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9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他伸出手,与易情的指节轻轻相勾。

  “我们中不论是谁走到了最后,都要替对方实现他的心愿。”

  易情一时失语,他曾在小泥巴口中听过这样的话,如今这一幕光景隔了千百年,再一次在眼前上演。天磴上究竟累积了多少白骨?

  纵然心里一片忐忑,他仍无言地勾紧了祝阴的手指。

  三重天从天是一片花海,金灿灿的木樨花儿、雪白的玉环、艳丽的山石榴交相辉映,犹如袅娜迎客的天女。

  走到这里,祝阴总算将易情放下,然而腿脚流血,模样很是凄惨。易情看着那伤,心里一抽抽地痛,然而并无法子,只能用云片裹扎了,待那痛楚退潮而去。

  祝阴揉了揉他眉心,“师兄,不打紧的,祝某习惯不靠腿脚走路,用肚皮爬也成。”

  易情一面替他包扎,一面冷笑,“成,下回你赶着受伤我也不管了,看你是不是真能拿肚皮攀过九重天!”

  他搀着祝阴慢慢走了一段路,只觉花海香气扑鼻,味道甜腻,像艳俗的水粉,闻起来头晕。易情左右张望,蹙眉道:“奇怪,这里没有金甲将。”

  “没有倒好,若是他们把守关门,才教祝某烦心。”

  易情说:“笨师弟,你不明白么?没有人把着的关门才是最危险的。”

  “为甚么?”

  “因为说明此地凶险无比,连他们也无法在此落脚。”

  忽然间,两人感到一股寒意,然而在日光下,花海簌簌摇动,显出一派祥和恬静,没有任何危险的兆头。

  易情审慎地迈出一步,然而这一步却教他发现了端倪。寸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作百年之长,他感到自己的动作仿佛被放慢了千万倍。呼吸声很重,风变得极慢,天地间变得阒静无声。他与祝阴冻僵了似的,迟迟在天磴上踏不下足。白日落山,月挂东枝,他们竟方才迈得出一步。

  待这步站定,那漫长的感觉才结束,易情和祝阴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易情说:

  “怪了!”

  “祝某记得,上一回走从天天阶时却没有这感觉。顶多是花丛里有些流窜的猛兽。”祝阴想了想,道,“对了,祝某尚在云峰宫办事时曾听闻,重霄上有些天阶坏了,用的是玉盘日晷来填的路。”

  易情惊道:“那便是说,这道玉阶用的是日晷的材料,咱们走过去时,也会受其影响,甚而要耗一昼夜才能走上一步。”

  祝阴神色凝肃:“一昼夜尚且是小事,只怕要足足耗上一月、一年,甚而数十、数百年!”

  易情被这话吓了一跳。确是如此,神仙的光阴尺度绝不可以凡人眼光度量,毕竟九霄上甚而有琐节出纰漏便被罚跪十年的星官。

  “三台星官用心真深,他们主管天阶,还想到要在其上动手脚。”易情冷笑,道,“走一步要耗几百年又何妨?万余年的苦痛都捱过来了,也不差这百年。”

  说着,他抬腿便要迈上天磴,祝阴慌忙牵住了他的手,却不是阻拦,而是沉静地道,“咱们一起走。”

  他们十指交握,鼓足勇气,再踏一步,这一步格外漫长,他们犹如被定身术慑住的妖邪,眼睁睁地看着开春入夏,秋冬交流,如此反复几轮,方才落定一步。这一步踩下,他们终于能开口说话。易情喘着气,声音嘶哑:“这一步用了多久?”

  祝阴冷汗涔涔,道:

  “九年。”

  一阵寒颤如闪电自脚底涌起,直击天灵盖。走一步天阶用了九年,可谁知下一步要花多少年?是千年,还是他们的一整世?突然间,他们簌簌发抖,恐惧之情像一阵秋风,吹动他们的身体。

  不知过了许久,祝阴忽觉掌心一紧,易情攥紧了他的手。

  “走罢。”易情神色坚毅。

  两人重振旗鼓,再上天磴,这回不论消磨了多少光阴,他们皆未再回头。短短的数百级天磴,他们却似走过了期颐之岁。物换星移,数度春秋,四时之景轮番在眼前上演,而他们咬牙迈步,如两座碑石直立于天磴上。

