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2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透过我的心口,把鬼王的心脏刺穿。”

第三十二章 血雨应无涯

  易情向祝阴借了灵鬼官的职牒,将它卷着包在袖里。即便如此,手里还是被烫烙下了焦黑印子,他是妖物,降魔的雷击枣木会烫伤他。只触碰了枣木牌片刻,手掌便火燎发痛。

  临别时,那叫秋兰的女孩儿牵着他的袍袖,不舍得撒手。祝阴咬着唇,欲言又止,最后只道:

  “师兄,保重。”

  祝阴分出神来,送出一缕清风托起他的身躯。他像浮蝶一般飞出鬼王的指隙,直奔下方。

  白石与祝阴都是天廷的灵鬼官,是九天上的神将,而他是妖鬼,只有他会被鬼王当成同类,不会被侵袭。所以也只有他能落在鬼王身上,仔细地寻觅它的心脏。依祝阴所言,枣木牌能暂时阻遏缚魔链的封咒,让他能从锁在喉间的沉枷中挣脱一瞬。

  一瞬便够了。易情算准了,当降妖剑刺入心口的那一刻,他便用枣木牌解开缚魔链这桎梏。只要微微偏开剑锋,凭着能快速愈伤的妖体,他便还能有一线生机。

  流风将他送到鬼王的巨躯之上,巨大的肉瘤隔着薄薄的布履鼓噪不安,像踩着沸腾的滚水。鬼王以为他是血胞,欢欣地张着口含混叫唤。易情蹲下身,从袖里掏出那本发皱的簿册,翻到有着弓槃荼画像的那一页,将其撕下,贴在肉球身上。

  指尖顺着晕染开的墨迹摩挲,“形诸笔墨”的宝术起效,水墨沿着发黄的纸面流淌,易情一笔一划,勾勒出鬼王原本的模样。

  “形诸笔墨”是联系因与果的宝术,要画出甚么物事,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易情曾用铜板画出炉饼、铁剑,而今他若要画出鬼王,那便也需以鬼王为代价。

  换言之,只要他用宝术画出鬼王,便会使得藏在肉山中的真身被抽离,现于他眼前。

  易情起手草绘,不一时,颈上生满异物之首的弓槃荼便被他于指尖勾画而出。那是个形容丑陋的恶鬼,耳轮上生满花蕊一样的肉丝。眼看着鬼王的真身将要在他宝术下浮现,易情赶忙伸出两指塞入口中,打了一声长长的唿哨。

  尖利哨声穿过浑密的雨幕,落入在鬼王巨掌中被囚困的众人耳中。祝阴正挥袖抵挡收拢的鬼手,知道那是易情发出的号声,眉关紧蹙,对白石道:

  “掷出降妖剑,白石。让剑去往师兄那方。”

  白石对祝阴极是崇敬,自然不会对他的决定置喙。玄衣神将拔剑出鞘,钢刃的寒芒且破晦暗,剑锋上跃动的明光像悬天星斗。

  秋兰却一副要哭出来似的模样,杏眼发红,噙着盈盈泪花。她方才听过三人的言谈,得知易情是在赴死。降妖剑一旦脱了灵鬼官的手,便会如渴血的野兽撕裂妖鬼胸膛,刺穿心脏。

  易情救了她,在她心里,他不是甚么十恶不赦的鬼怪,而是个救了她性命的少年道士。

  于是她抖着声,问道:“你…你们真要杀他么?”

  白石的目光凝冷,雪白的电光在他的指尖流泻,一次又一次地如浪涛般击上鬼王的巨指。他说:“若非如今这紧要关头,灵鬼官也是要取他性命的,不过是时候的早晚之别。”

  秋兰愁眉泪眼地望向祝阴,却发觉他眉宇间愁意重重,笑意已然消殆。

  “掷出降妖剑。”祝阴斩钉截铁地道,“不然我们皆会丧命于此。”

