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9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话音落毕,他们滚作一团,如饿兽般噬咬着对方的唇,已说不清此举是温存还是发泄。绣户凋残,月色清寂,荒败的廊腰里静静悄悄,唯有心音震耳欲聋。在津唾交融的瞬间,他们想起了许多古旧的往事,那些悲苦、愤懑、绝望与怀恋已如过眼云烟。

  两颗心在各自的腔子里怦怦跳动,却敲出相和的心音。

  易情略略撑起身子,唇瓣分离,牵出晶亮的银丝。他满面羞红,试探着叫道:

  “小泥巴?”

  祝阴卧在他身下,眼眸剔透清亮,如一对水精珠子。他弯眉一笑,回道:

  “文公子。”

  这像是一个暗号,在彼此口里听到那寥寥数字的那一刻,他们的心忽如符契暗合了。继而便是更紧切的亲吻与抚摩,净衣垂地,钗股露现。只是当易情看着祝阴那生得如仙人扇一样的玩意儿时,心里大恼,这厮与自己同样再活一世,怎就多生了个带刺家伙?

  好在这物他倒也受过几回,不算得大惊小怪。犹豫半晌,还是将其吃下。虽未在销金帐、红烛光里,二人仍汗液交流,情意绵绵。一会儿握手勾足,搦腰而进,一会儿又是仙舟摇荡,对垒牙床。

  雨收云散,易情艰难地撑起身来理净衣衫,这回他连手都在打抖,脸上如染胭脂,眼里如蒙细雨。祝阴说:“师兄,你逃甚逃?咱们还有八个时辰的好事不曾履践呢。”

  易情有气无力地回头,只见他伏在四面榻上,红衣下肤白如雪,风流韵致,祝阴敛眉含笑,显是个坏笑,于是易情便知这是他口中的报复了。

  “不做了!”易情像一条腌好的鱼鮓,目如死灰地道,“我既出不来……也吞不下了!”

  半日后,他俩在天河边净沐,收拾罢身上湿腻泥泞。两相看顾,却皆见对方脸红似烧。易情站起身来,尴尬地咳嗽,道:“拾整好了罢?”

  祝阴也唯唯地点头,真是奇事,经了一场缱绻,他们反倒似生疏了些,彼此觑着对方眼色。

  待拾好了月片,两人自中天宫出发,巨大的阴影在身后缓缓而去,皎白的光洒落天地。恍然间,易情似觉他们的身影正恰与过去重叠。

  两人向上走着,不知觉间牵起了手,继而挽起了臂,相互搀扶,一如当初。沉默在他们之间盘桓许久,易情终于捺不住性子,问道:

  “祝阴。”

  “怎么了,师兄?”

  “我想问你一事……你对我们的过去是如何想的?”

  祝阴笑吟吟道:“还能怎样想?神君大人便是神君大人。”

  “我担心你会觉得……”易情垂了眉眼,道,“以前的我并非如今的我。”

  祝阴却笑了笑,道:“神君大人在祝某心中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只要是神君大人,祝某都定会誓死相随。”

  云影日光间,两人十指交握,将对方温热的搏动握在手心里。易情心上仅存的一点忧悒如轻雾般散开了。他想,有什么要紧的呢?如今的他们早把对方奉作珍宝,也早在神前许下心愿,愿永世不离。

  为撙节些法力,行天磴时,祝阴时而变作蛇形,盘于易情颈上,昵热地以蛇信逗弄着其颈窝;时而化作人形,偷啄脸颊几口。乘着还有气力,他们在天磴上你追我赶,权当戏耍,好不快活。到了一重天星官面前,他俩大放厥词,寻衅挑事。待金甲天将执着腰刀劈来,易情便左蹦右跳,猴儿似的踩着祥云,惊险地自云间乘隙溜过一重天门。

  然而到了二重天,神威更重一层,哪怕连祝阴用以抵扣的香火也难以顶事。易情走一步,口鼻里便涌出一道血痕,他愈往上走,身子便愈似棉花一般无力。到最后他脸色苍白,颓然跪地,气喘吁吁,对祝阴说:“你还有气力么?”