  在那漫长的跋涉中,易情的心不免生出躁意,然而天穿道长的话又似会时时在耳旁响起:“跬步而积,戒骄戒躁。去心垢染,行即清净,这便是行道之人应守之规了。”当他想起天穿道长,想起她那雪肤琼肌、清丽绝俗的面容,便似吃了定心丸一样心境平宁。就这样,他将心房扫净,只一意要上天磴。

  向阳高原上,一朵长寿花儿生了芽,抽出绿叶。此时易情和祝阴正着天磴上迈出一步。朽月到了,玉露降临,凋伤草木。黄金似的花儿独立疏篱,傲邈秋霜,直到辜月落下最后一片花瓣,天磴上的两人才落了步。

  迈出第四步时,官家恰命八十位匠师铸一剑作国宝,令那剑需锐不可当,务必可胜万仞龙渊。匠师将铜锡铅调治停当,置入坩埚熔炼,待青气升腾,浇注入剑范,淬火成纹,砺工再慢慢儿将其琢磨修削。五年后,此剑终于砺成。剑虽瘦薄,势却崚嶒,旋焊纹如怒盛鲜花,绽放于刃上。进献的那一日,官家龙颜大悦,赐名“花折剑”,而也正是在那一日,重霄之上,跋涉的两人方才能迈过一级天磴。

  第五步迈出,凡世里有一个小娃娃呱呱坠地。娘亲在炕上烧热了白沙,把他放上去,将他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他手脚勤快,渐出落成了一个壮小伙儿,与村中的木匠学了一手做十页瓦的本事,专给人打寿棺,几十年过去,他渐渐老迈,却也收了不少弟子。这一日,他接到了一个天坛山上出殡的活儿,方吩咐徒弟去办,两脚便像缺了骨头似的,身子委顿在地。他知自己大限将至,爬进一旁的寿枋里,规规矩矩地叠着两手,安心地道:“我去也!”说罢,便断气了。他命绝的那一刻,易情和祝阴方才在第五级天磴上落下一足。

  云海之上,两人一步又一步地向前。此时上天磴已并非纯粹的肉体上的酷刑,更多的却是精神上的折磨。

  不知走了许久,漫长得似是过了千百年,他们方才走过那一段日晷铺设的天磴。此时两人皆面色苍白,冷汗涔涔,对视良久,无言以对。

  “终是走过来了!”祝阴感慨道。易情点头,忽而扑上前,紧紧拥住他,心中充盈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咬牙道,“对,我们走过来了。而且以后也要一起走下去!”

  祝阴轻拍着易情的肩,不知觉间泪流满面。他想到了万余年前那个独自攀越重天的孤寂身影,这样可怖的路途,神君大人曾只身走过一回么?

  忽然间,他感到一阵寒意。那寒意突如其来,像蜘蛛般爬上背心。祝阴悄悄伸出手,指尖旋起一阵流风,然而那风势比以往消弱了许多。是供养着他们的香火断绝了么?

  祝阴浑身一颤,向天磴下望去,放出一抹流风向人世探寻。

  他们在天磴上消磨了数百上千年,人间景色已然大改。云片分拨,只见凡世山翠如滴,水澄似净。

  而天坛山上蓊蓊郁郁,却已不见了无为观的踪影。

第七十章 穰岁不祈仙

  人间,黎阳镇。

  上元节到了,刨柴灯、鱼鳞灯、针口灯一盏盏在街口升起,连缀成一片星河月海。灯光映亮了槐树底下矗着的一座石像,那石像雕的是个攀云弄月的俊秀少年,交领鹤衣,宽袖飘逸。密密麻麻的香杆插在石像前,如一丛丛野草。黎阳人皆知这神像雕的是文易情。此人曾在荥州铸得神迹,得万民景仰。镇民时常在这神像前叩首,如今算来,已有百年。

  几串儿炮仗响起,人潮喧腾如沸,街巷里热火朝天。然而引人注目的却不是那硕大无朋的车灯,而是从天坛山上流下来的一道光带。人群惊奇地抬首,却见无数纸片小人抬着一盏盏祈天灯从山上下来。出场方式令人瞩目,然而那祈天灯却朴实无华,皆是扎了竹篾架子、糊了纸的大灯,在灯市中随处可见。

  光带的首端走着一个鹤氅少年,清俊逸群,却神色懒倦。那少年在街中最阔的绸缎庄前店前坐下,大咧咧地箕踞着,小纸人儿一路小跑着到他面前,将天灯放下。顷刻间,他面前便成了许愿灯的海洋。

  有行客见了,不免得惊奇于其举动,上前问道:“小兄弟,你坐在这里作甚?”