  降妖剑脱手而出,画出一道绚丽的银虹。冷寂的落雨间,它如振翅飞鸟,从鬼王的指隙钻出。剑刃飞舞得愈来愈快,空里残存着它飞掠而过的震鸣。

  此时,易情正恰以墨术画下最后一笔。淡墨勾勒出鬼王的形状,庞硕的肉山忽而发出凄惨的悲鸣,旋即如湿润的软泥般瘫化在街巷里。

  丑陋的弓槃荼在画纸里显现出真身,那是个将巨囊负肩,马头牛面的妖怪。流溢的水墨剥去它伪饰的肉躯。它从画纸中钻出,张牙舞爪,口里发出咕哝声响。

  “抓到你了!”易情咬牙切齿地一笑,扑上去按住鬼王。弓槃荼初时将他当作同类,无措地挣扎,旋即高声嘶吼,张开血盆大口,利齿嚼上他的肩头。

  血从肩头如泉涌出,细小的肉丝狞动着钻入他的身体,易情痛得大叫,余光却瞥见一点寒芒自天边而来。那是白石掷出的降妖剑,剪开暝暗的天宇,将要飞至他身边,刺穿他的心口。

  易情颤着手从袍袖里摸出枣木牌,虽不过一瞬,掌心却已被这降魔之物烫得焦糊。他将枣木牌按在缚魔链上,用下巴夹着,艰难地结起合掌印。霎时间,缚魔链灵光黯淡,封咒字不再流动。

  他直扑而上,伸臂揽紧鬼王。一时间,易情有些后悔,他在天廷时连天女的小手都还不曾牵过,居然在这儿给一个鬼怪投怀送抱,真是可笑。

  刹那间,降妖剑自他背后刺入。

  “……唔!”

  易情几乎要咬碎臼齿。降妖剑楔入心口,如烙铁般破开血肉,剧痛像巨浪淹过他的全身,教他窒息。

  剑刃破体而出,留下一个森然血洞,又打着旋儿刺入鬼王胸膛。易情方才用枣木牌暂使缚魔链失效,又刻意偏开了剑锋,妖鬼有着极强的自愈力,虽是降妖剑留下的创口,却也不会即刻毙命。锋刃刺进弓槃荼肉身,鬼王狂乱地嘶叫,愈发暴怒地用齿爪撕扯他周身,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漫天雨针刺在易情身上,天风似是捎来了遥远的口信。易情浑身披创,感到血在像溪流一样奔涌出创口,祝阴的低语从风里传来:

  “师兄,你还好么,师兄?”

  不好,非常不好。易情想如此回答,张口却只能吐出血沫。他低头一看,却惊见降妖剑锋没刺进鬼王心脏,只斩入了它的肩头。

  居然偏了!

  墨云似的巨掌化作血泥纷纷而落,露出天顶密布的顽云。千嶂隐在浩渺云雾里,似戴白纱的女郎,袅袅娜娜。涧石蓝的雨色铺遍天地。

  祝阴、白石与秋兰三人飘荡在空中,血水披了满身。鬼王像正泮的冬冰,硕大的肉躯渐渐消弭。可生于耳轮等处的繁多肉丝却未消失,仍然如群蛇乱舞,在空里狰狞地追逐着他们。

  “成功了么?”白石喃喃自语。

  红衣少年却不答话,微张着唇,似在酝酿着一声深重的叹息。他侧耳倾听,却忽而失色,流淌的风里仿佛递来了嘶哑的声音,微弱如丝。

  “……用…另一柄…剑。”

  祝阴辨出了易情的声音。凝神细听,却听得话声中挟杂着呛咳之声,似是血块堵塞胸臆。那声音说:“用另一柄…降妖剑……再刺我一次。”

  “师兄,师兄,是你么?”祝阴不由得喃喃出口,哪怕是他,不安也如蔓草般生满心头。“你如今怎的了,还好么?”

  易情死死抓着鬼王,气力如指缝流沙一般急遽消逝。他流了很多血,雪白的衣袍已然化为鲜红。他与弓槃荼滚到灰瓦上,血迹像绸纱带子一般绵延,淌在瓦缝里,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胸口似有火炭在熊熊燃烧,周身却似落入冰窖一般寒凉,他快不行了。

  “再…刺我…一次。”易情无力地启唇。“快些…要来不及…了。”

  白石掷出的降妖剑刺偏了,祝阴手上却还有一柄。而今鬼王的余滓未消,白石拖着祝阴与秋兰御风而行,闪躲生于弓槃荼膝肘的繁密肉丝。那细丝尖若楔锥,能在人身上钻出血洞,两位灵鬼官忙于躲避汹涌袭来的肉丝,如今确也无法脱身。