  “还能接着走。”祝阴看他脸色不对,皱眉道,“可你呢,还走得动么?”

  “我须得……歇一会儿了。”

  说罢此话,易情忽地身子一歪,瘫软在天阶之上,鲜血濡湿了前襟。

  易情的神识坠入一片黑暗,以前他走天磴不曾这般难捱过,他约莫一算,如今他身上所承的苦痛大抵有原来的四倍。如今的他似被五马分尸,身躯扯裂般的剧痛。后来他感觉自己似在轻舟里摇荡,身子晃晃悠悠,痛楚减轻了许多。

  他一睁眼,鲜血朦胧的视界里却先映入了一张脊背,他正伏在祝阴背上。祝阴负着他,一步沉胜一步,牙关紧咬,汗珠如幕而下。他嘶哑地叫了一声:“……祝阴,放我下来罢。”

  “师兄,你醒了?”祝阴说,“没事儿,你接着歇。祝某就算是连拖带拽,也会把你送上天廷的。”

  他如今称呼易情不用“您”,而用“你”,少了几分疏隔,更带着几分他们年少时相与的意气。易情低低喘气,脸已没了血色,道:“你如今的身子……是以天书画出来的,维持人形不过是徒耗法力,放我下来罢。我能自己走上去。”

  祝阴还想开口,可当瞥见前方的一片厚沉黑云时,脸色陡然一变。

  他们如今在二重天青霄,也被世人称作羡天。其间的天穹如碎冰一般,泛着璀璨光芒,然而那青霄天上如今正堆垒着大片的含雨乌云。

  易情艰难抬眼,也看见了那片乌云,问道,“那是云中君的雷云阵么?”

  “看来是的。”祝阴踟蹰,淌着冷汗道,“若是行入其中,便会遭倾盆冷雨。要祝某是肉躯,便绝不会怕骤风暴雨,可这副天书壳子遇了神雨,怕是会被洗去墨迹……”

  易情颤着手解下道褂,盖住他头脸与周身,斩钉截铁地道:“跑过去!”

  “可……”

  “跑便是了,放心,我有法子!”

  得了号令,祝阴也不敢怠慢,咬紧牙关,略驱流风,拔足飞奔。如今他宝术微弱,也只能动用几缕清风。果不其然,一入雷云阵中,顽云突集,头顶炸开一声响雷,黑风裹着银针似的雨铺头浇下。

  易情左手急速运起墨术,画出欻火开晴咒,同时喝道,“水官驰禁,不锁雷城,急急如律令!”另一只手却虚虚一握,心里默念道,“师父,求您助我一臂之力!”

  欻火开晴咒是用以驱雨的符法,在此符发用下,雨云散开了些,露出一隙天光。然而这依然抵不得暴雨的倾海之势。眼看着万千雨针将落头顶,祝阴心急如焚。

  正在此时,他却听一声大喝,“宝术,定风波!”

  这喝声是自易情口中发出的,而他所叫出的宝术之名正来源于他们的师父——天穿道长。祝阴一惊,赶忙抬头望去,只见易情手中墨丝缭绕,现出一柄莹莹发光的皮棉纸伞,正是天穿道长常执的那柄伞剑。易情猛然开伞,顷刻间,暴雨浇注,击打于伞面上,如有千杖铿锵。

  易情苍白一笑,解释道:“我以‘形诸笔墨’将师父的纸伞与手里的月片掉了个位儿。若师父准许,我便能在重霄上拿到这柄纸伞。”

  祝阴笑逐颜开,“看来师父还是有心护着咱们的。”有纸伞拦挡,他们终能在骤雨中安然无恙。

  可祝阴跑了几步,忽又想到一事,赶忙问道,“但是,施这墨术需要代价么?”

