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2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别问我是怎么得知的了。”易情说,“你那心爱的贴身枣木牌上上写得一清二楚。你是从九霄上降世的神将,投胎到了凡间,花了十数年长成这寒碜样儿。但你还没忘记罢,你的职责便是降妖除魔。哪怕是对上鬼王,也绝不能退却。”

  易情又扭头定定地看他,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祝阴尚未从被发觉身份的震惊中归复心神,迟疑片刻,咬牙点头:“是。”

  “那我和下面那丑玩意儿比起来,哪个更讨人嫌一些?”

  沉默片刻,祝阴笑了。那笑容倒不似往常般虚与委蛇,倒像芜田里开出一朵小花,清清淡淡的,却有掩不去的炳丽。“师兄自然是比它好看一些,可却要比它讨嫌得多。”

  易情哼了一声,却也咧嘴笑道,“净说些瞎话。你先别急着嫌我,咱们专心对付下头那丑东西,账往后再算。”

  明明是危急关头,祝阴却也在笑,说:“祝某是瞎子,向来是只说些瞎话的。”

  袍袖忽而一松,指尖突地被温热的掌心攥住。祝阴心尖一颤,却觉在横荡苍穹的天风里,易情在向他决毅地笑。

  真是奇事,明明他此生最痛恨妖鬼,还觉得师兄也是这等不洁之物,按天廷灵鬼官的使命理应将其祓除。可在两手相触的一瞬,他竟不觉污秽,心中反而明净无尘。

  “信我,师弟。”

  易情凝望着他,漆黑的眼里似淀入了沉沉夜色,明润的光泽像一弯小小的月牙。

  两人在疾风里飞旋,纵横的坊墙与起伏的山峦如棋秤般在身下展布,急风掠过他们的身躯。祝阴沉下眉,犹豫半晌,指尖微微回扣。

  他说:

  “好。”

  一刹间,周天的疾风尽散,托举三人的风流倏然消弭。众人如断线的风筝直坠而下,袍袖猎猎作响,身子骨几近脱散。

  鬼王的巨口愈来愈近,易情与祝阴皆面带薄汗,秋兰闭眼蜷身,不敢再看。尖牙欢喜地打颤,糙舌上的斑苔是自惨死之人身中淌出的血迹。弓槃荼嘬着气,唇齿略略开阖,似是在口齿不清地吐字,易情看着它的舌尖频点上颚,齿缝间喷吐着含糊的息声。

  它是想要说甚么吗?易情心里忽地一乱。鬼王硕大无朋的单目滴溜溜转动,目光追逐着祝阴的身影。

  弓槃荼似是在注视着祝阴,肉臂欢欣地高张,像密麻绽开的花蕊。他们向着黑渊似的巨口坠落,心也摇坠不歇。祝阴攥着他的手,手指冰凉,从指腹似是能摸到些微的脉搏,一鼓一动,恰与心跳相合。

  祝阴心跳极快,这样落下定会被鬼王一口咽去,也不知师兄是想了甚么法子,能从鬼王手中脱身?

  正踌躇间,三人已落入昏黑巨口之中。肉舌如鳄浪般腾涌,破裂的血泡里伸出黑魆魆的臂肢,染血的手牵住三人袍袖,欲将他们拽入鬼王喉中。

  即将被血沫吞噬的最后一刻,祝阴终于破去面上从容神色,惊叫道:“…师兄!”

  易情虚汗连连,却勉强扬笑:

  “不急!”

  一道白光忽如巨剑劈裂长空。

  那是一道割裂雨幕的闪电。一声霹雳之下,天地似是为之惊变,鬼王忽而长声痛嗥,隆起的肉躯被白电劈裂两半。鲜红的血汁四溢,在乌天下化成淋淋血雨。

  “宝术,石火电光。”

  一个声音沉静地道。

  细密的雨声之间,一个人影踏着铁屐走出。玄衣如乌云似的飘荡,鲜血在黄金面上迤逦地勾勒,银鎏金的降妖剑泛出如星寒芒。他身蒙灵光,漫天风雨都似为他停滞。

  那人望着鬼王散落的一地血肉,面无表情,却在狼藉之中驻足弯腰,珍重地拾起一枚脏污的枣木牌,用袍袖细细抹净其上的血渍。

  许久,那无风无波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涟漪。灵鬼官白石将那枣木牌翻过来,扯去其上的纸封,仔细地摩挲着其上的篆文。