  祝阴面色沉凝,指尖却已挟上剑刃。犹豫片刻,他脱手掷出。锋刃再度划破寒流风,呼啸而出。

  这一回他在剑柄上缠绕了风流,在片刻之后感受到了锋刃划破皮肉,被热血浸染。

  易情竭尽最后一丝气力按着鬼王,第二柄降妖剑从背后刺来,深入他胸膛。胸脊仿佛被劈成了两半,呼痛声翻滚在喉间,却始终无法吐出。鬼王震声嗥鸣,祝阴的降妖剑刺入弓槃荼心窍。巨岭般的身躯终于碎作尘埃,随着飘飞的细雨散在风里。

  易情没了力气,身子骨碌碌地从檐瓦上滚落,坠了下去。

  天光开始放晴,穹宇现出一片洁净的花青。雨还在下,可却柔和了许多,像天女涟涟的细泪,轻缓地浸湿衫子。大梁城中塔寺、戏楼、会馆皆已化作残垣断壁,可天边却泛起秀丽的水色,群山如墨影般淡渺,看着仍如一幅锦绣图画。

  正在此时,红衣少年乘着清风,自天宇中急急落地。他上前数步,易情从檐边滚落,掌心里仍攥着鬼王的碎肉,撞跌了挂在檐角的灯笼架子。竹篾散落一地,血珠子雨一样地落下来,祝阴正恰将染血的他接在怀里。

  其余三人也飘然降落,踉跄几步。众人环顾倾颓的城中光景,一地碎砖落石间,鬼王化作千万细碎的血肉,渐渐在风里消融,再不能复归原形。

  白石掸去玄裳上的雨水,自言自语:“方才那一剑,刺中了么?”

  祝阴却道:

  “是否刺中,如今已无关紧要了。”

  他怀抱着易情,托着膝弯,低头望着这位久别观中的师兄,良久无言。易情无力地仰着面,阖着眼,那身躯似是沥尽了鲜血,轻飘飘的,如一羽鸿毛。

  心中百味杂陈,可却更像是咬了未熟的树果,又涩又苦。降妖剑刺中了鬼王心脏,仿佛也刺到了他心里。祝阴屏着息,聆听着自己心口处传来的急促心跳,兴许是跳得太快了,心在胸膛处撞得有些发疼。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傻的人呢?他想,心底里似有莫名的情愫孳生,破土而出,发芽抽枝。

  祝阴垂着头,对昏厥过去的易情窃窃细语。声音和顺而轻缓,仿佛怀里人已坠入梦乡,而他不忍惊醒:

  “…我接住你了,师兄。”

第三十三章 杀意何纷纷

  易情伤势极重,两柄降妖剑透体而过,剑锋险些将心脏捅了个透光窟窿。

  所幸那时乘着缚魔链失效,他赶忙运起宝术,在腔子中以水墨拟出一颗假心脏。降妖剑也被他宝术诱引,刺上了假心脏。即便如此,他胸膛处仍留了两枚森然血洞,易情当即昏厥不醒,几度徘徊于生死间。

  大梁城中只余一片断壁颓垣,再无人息。祝阴与白石寻了间邸店,将易情放在破烂床榻上。祝阴下山前从微言道人的药葫芦取了些治伤金津。他当初只用瓷瓶盛了一点儿,珍惜地藏着,如今都给这师兄喂了下去。他又剥下易情被血染得红透的袍子,用银针封住中脘、粱门等穴,裁了张阔五寸、长七寸的黄纸,牵过易情的手,蘸着血在黄纸上按指印,代替押字,再画下祛病的道符。

  做罢这一切,易情的伤还是未好,不仅未转醒,且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着是日薄西山,几近一命呜呼。

  夜幕垂临,白石在邸店的屉子里寻了火油,点起灯烛。祝阴与他坐在廊庑下,藤笼悬在他们头顶,烛火在笼中挣扎,芯子烧得劈啪作响,碎裂的光片在他们身上仓皇奔游。城中一片寂静,仿佛声音也已死去。除却头顶的烛火,只有天穹中的星子能给他们递来微光。