  他一迭声问了几趟,却没听到回答,一条手臂从颈窝里软软地垂落下来,背后传来温热的濡湿感,祝阴猛然回头,却见易情面如土色,已然不省人事,血染透了红衣。

  “——师兄!”祝阴心中一颤,疾喊出声。此时眼角余光却又瞥得那镇守青霄的朱鸟在远方飞来,可这回并非一只,而是一列次第而来!朱鸟张口喷火,火如流星而下,顷刻间便将他们包围在水火两重天中。

  火星子飞溅上腿脚,转眼间便烧起一片火光。祝阴大惊失色,他这副躯壳水火皆惧。眼看着火焰将要烧断脚踝,他慌忙将背上的易情往旁一抛,免得其遭受火雨,可没了纸伞荫顾,转眼间,他便要融化在这水火交加的天磴上。

  祝阴咬牙,他不曾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软弱无力,一无香火法力,他便如一孱弱爬蚁。若是有宝术在,这区区骤雨,又怎能绊住他手脚?

  突然间,他忽觉身躯中力量充盈。那感觉突如其来,如涸泉中重新涌出清水。

  祝阴也来不及想多,赶忙撑起身子,运起宝术,咬牙喝道:

  “宝术,风雨是谒!”

  一刹间,那本该落在他身上的雨针转了个向,密密匝匝地刺向朱鸟群。一股墨色染上雨点,变作了令生灵闻风丧胆的黑雨。不过片刻,云散鸟飞,天穹复归明净。

  祝阴赶忙去扶起昏迷不醒的易情,重新将其负在背上。流风在他周身回旋,法力虽未回到巅峰之期,却也比先前强盛了许多。祝阴喃喃自语:

  “……我的宝术……回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

  此时的天坛山上,香烟沉浮。

  破败的三清殿里,两只缺足博山炉摆在神像前,其中插满宝香。只是那神像并非信众们往日叩首的玉清、上清、太清三神,而是两只雕得活灵活现的木雕人儿。木人前分别放着两只醒酒石牌位,一只上书:“文昌宫第四星神君文易情”,另一只上写着:“云峰宫除魔都尉祝阴”。

  两只牌位前各放了一张蒲垫,此时微言道人与迷阵子正跪于其上,磕头如捣蒜。

  不知磕了许久,两人额前像涂朱的唇,已红了一片。

  微言道人抬头,叫苦不迭:“哎唷,你说你这是啥子意思嘛!那两个小娃崽还未死,也还没能在重霄上做大官儿,咱们倒先给他们立起牌位来了,这不是咒他们早死吗!”

  天穿道长站在一旁,因纸伞被二重天上的易情借去,她此时手执一柄荷叶,冷冷道:“你懂个屁,这是替他们积攒功德和香火钱。”

  其余两人安静了下来,想了想,确而有理。这香火若到了重霄上,便是易情和祝阴宝术法力的来源,也能作通货来用。

  微言道人道:“老夫懂了,那便是说,在这儿进的香越多、磕头的数目越大,他俩的宝术便愈强?”

  “是这个理。”天穿道长点头,弯身从神台下拉出一个竹篾筐,筐里装满了线香、化金和纸剑,王宝卦金、大钱宝锭、长钱琳琅满目。她说,“这里有不少我置办的天地钱庄纸钱,全给他们烧去好了。”

  于是微言道人和迷阵子开始烧纸钱,几人聚拢在火盆前,要不是个个脸色平静,倒像是要给那俩上天的弟子办丧。

  纸钱烧净了,迷阵子回到蒲垫上,欲要再向神位叩首,忽想起了甚么似的,问道:“那师父,咱们要磕头磕到几时方止?”

  “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停。”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道。

  “磕到死为止。”

第六十九章 穰岁不祈仙

  易情再度陷入昏厥之中。

  他的脑海里如张开一面戏台上的漆黑布幔,幔子徐徐退开,过去的自己粉墨登场。他看见千百年前,尚为大司命的自己一身玄色具服,头戴梁冠,正吊着眉毛,向盘踞于案上的小蛇发难。

  “小泥巴,你听见我说话了么?”

  大司命喝道。槐荫如一汪碧水,将斋中染成一片碧色,松烟墨碟里,一条小赤蛇正在其中游泳,听他出声,虽不解其意,却似被那冷肃的神色吓着了,慌忙跳出碟儿来,在水纹纸上爬动,落下一道道怪藤似的墨痕。

  “我在问你还有没有神识,你装成这副模样儿,是为了骗我,是不是?”

