金津哪里顶使?”

  微言道人得意捋须道:“你道爷确是给你备好了金津,你若不嫌重,便全拿去罢!”说着,指了指身后的两只大太平缸。

  “……那还是,”易情冷汗直出,“不必了。”

  他背起褡裢,往天磴上走去,这回却是真正的告别。回首望去,只见天坛山万壑峥嵘,青山秀色,他知往后千百万年,他都要在天磴上度过,兴许这会是永别。

  仰首望去,云海苍茫,天磴如一道虹霓,直连天地。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这虹彩上销魂丧命,那尽头是尊荣富贵、玉城仙都,然而更多人在中途殂逝。

  “我走了!”

  易情忍着泪,与无为观众人挥别。

  天穿道长、微言道人、左不正、迷阵子带着笑靥,一齐向他挥手,三足乌和玉兔也向他们快活地叫道:“一路平安!”

  怀揣着小蛇,易情艰难跋涉。他感到神威重压而下,身上似负着压肩迭背的人海。因不愿祝阴受伤,他将本应由其承受的神威移到自己身上,天磴带来剥肤椎髓之痛,不一时便教他流血满身。

  “师兄,您要紧么?”祝阴见他流血,大惊失色,然而如今的他只是蛇身,连伸手搀扶都做不到。

  易情勉力一笑,“不打紧。”他抹了一把额上血汗,却不打算动用褡裢中的疗伤金津,这还未到一重天,金津需俭省着用。

  天坛山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行过昆仑玉虚,那处却不见仙子身影,已成颓垣败井,寂寞荒凉。长空鸟尽,壁破风生,五尺台上生满稗草。漫天里飘雪如斗,然而易情走过去,却发现那不仅是雪,却有细细的天书纸间杂其间。

  祝阴来了精神,从他怀里探出脑袋,叼住一枚纸页,含混地道,“师兄,玉虚宫往昔曾藏一重天之书册,能用的天书纸不少!咱们能在这里攒下些儿,以备往后不时之需!”

  易情接了几片天书纸,笑道,“可我如今不用天书也能施得宝术,何况中天宫里的书页不同于司命天书,哪儿能起逆天改命的效力?”

  祝阴说,“总会有用的。”他咬破蛇尾,在天书纸上写画了一个延生度厄咒,将纸页贴在易情身上。伤口快速愈合,易情惊奇地睁眼,祝阴对他笑道,“你瞧,果真有用罢?”

  他们顶着昆仑风雪上行,那天书纸雨里藏着无数古旧的记忆。每当触及一片纸屑,他们便能窥见迥异的光景。因那天书里记载了千千万万个凡人的生平事迹,每一个人的故事皆精彩离奇,别有洞天。而易情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他和小泥巴的身影,上一世,他们曾走过漫长天阶,携手站于玉虚宫阙前。

  易情心里忽生出一个念头,随着书里与书外的世界重叠,他渐而记起了他仍是文坚时的往事。祝阴也会如此么?他会记得自己曾是那个恻隐万姓,愿为天下人铸成神迹的小泥巴么?

  低头一看,祝阴正努力叼着天书纸,以蛇尾卷着,将其垫在自己身下。那澄金的眸子如灯烛明光,灼灼发亮。易情心中一动:兴许这些已然不重要了。

  万余年前,他曾是视民如草,憎恨凡民的文坚。可自他接过司人寿夭的大司命一职起,他已戴了那面具有千万年。面具戴久了便除不下来,如今的他是真心实意地想为生民铸成神迹,而这愿望早融入骨血。

  拾了一会儿天书纸页,他们重新迈开脚步。可这一回不知为何,身上神威的重压却已然烟消云散。

  易情略感惊奇,却听祝阴笑问道,“师兄,身上松快些了么?”

  “是轻松了许多,可你是如何做到的?”易情失色,“该不会是你代受神威……”

  小蛇骄傲地摇脑袋,“那倒不是。”他又转而问道,“师兄,你知九霄的星官都是如何擢升的么?你说若他们升上重天时都要走天磴,岂不是个个都要受那皮开血流之苦?”

  易情想了想,道:“他们是用了自己积攒下来的香火与功德钱抵消了重天间的神威罢,抵消了以后,上重天便会再无险阻。到了那时,神霄派下的祥云和飞龙便能安然无恙地将他们接上来。”

  祝阴笑道:“就是这个理!所以祝某是将自己这千百年来攒下的香火全让给师兄了。只是祝某积攒的功德不多,约莫只能保您走到三重天。”

  易情望着他,久久无言。

  他知香火对一个神明来说是何等重要,那是法力的来源,更决定着其官阶升擢。让出香火,那便意味着急退宦海,如割髀让食,也意味着甘愿自此在重霄上再无立锥之地。

  “你何必要待我这般好?”易情垂眸,“三重天罢了,我慢些儿走,总能上去的。”

  祝阴说:“师兄愿为生民立命,怎就不愿祝某为您分忧?”

