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2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白石摇头,说:“祝大人当初择的是神入骨肉的法子,若是用佛陀的说辞,那便是投胎。初降世时为人子幼时,历经数年渐渐长至弱冠之龄。在凡世的肉身死去,魂神便会回到九霄。”

  易情说,“那不是没死成嘛。”他暗暗吁气,祝阴的魂神没死,也不知是该欣喜还是遗憾。

  “不,如今天廷司命神祇不在,无人吹起引魂的神木叶。哪怕是神官,一旦在凡尘身死,魂灵便只能落入九幽地底,无法脱身。”

  “地底不是你们辖管的么?”

  灵鬼官垂头望着地面,目光幽邃。他只答道:“不是。”

  易情咧嘴发笑:“嗯,我现在知道你们不中用了。你瞧瞧你手上捧着的那团除魔都尉,他不是被你吹得天上天下至尊无敌,能将鬼王杀个屁滚尿流么?现在倒好,我把他抓住手上时,只觉连我今早熬的稀粥都要比他稠。”

  刹那间,眼前黑影闪动。

  电光石火之间,一声铮然剑鸣惊破晦雨。易情被一阵疾风掀翻在地,灵鬼官白石如强健猛豹般一跃而上,降妖剑出鞘,寒霜一般的利刃贴着易情的面颊,深深刺入松干中。钢刃上铭文迂曲,绽出如血红光,易情颊边破了道裂口,鲜血蜿蜒而下,淌进道袍襟领里。

  白石冷视着他:“不得妄议祝大人。”

  易情却扬起嘴角,道:“人都死了,我多说两句有甚么关系?”

  他笑起时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整张面目都熠然生辉。雨水从天顶跃下,顺着他的鼻梁、五段淌入脖颈里,像是洗净了一切尘垢。

  持着降妖剑的两手青筋暴起,白石火燎心急。灵鬼官盯着这位白袍少年,却见他唇边漾开微笑,仿佛一切都不曾放在心里。

  灵鬼官将易情一脚踢翻,踩着他的脖颈将他蹬进水洼里。白石拄着降妖剑,垂头看着在骤雨间挣动的易情。剑尖倏然刺入肩头,在血肉里翻搅。

  易情两眼猛睁,降妖剑犹如熔浆烙铁,剧痛从创口流入脏腑,像有火在皮囊中熊熊燎原。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呻吟出声,如涸水鱼儿般拼命挣扎。

  白石俯视着他,拄剑的两手使力,降妖剑往下刺了几分。易情痛得面目扭曲,白袍上蔓开一片血花。灵鬼官淡声道,“说起来,在下还未曾请教过你的名讳。”

  “为何会出现在祝大人身边?祝大人死时你在场么?祝大人是如何死的,为何是他丢了性命,而不是你?”

  问题如连珠炮一般自灵鬼官口中道出,他死死踩着易情,每一句话都冰冷彻骨,咄咄紧逼。

  “你究竟是甚么…人?”

  这厮三句话不离祝阴,简直像是爱他爱得发狂。

  易情说:“我是神仙。”

  白石一脚踢来,将他踹得满地找牙。于是易情吐出口里的浊血,勉强说道:“我是天坛山下的市井小民,靠写几个小字,编些异话小册赚几个子儿…”

  灵鬼官显是不信,抓起他发丝便往地上猛地一磕。易情吃痛,只觉头上的血流汩汩,又在昏眩里断续开口:“我…是……一只快活小妖,今日想吃瘦子,明日想吃胖墩儿……”

  这回答显然不能教灵鬼官满意,白石猛然发劲。泛着血光的降妖剑刺透了他身体,身下的血泊漫散在一地雨水中。

  易情痛得几近昏厥,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

  “…肏你个秃孙,我是你祖宗!”

  又是几道剑光落下,易情身上多了几个血窟窿。这回他没气力唾骂了,凄惨地呻吟着。喉咙里冒出咯咯的声响,嘴里吐出的不是脏字儿,而是血块。白石冷淡地看着他,像在看着一块砧上鱼肉。

  降妖剑再度扬起,这回将刺向肚腹。百炼锋刃上铸了驱邪咒文,在妖身上划出的割痕永世不泯。

  伤口不能愈合,鲜血流个不停。易情快没了气儿,昏花的眼里映出白石持剑的身影。妖鬼在灵鬼官眼里便是恶贯满盈的大敌,这厮想剖他腹,扯他肠,让他在极痛中被审,再凄然死去。

  “行…我说……”易情气若游丝,伸手抵住下落的剑锋。“我是他师兄…他被…鬼王杀了。”

  沉默良久,他才喘息着吐字:“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灵鬼官说,双目如幽暗无底的深洞,言辞中满是疑窦。“祝大人怎会拜一个妖鬼作师兄?他最恨你们这等浊污之物,连沾了手、略近前都是不肯的。”

  “而且,在下心有疑虑。”白石弯腰,抓起易情的前襟,那上面淌满了湿滑的血,又很快被晦暝的雨雾洗去。

  钉在地上的降妖剑还楔在肉里,易情被他揪着勉力抬身,剑刃再一次划开血肉。白石盯着他,目光犹如鹰隼,锐利难当:

  “莫非…是你杀了祝大人?”