  那是天廷神官所带的职牒,其上刻着“除魔都尉”几字,其后的名姓却不甚清晰,似是被人磨平了印迹。

  白石望着那枣木牌上的名姓,眉宇间蹙起峰峦,轻轻地吐气:

  “祝大人……”

  职牒在此,人又在何方?灵鬼官白石因灭除鬼王而降世,一入世间便在探察先辈们的留迹。白石发觉大梁城内祝阴的气息颇浓,赶忙风火奔来,劈裂眼前恶鬼,却不见得祝阴踪迹,只在地上拾得一枚神将所佩的枣木牌。

  他举首望着被自己一分为二的鬼王,面色沉冷,望不出一丝欣喜。他的宝术名为“石火电光”,能把握雷机,招致雷电。可因使的是天雷,须得每次都请谒过,才使的宸宇能放下雷电来,因而白石自觉于宝术上绝胜不过祝阴。

  耳旁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白石猛然回首,却见如山血块中,似是有人在挣动。血海一般的残躯中,一只手高高探起,雨珠落入掌心中,打碎一掌的鲜红。

  白石慌忙提身跃起,落在鬼王的残躯间,伸手一提,拽出三个披红带血的人影来。

  这一扯不要紧,一扯便带出了白石日夜心念的那人。祝阴被他自肉海中扯脱,净衣脏污,当即便跪倒在地,不住地呛咳,吐出几口误入口里的鬼王血。白石一见祝阴,立马屈膝跪地,殷切地叫道:“祝大人!”

  而另一旁被他带出的易情则被他作了垫脚石。灵鬼官最嫌鬼怪污秽,因而白石跪地时便扯他来作了肉垫。易情被白石膝脚压在地上,只觉进气吐气皆难,只得发出游丝似的哀叫。秋兰跌坐一旁,惊魂未定地喘气。

  祝阴方才与易情和秋兰落入鬼王口里,险些进了弓槃荼的百曲回肠,所幸易情先前便偷了祝阴的职牒,掷在巷口。鬼王张口捕食时正恰将枣木牌吞入腹中,灵鬼官白石又循着枣木牌气息来访,驱起昭运雷便将鬼王劈裂。

  易情望着白石,仍有些心惊胆战,脖子发麻。上一世他被这降世的灵鬼官逮住,对方疑心他身份,将他拷问了一番。他偷过白石的降妖剑自尽而亡,身上仿佛还留着那时的疮疤,隐隐作痛。

  此时一脱开鬼王口腹,祝阴呛了一阵,方才缓过气儿。许久才道:“白…白石?”

  白石一改肃冷模样,朝他眉欢眼笑:“是,祝大人竟还认得在下!”

  “你怎地会在这儿?”

  灵鬼官白石忙道:“云峰宫之首的龙驹大人见人世里近来肆虐鬼王甚多,怕先前遣入凡世的灵鬼官慌手忙脚,难以对付,便再派了在下同一列人下来。”

  祝阴抹去脸上的污血,望着弓槃荼的残躯咬牙,“祝某的宝术正恰被它所克,所幸得了你相助。”

  白石朝他点头哈腰,“这是在下本分之事,祝大人还有甚么能使得上白石的地方,尽管使唤。”

  被这厮垫在脚下的易情快看不过去了,捶着地叫道:“你俩打完官腔了么?是不是还要相互‘久违’、‘恭喜’一番,再嘘寒问暖,叙叙旧情?我快被压死啦!”

  灵鬼官白石垂头,望向垫在膝下的易情。这小子浑身脏兮兮的,像在泥沟里滚过一遭,素衣丝绦皱如菹菜,遂指着他,向祝阴问道:“祝大人,您看白石脚下踩着的这腌臜小妖。这究竟是何等妖物?”

  祝阴变回了往时的模样,虽衣衫不净,却泰然自若。他悠悠地望了一眼伏跪在地的易情,笑道,“…是祝某的师兄。”

  白石愣神片刻,“师兄?”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近来是冒出了个叫‘狮凶’的妖物么?这名儿算得稀奇。”

  红衣少年背着手,和气地笑,“不是,他便是祝某在尘世道观中的师兄。”

  听罢这话,白石再低头去望易情。这厮蓬头散发,脸巴子上泥迹斑驳。颈中一条缚魔链沉如磐岩,祛邪的咒字在颈间游走,活像一只从苦臭地狱里捉起来的小妖。

  易情得意洋洋地朝白石笑:“听到了没,我是你祝大人的尊长!还不快把你祝大人的大人扶起来好生伺候着?”

