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2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他说了这些话,祝阴却只是微笑,两手托着易情,不好还礼,便只能点头,说,“昨日有劳你了,保重。以后我二人可多些书信往来,于两界之事上互通有无。”

  仅回了这几句话,便听得白石心花怒放,两眼熠熠生光。他双足一蹬,化作流星,跃入空里,踏着祥云而去。临别前,他拼命挥臂,一步三回头,眼巴巴地瞧着祝阴,一叠声地唤着祝阴名姓,生怕祝阴不知他离去。

  待白石远去,身影在天边化作胡麻点大小。易情突而呻吟一声,在祝阴背上勉强睁眼,咬着牙道:

  “…总算…走了。”

  祝阴微愕,略略转头:“师兄,你醒了?”

  易情咳个不停,身躯抖如筛糠,倚着他的肩头轻喘,慢慢地道,“非但是醒了…昨夜我还失眠,辗转反侧,险些将床榻翻塌……你那长随凶神恶煞的,吓得我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闭了眼便是他踹我脑袋的模样。”

  “他何时踹过师兄?”

  “约莫是…上辈子。”易情说。

  祝阴笑了,“师兄总爱说些玩笑话。白石不是祝某的长随,他虽面冷,心却热,待人是极周到的。”

  易情精神转好了些,忿忿地吐气,面庞鼓得像只包子:“不是长随,那便是你的小厮儿、跟班、马屁精、跟屁虫。”

  他喘了口气,又道。“你是瞎子,看不见他是怎么瞧我的…我挨你背上时,他的眼神在说他想杀我。”

  “还有,他周到个屁!”易情磨起了牙,“拷问人倒是挺周到的,手上戳了血洞,脚上也会贴心地补上……”

  秋兰站在他们身边,无助地绞着衣角。她是个从乡里来的女孩儿,一夜间城里故交遭了鬼王侵袭,尽皆死去。从昨夜起,她便抽抽搭搭地哭了好几回,现在眼睛还是红红的,像一只忸怩小兔儿,无措地望着他俩。

  似是发觉了她的困窘,易情轻拍祝阴的背,让他转身。秋兰见易情望向自己,浑身倏地一颤。

  “你是不是…被吓到了?”易情敛了方才神色,咳了几声,弯下眉,略带歉意地问道,“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鬼怪,有细蠛、鬼王,还有灵鬼官和小妖怪……想必是让你惊怕得紧了罢。你家中可还有甚么人物么?”

  秋兰摇头,“没…没了。我爹在乡里种地,受的暑气太重,当日屙屎时又不小心跌进恭桶里,害了痢疾,后来瘦得和柴似的,没几日便死了。我娘改嫁了,去了安庆,听说那家的主子待她不好,成日掌她的嘴,叱骂她不好。”

  说到后来,她又眼里一红,泪珠子直坠下来。“本来还有些在这儿一起做生意的叔伯的,都被细蠛啃得只剩骨架子!”

  看来这姑娘是没地儿去了。易情头痛得更厉害,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脑袋。“要不,你往海岱那里去?这儿的人是死净了,但那边兴许还有人…”他话说了半截,却又觉得不妥,让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走去山长水远的海岱,路途上又多有鬼怪,怎地好保她一路平安?

  “你还有甚么想去的地方么?”易情为难地说,他头晕眼花,说一阵话便得歇一会儿。“若是在近处,我和师弟送你去。”

  祝阴低低地唤了一声:“…师兄。”

  易情和他咬耳朵:“不急,反正都是要回观的,再陪她一程也无妨,顶多教师父多候上两三日。师父最能发呆,都在东崖里面壁十年了,还怕等这几日不成?”

  “不是怕教师父等候,”祝阴说,“是因为师兄有伤在身,若在观外逗留得久了,恐怕一时伤势恶化,祝某无力相救。”

  “我好了,我没觉得身上哪儿痛。”易情摇了摇头,挥舞着手臂,“你瞧我现在身强体壮,能拔山扛鼎。”

  祝阴笑了一笑,扶着他腿弯的手摸到他脊背上,似是在摸索。“师兄,你猜你背上贴了甚么?”