  少年道:“还能作甚?自然是做生意了。”

  “你这天灯多少钱一盏?”

  “不要钱。”少年摇头,行客不由得惊奇。

  “不要钱?”

  “是,不要钱,这儿的天灯,你们想拿走多少便拿走多少。但我有两个条件,一是拿走后的天灯,一定要点燃底盘里的松脂,将其放飞;二是在拿天灯之前,且听我说罢一席话。”

  他如此一说,方才仍如蜩沸的人群忽而沉静下来,走客们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停下步子,好奇地听他发话,仿佛他是一个整备队列的将军。

  鹤氅少年站起来,问道:“诸位可还记得文易情?”

  “记得!”有人在人群里喊道,“他是天坛山无为观的弟子,曾铸得神迹,飞升上天,是咱们黎阳的骄傲!”

  “我与他同出一门,算作他的师弟,如今他在重霄上正逢紧要关头,需要诸位鼎力相助。”鹤氅少年摊手,“放飞一盏天灯,便是为他积一份福运。”

  人群骚动起来,颈子三三两两地贴近,有人轻声嘀咕:“这又是甚么风马局?还是甚么明窃骗术?”

  没人敢上前去拿起一盏不用与钱的天灯,每个人都相互觑着对方,畏缩人后,生怕自己先落了陷阱。又有人叫道,“我不信你的话,你说你是文易情的同门师弟,那便是说,你是无为观弟子?”

  “正是。”

  “你们观里是无人了么?放天灯这种事儿,观里弟子做不便成了?何必要大费周章搬下山来,送予我们放?”

  又有人看着那祈天灯,嫌弃地道:“这玩意儿只糊一层薄纸,样式也不新,手艺还差,白送予我,我都不要哩。”

  “观中确是无人了。”那鹤氅少年反而平静地点头。“上月家师方逝,其余弟子也早丧于恶鬼之手,如今无为观中除我之外,无一生人。”

  他的这句话里含着别样的悲哀。人们扳着指头算了算,确是如此。天穿道长名声大噪之时正是百年之前,若她未成道果,便只能下落泉壤。那弟子静静地站在祈天灯后,灯光将他的脸色与衣衫映得惨白,仿佛他正披麻戴孝,那神色里的凄哀感更重了。

  鹤氅少年忽而撩袍下跪,向众人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抬起脸来时,一缕血丝从额上破皮的伤处划过面颊。

  “是我有求于诸位。家师临终前数年一直在手制天灯。然而个人供奉的香火始终有限,即便我们自己放飞天灯,也不如众人一起放所能积下的香火功德深厚。说实话,若非囊空如洗,哪怕是倒贴银钱,我也想恳请诸位帮忙放飞天灯。请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他说得情真意切,脸上已没了先前的劣倦罢极之色。有人先走出人群,拾起一盏天灯。仿佛受到了感染,更多人走上前来,将天灯拿在手里。他们惊奇地发现,那祈天灯虽糊得不算好,然而却能看出制作的用心之深。纸面上写着几个小字:“天穿制于丁卯年建寅月”。“微言制于丙寅年建卯月”。有些字迹已经泛黄,像是来自久远的过去。

  一个寿桃头小孩儿怯怯地问鹤氅少年,“哥哥,我还是不明白,这天灯上无甚符法,平平无奇。咱们放灯,真的能帮到那位姓文的神仙么?”

  鹤氅少年微笑,年轻的面庞上却显出厚重的苍凉。

  “当然。因为重霄上无光,需我们引灯替他们照亮。”

  ——

  此时四重天上,易情与祝阴仍在艰难上行。

  虽已过了最困难的一段路,然而接下来的路途亦险阻重重。每踩一级石磴,易情便会觉天旋地转,似被抛入一只万华镜中。他看见了过往的每一次荒年,有时是日色如赭,旱地千里,百姓乏绝;有时是频岁水灾,巨洪漫峰。他看见铁骑驰突之下,生民流离失所,老妇跪于野草间,与被胥吏捉去的子息哭天抢地地告别。他看到蝗螟如乌云过境,饥民匍匐在他脚旁,磕头碰脑,哀声呼喊:

  “大司命大人,求您垂怜!”