  缚魔链被牵起,铁链一圈圈地被缠在臂上。易情仰着面,虚弱地笑道,“你瞧,你连我说的半个字不信,那还来审我作甚?”

  “审确是要审的,但你们这等下劣妖鬼从来满口诳言,不足取信。”白石说,他将手握上降妖剑柄。锋刃磨动,易情的肩伤处几乎被搅成血泥。易情疼得哽噎,一旁的秋兰却忽地扑上来,拦在他俩之间。

  灵鬼官无情的双眼缓缓移向突然扑来的女孩,她瞪着漆黑的杏眼,两臂颤抖着张开,身子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会被冷雨浸穿。这个自乡里来的女孩儿大声对神将道:

  “不要再欺负他!”

  白石微微一愣,平静的眼里似泛起些微波澜。

  秋兰蹙着眉,像训小孩儿一样指责灵鬼官,说:“道士哥哥是好人!他救了我,带我躲开了街里那只很大的怪肉球!另一个道士哥哥不小心死掉了,但也不是他杀的。你不要再欺负他了!”

  “为何?”白石似是难以理解,“你为何要拦在一只妖鬼跟前?他会将你开膛破肚,会把你吃掉。”

  “呸,鬼又不一定会吃人,人还会杀人呢!”秋兰说,依然张着双臂没有动。

  远处传来低低的嗥鸣,从灰瓦檐上探出一只巨大的头颅。没有眼耳鼻,只有一张冒着腥气的大口,口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喉中塞着一口痰涎。那是鬼王的头。

  “鬼王来了!”前庭中的黑衣人一阵骚动,当即溃散如水。灵鬼官目光一凛,起身对向大力鬼王弓槃荼。

  他淡然地对易情道:“过些时候再审你。现在,在下先去对付鬼王。”

  灵鬼官伸手探来,秋兰发着抖,却依然没从易情身前让开。可白石的手未能碰到刺在易情肩头的降妖剑。白袍少年已经翻身爬起,咬着牙把降妖剑从身体中拔出。

  易情握着剑,喘息着朝白石笑道:“这玩意儿借我一用。”

  白石眉关紧锁:“还来。你拿着剑要做甚么?”

  降妖剑是灵鬼官必需的祛邪之物,剑刃由七曜神钢铸成,又由云峰宫之首龙驹开刃。要封住鬼王,非得此剑画下的神咒不可。

  暴雨倾泻,天地间仿佛织起致密的幕帘。易情望向白石放在松荫下的红衣,白石方才把它小心地整好,宝物似的放在树边,似是怕雨水淋湿。染血红衣里裹的是祝阴破碎的血肉。那小子为了救自己,不惜被鬼王碾碎成尘泥。

  易情将降妖剑横在颈边。为了能翻动天书,改易命理,他须得死一次,用剑割开自己的脖颈。

  “…要做甚么?”

  晦暗的天光里,他咧嘴一笑,旋即持剑往脖子上狠狠抹下。四溅的血花中,他最后说道:

  “我要——救你们。”

第二十九章 血雨应无涯

  天地化成一片墨色。

  泼溅的墨汁犹如荒草,从易情脚底蔓起。他望着晦暗云峦里透出的一线天光,那束熹微的明光落在地上,映亮了脚旁他自己的尸首。

  雨针止在空中,凉风凝歇。寰宇中的万物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一张单薄纸画上的墨渍,墨字潺潺流淌,仿佛溪河。易情魂神出窍,通体变得透明。他低头看向在前一刻死去的自己,脖颈裂了老大一个口子,鲜血像红绛的氍毹,铺了一地。

  鬼王在近处肆虐,云层像密匝匝的厚棉絮,沉沉地压在头顶。四座隆起的山脊围着大梁,有如监牢。

  易情知道,他又死了一回。

  “唉,阎王爷也该看厌我这张俊面了。”

  他长长地叹气,后怕地摸了摸脖颈,那里还残留着锋刃吻上时的冰凉与剧痛。

  他只愣了片刻,旋即猛然仰头望向前方。墨字流入空里,晦暗的天穹下悬着一本薄册,纸页光洁如玉,写满蝇头小字。那是书尽天下命理的天书。

  倏然间,易情心中更笃定了一事。往时他抬手想唤出天书,于其上改易自己的命理,可却总不奏效。原来活着时只能用“形诸笔墨”的宝术略施小技,只有死后才能动用天书。

  抬脚走到天书跟前,易情伸手翻起那书页。指尖抚过莹白的书页,一幕幕记忆有若洪涛般涌入脑海。他看到自己自刎而死,看到祝阴在最后一刻将自己踢开,看到他俩泊舟从天坛山上而下,悠悠的清河浪摩挲着船舷,将小舟送往远方。

  “就在这里活过来罢。”易情自言自语,指尖溢出飘曳的水墨,欲将天书上的字痕划去。

  他打算从下天坛山时重新开始,只要知道之后会发生何事,一切便能转危为安。

  可就在他即将将天书上的墨字划去的那一刻,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忽而在他心里响起:

  “我将天命交给你掌舵,这回,你要交出什么东西?”