  白石的手当即按上降妖剑柄,说:“祝大人,此妖狂妄自大,不可久留。”

  凛凛剑锋出鞘,横在易情眼前。易情在他膝底下吹胡瞪眼,却又见祝阴微笑道:“白石,你暂且宽宥他罢。他是祝某观中道长所收弟子,祝某也是观里门生,不好对师父所为置喙。他是妖物一事,也请你暂且向灵鬼官众瞒下,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是呀,是呀,家丑不可外扬!”易情在底下嚣张地笑,鹦鹉学舌道。

  年轻的灵鬼官显是颇为迟疑,弯下身来,躬在祝阴耳边道,“可是,祝大人。天廷云峰宫有杀鬼令。若是逢鬼后七日不斩,那便会……”

  祝阴在那一刹间微白了面庞,却还是摇头道:“祝某自有分寸。”

  易情听他俩勾肩搭背地悄声叙话,好生无聊,趴在地上伸手抓了两片鬼王碎屑,当五巧板拼着玩。可没拼一会儿,他便觉不对,地上散落的弓槃荼血肉似在缓缓地游移,爬虫似的聚拢在一起。

  霎时间,易情寒毛倒竖。他怔怔地握着手里的鬼王碎片,眼睁睁地看着两枚肉片彼此间生出藕丝一般的细肉,蠕动着连结。血肉在他手里鼓动,似生了一枚小小的心脏。

  他想起先前祝阴以烈风捏碎鬼王,可却不起不起效用的光景,莫非连白石的雷法也不起效么?这是个能起死回生的怪物,是货真价实的鬼王。

  “快跑!”易情撇下那两枚缠结的肉片,吼道,“弓槃荼还未死!”

  祝阴与白石俱是一怔。弓槃荼开裂的巨口却在缓缓吐息,抖着嗓吐字。千万怨魂的呼嗥织成了它的声音。它是在吱呀儿叫唤,像一只硕巨的耗虫。

  白石当机立断,一把牵住祝阴臂膀,叫一声“得罪”,却拎着易情的一条腿纵身跃起。易情惊叫着抓住跪坐于地的秋兰,将她扯起。祝阴也乘机运起流风,昏漠的穹野间,他们如飞空的螟蛉,在急风间流荡。鬼王的伤口在愈合,不一时便完好如初。

  暴雨天洪似的倾泻,四人望着在城衢中肆虐的肉瘤,一时无言。白石面上泛起霞色的恼红,连忙对祝阴赔罪,“对不住,祝大人,是在下无用,未能杀灭鬼王。”

  易情接口说:“不必挂怀,你祝大人也没杀得这丑玩意儿。”

  灵鬼官白石一眼瞪来,易情吹着小调儿移开眼。祝阴思忖片刻,道,“这鬼王用祝某的宝术、以及白石的‘石火电光’皆不能杀死,恐怕另有治它的法子。”

  “凶魂有魂心,鬼王为何没有?”易情忽而道,“以降妖剑斩裂魂心,便能让凶灵魂飞魄散,若是能刺中鬼王灵台,想必能将其毙命。”

  四人俯首望向山岳一般的弓槃荼,祝阴神色一凛,接口道:“想必是为了护住自己的丹赤,这鬼王才会长得如此庞硕。它的心脏,兴许只有小小的一颗。”

  众人都在犯难,从这肉山中寻出一粒微小心脏,便如沙中掏金。这时易情在怀里摸了一遭,突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册子,那是他方才在船上翻的书册,从各经籍中偷撕了些,用米糊沾起本散页簿册来。易情翻了翻书册,忽而两眉飞挑:

  “有了!”

  祝阴与白石凑到他身边看,只见那是张抄着玄应音义的纸页,秀丽的字文边画着瓮样的鬼怪,是弓槃荼的画像。

  “咱们脚下这鬼王和书里的长得根本不一样。弓槃荼本是乌斯藏白教那边传来的鬼怪,说是生在海里,上岸后会做鬼压床的恶事儿。”易情看着那图画,缓声道,“这怪物看起来很像人,你俩不觉得,咱们见到的这鬼王和它既像,又不大像么?”

  其余三人注视着那图画。秋兰突然叫道:“这…咱们脚下的那只鬼、鬼王……好像只有一半!”