  白石远眺天河,祝阴也仰面朝向茫茫夜色。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话,祝阴向白石问了些天廷近况,白石也向他询了些人间轶事。

  白石望着祝阴,忽而道:“祝大人,在下瞧您蒙着双眼,这是……”

  祝阴笑了笑,指尖抚上覆眼的红绫,“这是少司命大人给祝某的禁制。她向祝某许诺,若是祝某能蒙上双眼,不动用第二件宝术,除去天下妖魔,她便能让祝某再见神君大人。”

  白石说:“这三件事儿听起来,件件都是难事。”

  祝阴长叹:“不错,其中最难的一件,莫过于要蒙上这两眼。有此禁制在,祝某再认不出神君大人。如今更觉年月漫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

  白石知祝阴信奉着一位天记府中的神君,凡事唯其为马首是瞻,下凡是为那神君,除妖也是为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沉默忽然而至,两人闭口不言,良久,祝阴忽而向白石问道:

  “你在天廷时,可曾听过‘文易情’这个名字?”

  灵鬼官沉默片刻,当即摇头。“不曾。”

  祝阴说:“这是祝某师兄的名字。他说他曾是天廷里的神仙,可祝某见识浅陋,未曾听闻过。”

  “一只小妖的说辞,祝大人也会信么?”白石眉头不动一下,“妖鬼皆是满口诳言的恶辈,您可千万别被他们诓骗了。”

  入夜了,土蛰振翅鸣叫,沙沙地响成一片,像雨落的声音。长久的寂静之后,白石忽而道,“不过,确是有可能。”

  “有甚么可能?”

  “灵鬼官以前不也处决过一个钳奴么?有时会有些动了上律、被太上帝勒令贬谪的仙人落到云峰宫手里。”白石拨着手里的草叶,目光淡冷如霜,道,“若是犯了重罪,说不准天记府会在天书上抹去那仙的名姓。”

  说到此处,白石却又冷笑道,“不过,祝大人,您莫要忧心。哪怕您那位师兄真是甚么尊贵上仙,既然他颈上已锁缚魔链,便是天廷罪人。如今看来,他更是只猥贱小妖,本就该挨千刀万剐的。”

  红衣少年却摇头,缓缓道,“祝某在想,灵鬼官上回处刑罪仙,究竟是甚么时候的事儿?”

  白石摩挲着下巴思索,“祝大人来做灵鬼官的时候不长,不知此事也是理所应当。那是许久以前的往事了,那时九天星屑还未从月盘中被敲出,天与地界罗织未分,玄云飘荡,搭起阊阖。也正是在那一时,有人攀上云梯,上至霄宇,做了能俯瞰人间的神官。”

  “天廷里流传着一句话,说那是自太上帝即位以来,尘世中铸成的第一件神迹。”

  灵鬼官的目中闪动着怀念之色。

  “…距今不知有几千年,甚而已是上万年了。”

  翌日清晨,四人收拾停当,即将启程。

  天边亮起朦朦的晨光,穹天的边际泛着佛手黄,像有火在遥远之处熊熊燎原。祝阴背起易情,两手绕过他的膝弯,缓步行出邸店。也不知是不是微言道人的疗伤金津起了效,师兄虽仍没甚么动静,神色却祥宁了许多。

  白石站在倒坍的土坡上,神情冰冷地望着天盖。天光柔和,一切都似蒙在纱里,荫翳的山松绵延到山腰,又被霞光吞没,嵯峨的山巅上有入霄的云梯。大梁里没了鬼王,也没了人声,白石再无留在此处的理由。

  “祝大人,大力鬼王已灭,在下当即归返天廷。白石会在天门遥瞻您人间功绩,您若有吩咐,便在风里呼一声,在下会速速赶来,为您分忧!”

  白石向祝阴恭敬地作揖,却又觉得立足之处太高,不合礼数,当即跳下土坡来,再敬重地对祝阴拱手。可他又似想到了甚么一般,转口道:

  “不过,祝大人,您可得看着些‘七日杀鬼令’的时限。白石不愿看您违天廷律令。”

  灵鬼官的神色忽而有些阴冷。

  “毕竟白石崇敬的…是规言矩步、为我辈之范的祝大人,祝大人切不可为了一己私心,悖了太上帝的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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