  易情不明所以,心口却嗡嗡震鸣,一股无法言说的怖惧感倏地涌起。那声音不似男,也不似女,既如远方回声,又似耳旁私语。他仓皇四顾,水墨交溢的世界里却不见一个人影。

  “什么意思?你要拿走我的什么?”他尝试着开口问道。

  那未知的声音仿佛在窃笑,咯咯地响,尖利又模糊,惊起他一身寒毛。

  眼前忽而燃起一团熊熊烈火,这是他在人世间不曾见过的火,艳红如血,带着灼热的烫气,仿佛能将一切燎尽。

  “逆天而为,也想全身而退么?”那声音道,“文易情,这世上不会有无来由之事。肉身若欲在凡尘再度留存,魂神便会碎去一片。这是代价,你的命不是理所当然得来的,而是自神灵手中窃得的。”

  火光后似是有人在遥遥地招手,“来罢,将你的身躯、魂神的一片放入这烈火中罢,将三魂七魄作柴薪,五脏六腑当火油。如此一来,你便能归返人间。”

  上一回死后他不曾听过这声音。易情怛然失色,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能闯入这天书境界,又为何能与我说话?”

  声音道:“我就是天书。是掌握你命理的神祇。”

  书页忽而化作一片片零碎纸屑,蝴蝶一般翩翩飞舞。纸屑堆积成了人形,只能看出轮廓,五官模糊得如晕染的墨渍,却教他觉得极为熟稔,似曾相识。

  影子朝他咧嘴一笑,笑容阴惨。纸屑堆作的手指摸上他的面庞,像爬虫一般游走,又道:“来,文易情,你要给我甚么呢?你的眼、耳、口、手、脚都可以,你能再度回到凡尘,但只能拖着一副残躯。给我你的一部分,或是接下我的一份薄礼。”

  易情胆战心寒,一刹间醍醐灌顶。长久以来,他一直不知改易命理的代价,而今这代价便摆在眼前。他已发现自己没了嗅觉,再鲜活飘香的山肤水豢也难让他垂涎。

  恐怕每一次动用天书,他都会失去自己的一部分知觉,直至不成人形,再难活于世间。

  “薄礼?”他问道,勉强摆出笑容,“是甚么意思?难道我能不将身体的一部分交给你,还能从你那儿拿些手信么?”

  影子微笑,“或是将身躯、魂神的一片交奉,或是让痛楚加之于身,你来抉择罢,文易情。”

  易情暗自思忖,若是每回都要拿走身上的一部分知觉,恐怕不久便会变成废人,倒还不如捱一捱痛的好。于是他伸手,大咧咧地道,“成,你往我身上掐一把罢,让我痛一痛就完事儿了。”

  天书问:“你想好了?”

  “不就两个选择么?还有甚么好纠缠的。”易情捋袖,“快点,我赶着回去收拾师弟呢。”

  “真是愚迷不悟。为甚么要选择接受痛楚呢?”天书道,“你将魂神和知觉奉予我,那该多好啊。再也不必畏寒热、惧疾苦。活着本来便是一场长痛,而你如今却想要雪上加霜,火里添油。”

  易情朝它翻白眼,说:“你真的好罗里吧嗦,讨价还价,收贷息似的。你是不是很小气,其实一点都不想给我东西?你再说话,看我不撕烂你的纸糊嘴巴。”

  影子默然无言,伸手往他额上一点,最后说道:“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将来总有一日,你会懊悔无及,抱恨终天。”

  一道明光忽而在眼前绽开,四周明晃晃的,像点了千万盏白纸灯笼。墨迹如龙鱼,在身边摆尾游开,清风再度拂掠,天地在被一点点地染上斑斓颜色。

  人影又化作稀零的纸屑,在空中纷乱飞舞,像随着春风散落的杨花。天书说。

  “从今往后,疾痛将常伴于你身,直至你魂销命殒,薪尽火灭。”

  ——

  卫河之上。

  一叶扁舟从天坛山上流下,在白浪间漂泊。岸旁的柳树生了茂叶,碧枝摇荡,像落了一片浓浓烟雨。

  天穿道长让门下两位弟子下山,去除大梁城中时而出没的三尸鬼群。传闻它们会在夜半更声过后悄悄顶起十页瓦棺,掘开坟茔,在街里垂手游荡。有时更夫以为它们是醉汉,拿锣槌敲它,却会被猛扑上暴吸一顿精气。翌日,人们便会在街旁发现一具软瘫的尸首,骨头似被抽没了,像一只空落落的皮袋。

  城里有些传言,说是近年的山向不利,山洪冲垮了近处的土山,四座泥丘立在了大梁四方,众山的阴气便如四方溪河般汇入城中。势家手足无措,遣人四处奔走,邀了几个道士来剪纸衣,敬土地神,可三尸鬼却不曾少过,反而越聚越多。

  祝阴领了命,和易情一同下山。他坐在船头,百无聊赖,拿着新摘的樟木叶断断续续地吹请神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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