  小蛇惊慌失措,懦懦地叫道:“神君……大人……”

  大司命重重拍了一下书案,眼里掠过一丝绝望,咬牙道,“你知我的名字的!其实你的魂心已补缮好了,你早已记起了往事,是不是?”

  小蛇仍局促不安地低叫:“神君大人……”

  它只会这几个字儿,一是在凡世的荥州流浪时听来的,黎民皆将那曾在荥州乐善好施、又在火神庙前得以升天的少年当作一则美谈,恭敬地称其作“神君大人”。二是它对这几字有天然的亲昵,仿佛这几个字早如烙铁一般刻在脑海里。

  然而大司命想听到的绝非这个称呼,那是他的信众、敌手送予他的名号,而非他与小泥巴之间热切的称谓。他眼波颤动,像是极其失望。

  这时小蛇爬过来,用干了墨渍的尾巴悄悄勾住他手指,以示亲热,但他只觉悲凉,这不该是小泥巴。

  大司命拎起它,将它放到一旁,眼神悲哀。小泥巴是心怀济世安人之愿的人,而不是一条围着他谄媚打转的小蛇。小蛇被从他手上剥开,感到自己受了冷落,金眸里泪水盈盈。然而大司命却冷着脸朝它怒吼:

  “别总黏巴着我!”

  小蛇吓得蜷作一团,将自己卷作一只馒头。可下一刻,那素来高高在上的大司命却忽而屈膝跪落,颓丧地垂眼。小蛇从尾巴缝里悄悄觑着他,只见他泪珠成串垂落,小蛇听见他的哽咽声,断断续续,如一道凄哀的笛音。

  “为何当初亡逝的不是我,而是你?”

  大司命的心底一直有一道不愈之伤,在夜深人静之时,那伤便会如猛兽而出,狠狠咬住他心房。因着这伤,哪怕他遭众仙排挤,坠入人世,也一刻不停地写画着天书。即便无人再将其于奉养于莲台之上,他也落笔不停。

  而在恢复记忆的当下,那歉疚感愈发突显。易情站在黑暗里,看着往日光景像走马灯一般一片片闪过。他看见疏枝摇曳,云雾重重,黑绸子似的月色铺满世界,他在天坛山上,沿着石阶往下慢慢地走,而祝阴站在他身后,神色冰冷,慢慢将降妖剑刺在他心口。

  以前的他会因此事而怨愤祝阴,可如今的他倒觉释然。他甚至在想,若是祝阴真将他一剑刺死倒好了。

  他的这条命当初就是小泥巴给的,他死不足惜。正因他想惩罚自己,才一遍遍地投身于写天书之事种。那时的他不是想救世,而是欲自害。

  黑暗褪去,易情在一阵摇晃里醒过来,睁开眼,发现祝阴正负着他升阶。

  “我又……昏过去了么?”易情开口,声音沙哑。

  “没事儿,师兄,你只睡了一会,咱们如今将到三重天了。”

  才一觉的工夫,便将到三重天了?易情吃惊,慌忙去看祝阴。他显然是昏迷了许久,祝阴也负了他许久,一身红衣自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淋淋的。而他们脚下的天磴样式也变了,如烧得通红的铁板,一道道狰狞的尖刺从其中探出,每走一步,刺尖便会扎透履面。易情心惊,重申道,“你别背着我了,放我下来!”

  祝阴却不放手,虽是天书画就的身躯,却依然有痛感。他流着冷汗,笑道,“师兄,你知道么?这样背着你的时候,我忽而想起了以前的事。你尚在文府时,曾引我入堀室,在我面前踩过烧红的铁板钉床,向我走来,一点儿眉头也没皱。现在想来,方知你的心肠有多硬,待自己有多狠。”

  易情摇头,“我也是人,也怕痛。可我更怕因我的缘故而让旁人受痛。放我下来罢,这段路咱们一块儿走!”

  祝阴却道,“师兄,重要的不是咱们是否能并肩而行,而是我们中能不能有一人终抵神霄。过去的我遂了你的愿,带你离开了文府。而你也让我心愿得圆,让苍生获福寿康宁。其实不论咱们中的哪一人,都有让彼此如愿以偿的能力,所以师兄,咱们来作个约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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