  说得不错。这鬼王有头颅与五官,有如肉丝般的密麻手臂,除却肉臂的数量,似是一个人的全身分作了两半。易情先前咧嘴朝秋兰笑,面上绽开一个小小的笑涡,忽而又觉不对。

  他们方才见过了鬼王的眼、口,鼻子与一只耳朵与细脚都生在肉球似的身躯上。易情猛然发觉,除却那密密层层的肉臂,他不曾见过上一世那将祝阴碾成血泥的巨掌。

  “还缺一只…手掌。”易情喃喃道。

  寒意爬上脊背,三人不约而同地抬首。天穹上的晦暗似是有了轮廓。他们恍然发觉,遍布天野的阴晦并非蔽日乌云,而是手掌投下的阴影。

  鬼王的巨掌早已高悬于他们头顶,狠狠向他们压下。

  四方似响起崩摧之声,拂过掌缘的寒风汇成鲸波,覆天盖地地流动。巨手的五指拢起,抓向悬在空里的四人,视野里一片墨色,他们有若瓮中之鳖。

  上一世祝阴被这巨掌攥成了血泥,他们四人若不避开,定会重蹈覆辙。祝阴咬牙,挥袖卷起拔山狂风,白石亦捏起八卦诀,请出琼宇惊电。可不论是遭风吹电打,那鬼手只溃散了一瞬,便会生长如初。

  鬼王的五指将要收拢,散溢的白电突如枝杈般蹿上易情的身躯,易情被电得浑身剧震,口角流涎,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揪着白石恼叫道:

  “灵鬼官!你电我作甚!”

  白石只是冷蔑地一笑,唇角吝惜地勾起一道微弧:“在下没在电你。只不过你身为妖体,雷法自然会寻上你。在下没怪罪你在此败事,碍着在下与祝大人降服鬼王,已经算得仁慈。你还在大呼小叫,简直厚颜无耻。”

  虽临紧要关头,祝阴也莞尔一笑,说,“不错。师兄你可知道,祝某忍着不让流风伤你有多辛苦么?这九天之下的回风都在祝某耳边喁喁细语,说你是比鬼王更甚的罪人,欲将你撕个四分五裂。”

  易情怔神,他发觉其余三人望着他的目光里饱蕴猜疑,锋锐的眼神犹如霜刺,戳入了他心底。

  他一次也未同他们说过自己的往事,天廷当他是当弃罪人,尘世看他作祸世妖邪,他就如一粒孤仃仃的尘埃,四处漂泊,碧落黄泉皆不容他。

  鬼王收拢五指,四处愈来愈暗,黯淡的天光从如柱指缝间泻入,鬼手之外是连绵的雨幕,仿佛永不会放晴。

  易情望着他们,一双眼睁得极大,眸子里似有墨云在翻涌。他忽而道:“是不是用降妖剑刺进鬼王的心脏,便能让弓槃荼死去?”

  “是。”白石点头,“可现下我等无一人能寻到弓槃荼心脏所在。它极为狡猾,在如万壑千岩的身躯里藏起了一处巴掌大的要害。”

  “况且,哪怕寻到了那害处也无用,一旦脱手,降妖剑便会寻觅妖鬼鲜血。如今漫天尽是细蠛,鬼怪千千万万,降妖剑只会迷途。我们得亲手将剑锋刺入鬼王心脏不可。”

  浑身血污的白袍少年摸上颈中铁链,又无端地问道:“你们是灵鬼官,缚魔链是由你们铸造,你们是不是有解开这链子的法子?”

  祝阴仍在运风抵挡鬼王五指,汗珠淌过颊边,水渍晶亮。他艰难地道:“灵鬼官…无权为妖鬼解下锁链。”

  易情仍在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徐徐叹气,略略松口,“祝某虽不想说,但如今确是生死关头。暂时让缚魔链失效的法子确有。解开缚魔链需雷击枣木所制之钥,但如今那钥匙却是没有,可职牒也同用雷击枣木制成,若用职牒触碰铁链,以其中独蕴吁天雷法向太上帝请谒解封。如此一来,便能有一瞬让缚魔链不起效用。”

  说罢这些话,祝阴转过苍白的面颊,“你问这些话作甚,师兄?”

  心里似有不祥的预感在蔓生。易情抬起手,祝阴与白石的降妖剑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偷在他手里,祝阴与白石愕然失色。银鎏金的剑鞘泛出如星寒芒,映亮他雪白的面庞。白袍少年勾唇,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等会儿我爬到鬼王身上去,找到它的心脏。我是全天廷都巴不得除去的罪人,也是妖鬼,鬼王不会袭我,可降妖剑会最先渴求我的鲜血。然后,你们便将降妖剑掷出。”

  易情用手指点上胸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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