  可他做不到,无天书在手,他不过是这幻景中的看客。无食之民像野兽,扑到他身上,撕扯他的血肉。而他拖着无数恶鬼,血流满身,奋步前行。

  易情心知肚明,这虽是曾发生之事,却也是阻挠自己前行的幻景。他咬牙,低低喊道:

  “祝阴!”

  干裂的荒原尽头里似是传来一声遥远的应和,易情知道那应是幻境之外的祝阴的声音。他刀切斧砍似的利落答道:“把降妖剑给我!”

  他感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一样冷硬的物事落入掌心。虽然眼睛看不到,但他知那是可破万法的降妖剑。易情在眼前轻挥一下,幻觉仍然未散,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将剑尖狠狠向手心里扎去!

  火辣辣的疼痛当即弥漫全身,像在创口里插进了一枚烙铁。幻觉如被秋风扫荡的落叶,尖叫着远去,易情颤抖着睁眼,终于看到了同样冷汗涔涔的祝阴。

  “这是幻境,别信你看到的一切东西!”他对祝阴喝道,用完好的另一只手牵住祝阴,“抓紧我了,我带你上天磴!”

  然而一转头,易情却震惊不已。那喧蜂闹蝶的花海已然不见,降妖剑刺入他掌心,也驱散了他脑海中的雾氛,展露眼前的是一片腐烂的海洋。

  芦灰色铺天盖地,海水漆如墨浆,腐臭味刺鼻难闻。无数兽骨浮沉其中,像潜藏于水下的暗礁。而更令易情吃惊的是,他与祝阴浑身上下被鳆鱼紧咬,壳儿嵌在他们身上,像成千上百只小夹子——这便是他们走不动天磴的原因!

  易情咬牙切齿,去掰鳆鱼壳,然而它们纹丝不动。欲抽出手上的降妖剑,那幻觉又会纷至沓来。于是易情嘶吼着用穿透手背的剑锋去撞那一只只鳆鱼。待最后一只鱼壳被穿透,他拉着祝阴走过了天磴,幻象犹如瘴雾般散去,祝阴睁眼,看到了血流如注的他。

  祝阴见他淌血,眼瞳骤缩,方要急吼吼地出声,却被易情以指按住了唇。

  “走天磴哪儿有不流血的?”易情说,“先走罢,伤一会儿便好了。”

  进了四重天地界,他们又不由得心头一颤,更天关三重三楼,瓮城、远望楼、正楼固若金汤。楼城上站满着环锁铠的天兵,持铁牌梭枪,杀气如阵云而起。

  “三神老儿曾待过的地方,果真不同凡响。”易情与祝阴咬耳朵,“这一群群一片片的,都是他们养的走狗!”

  祝阴说:“咱们也不必上赶着给他们咬,绕路罢。”

  他们正交头接耳,不想却被天王魔礼青瞧见了。魔礼青身形长硕,甲胄金红交加,有一张粗犷青脸,见了藏在云海中的他们,哈哈大笑道:“两只小虫儿,绕什么路?绕得再远,也逃不出你天王爷爷的手掌心!”

  魔礼青取出一只土龙头盏,盏盖一掀,也不知是甚妖法,竟将他俩吸了进去。那土龙本就可变大小,以其骨所制的杯盏也自能令人身形变幻。一瞬间,易情和祝阴落入杯中茶海里,魔礼青双唇一嘬,便将他们连茶水一齐咽入肚里。

  待咽下后,他满意地打了个饱嗝,道:“还不够塞牙缝的!”

  周围的金甲将哄笑出声,他们最爱看增长天王作此表演。无论多凶恶险毒的妖兽、歹人,遭了这土龙盏的变化术后皆小如草芥,任人宰割,只会在天王铁胃里化作一滩酸水。

  然而今日的表演似是出了差池,魔礼青笑不多两声,便笑不动了,捂起了肚,像肠子打结了一样。旁人问他,他支吾地道:

  “反酸了!”

  可何止是反酸,他只觉肚胀难耐,身子要裂开一般。后来他果真肚腹鼓起,暴绽开来,血肉横飞。金甲将们惊叫着退去,却见魔礼青尸首中爬出一条鼓鼓胀胀的赤蛇——那赤蛇死死咬着魔礼青血肉,大口吞食,竟生生将身子从米粒大小撑到天王肚破肠流!

  赤蛇艰难地挪着身子,用尾巴将土龙盏打碎,顷刻间,易情身形恢复原来大小,头上仍挂着五颜六色的脏腑。易情呸呸吐酸水,作吐逆状:“真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这厮肚里果真全是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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