  易情叹了口气,弹了他脑袋一下,道,“以后不许做这种事。”

  因有祝阴香火抵消神威,到中天宫的路途顺畅了许多。一路上,他俩漫漫地谈天说地,说起上辈子文公子欺侮小泥巴,而小泥巴又伺机报复的事儿;说起他们曾共上天磴,后来只落得文坚一人上了神霄,做了大司命。那些曾刻骨铭心的往事如今说来仍不教人觉得平淡,反教谈天的二人心生涟漪。易情也渐而发现祝阴果然与自己一样,因天书里外相叠的缘故在缓慢地恢复记忆。

  一面谈天,祝阴也不忘一面用蛇尾蘸着易情化出的墨汁在天书上写字。然而当易情问他在写甚么时,他总会紧张兮兮地盘起身子,挡住天书纸,叫道,“秘密!”

  过了许久,他们终于走至中天宫。可此时中天宫也已生满蔓草,台殿荒凉,殿前贴有放精怪进出的金光神咒,黄纸虽破了一半,却仍是一道屏障。易情将小蛇放下,道,“你且在此留候,我进去寻看看还有甚宝物。”

  祝阴正忙着用尾巴写天书,一口答应。

  易情走进中天宫中,但见草木萋萋,荒苔铺地,月牙儿裂了一地,像明晃晃的碎银。说是寻宝,其实他只是想进来看看旧景,追忆过去。易情蹲下来,拾起一片残月,光洁的月盘上映出他悲哀的眼睛。檐下铁马叮叮当当地响,他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和小泥巴一身石青锻衣,挺秀玉立,穿过缦回腰廊。那时的他们尚意气风发,不知前路凶险。

  他低头拾了些月片,这些可作动用宝术时需付出的代价。

  可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地响动,他听见一道足音。

  “谁?”易情猛然警觉,将月片攥在手中。宝术“形诸笔墨”动用,他周身弥漫起荆棘似的墨迹。

  然而那来人势极凶猛,一下扑来,冲破层层叠叠的墨迹。易情感到脊背一痛,他被抵到朱柱边,那人捉着他肩头的手似钢浇铁铸,挣脱不得。

  唇上忽而一热,易情像被火燎了一般,颤抖了一下。他张着眼,瞳眸里映出一个艳丽如火的人影,而那人影正伏于他身前,与他唇齿相叩。

  “神君大人,师兄,文坚……”那红衣人笑道,月晖洗过他的白皙面庞,更显得其眉眼清润动人,“祝某要如何叫你才好?”

  易情结巴:“你……你怎么……”

  “祝某用天书暂画了身形,虽是个纸片壳子,却也能肌肤相亲。师兄,先前与你谈天,祝某可算是想起来了,上一世你欺侮得我可惨。”

  祝阴笑靥如花,伸出手去触易情的颈项,缚魔链虽已断,却因经年累月的重负,在其上落下一道红痕。易情只觉自己被忽而揽过,蛇信似的潮润气息扑在耳旁,旖旎却险毒。

  他的心弦忽而大乱,仿佛有一枚弹丸正中心窝。祝阴捧着他的脸,徐徐吻下,狡黠地道。

  “这一世,祝某可要报复回来了。”

第六十八章 穰岁不祈仙

  夜风如秋笳,呜呜噎噎地在中天宫里逗留。然而今夜的殿阁却不冷寂,反有着些活泼生气。菱格门窗里,两个身影亲昵相接,如双蝶交飞。

  口舌相缠了一会儿,易情把祝阴搡开,满面羞红,“别亲了,别亲了!”

  祝阴大喜,扒他衣衫:“这么快便要到下一步了?”

  易情大叫:“你这淫蛇,犯了甚么病?这里是中天宫!我进来是为了拾掇些旧物,不是来和你胶漆的,与其在这里人事,倒不如省些力气上天磴!”

  祝阴望着他,神色可怜,乌发柔顺地垂落,宛如青云细柳。“师兄,待再上几重天,咱们还有几根手脚?趁现在它们还在,不如咱俩好好摸摸。”

  易情一听,也觉有理。他毕竟也不是个正经人儿,遂乘机乱摸祝阴一通。

  蛇性本淫,祝阴自变蛇后便总乱起逸兴,但无奈其生就一副精巧模样儿,求起欢也格外惹人怜爱。他俩倒也不是雏儿,头经欢事,但毕竟怯羞,易情还是仔细摸了摸祝阴的脸蛋儿,一面啧啧称奇地问道,“这真是天书画出来的纸片壳子?”

  触手的肌肤光洁细腻,犹如瓷釉,且温热如春。祝阴点头,红云掠过脸颊,道,“是祝某……省俭了些香火,以此为代价画出来的,虽是假物,却可以假乱真。”

  “那我须得试一试了。”易情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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