  “贴了甚么?”易情怔怔地问。

  他只觉祝阴似是在他背上贴了一张纸,现今伸手摸去,掀起了一角。刹那间,一股剧烈的痛楚从身躯深处迸裂开来,像一团炸响的惊雷,震得他抖抖簌簌。

  “是止痛的七字罡字咒,是祝某给师兄写了后贴上的。”祝阴微笑,“师兄莫非真以为自己体健如牛罢?你如今便似一块破洞衾子,伤全未好,不过是拿符咒缝补了一番罢了。所以,不回无为观不行。”

  易情痛得没了声儿,冷汗雨一样地落。良久,他勉强睁眼,望向秋兰,“你想去…哪儿?最好近些……若是我在…途中倒下了,便叫我这…坏师弟送你。”

  秋兰见他蔫了气,一副遭了霜打似的模样,便知他伤重,不好强求。于是踌躇了半晌,她闷声道:“我想去…天坛山。”

  听她说话的两人皆愣住了。

  女孩儿仰起脸,日光落进眼里,在漆瞳边勾出烂漫的辉光。她用力抹净了脸,说,“我在这儿没甚么亲故了,这里又都是死人,我气力小,埋不得多少入地里,过些时候又会有瘟疫。听说天坛山里有座大庙,我想去那儿落发出家!”

  她绞着衫子角,泪水像汀兰上的泠泠清露,扑簌簌滚落。她央求道:

  “道士哥哥,让我跟着你们一起走,好不好?”

第三十四章 杀意何纷纷

  秋兰仰面望着他俩,噙着泪花的两眼被晨曦一映,瞳子里似点起了小小的牛角灯,金亮得甚而有些眩目。易情听她这样一说,脑瓜子嗡嗡地响。半晌,他才道:

  “姑娘,你瞧咱们俩乌发浓密,看着是会剃度出家的人么?”

  女孩儿也怔了一怔,说,“哎呀,是么?我还以为你们那儿吃斋敲木鱼呢。”过了片刻,她笑靥如花,“不剃便更好啦,这样我还能编辫子呢!”

  祝阴又低唤了一声,“师兄。”

  易情明白他话里意思,一个隐于尘世的门派,怎地能随意收人入门中?若是每回他们下山都要再收一二人进门里,怕是不多时天坛山上便会人满为患,满山尽是攒动人头。

  于是易情摆出为难神色,道,“咱们观中是不收人的,你若随我们回去,在那儿也没有落脚之处。你瞧这红衣狗獠,他是咱们师父的关门弟子,往后便再不收徒了。”

  祝阴当即拧了一把他的腿,易情疼得龇牙咧嘴,咬着牙,又呻吟着道:“何况,咱们那儿不缺人,只缺牛马,你来了便要做牛做马的!”

  秋兰眼巴巴地瞧着他俩,“我不做徒弟,我到你们那儿做猫做狗、做牛做马都成。要是留落在外边,我会被人捉了去做娼马子。我会做饭,会洗衣,能帮着犁地、择菜,你们便留着我罢!”

  她看起来正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脸庞尖俏,像白净的丈葵籽儿。一身鹅黄衫子已在昨日洗净了血污,被手掌抚得平整,贴在身上。日头在面庞上未留下微黑的晒痕,她就像累坠枝头的白果,微熟却饱含清韵。

  易情犹豫了,心里的懒虫在作祟。七字罡字符与疗伤金津起了效,他虽身负重伤,却不怎地痛了。于是他伏在祝阴耳旁道,“师弟,要不,咱们收了她?我瞧师父做的饭食犹如焦炭,全不能入口。我十年前离观时,师父连衣上的绸带都不会系。这妮子看起来手脚利索,不如……”

  “师兄是想留着个伏侍师父的人么?”祝阴笑眯眯道,“可惜,不可以。师父有祝某、迷阵子与师兄便能伏侍周全。师兄莫非是起了懒怠心思,不想干活儿,这才想推给那姑娘?”

  说着,他又拍了拍易情的背,笑道,“不成,咱们学道人便是要以至拙胜至巧,勤勉才是正道。师兄,回观后可有许多活计等着您操理呢。”

  这一拍险些把易情道五脏六腑都拍出来。纵使贴了符箓,易情仍痛得面色煞白。他听出了祝阴话里的险恶之意,叫道:“我还是伤员!”

  祝阴说:“无碍,祝某会将师兄照理妥当,让您能尽早下地忙活。”

  说着,祝阴也不顾背上那人手舞足蹈地叫唤,转过面来对秋兰微笑道:

  “姑娘,不是敝观不愿收您,而是观中地处着实有限,恐怕再不能有一处供您落脚。您还是暂往海岱去罢。”

  秋兰愣了愣,从他面上望出了客气的疏离。这红衣道士衣如燃火,可神色却极冷淡,眉宇间仿佛含着常年不化的寒霜。她迟疑地问:“你…你们不带我走了么?”

  “正是。”祝阴含笑点头。

  她又泪汪汪地道:“你们真忍心撇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家在这儿?我不入你们山门也成的,我就在外头山沟里搭间棚子,吃山水、池荇,不会动你们一粒米……”

  祝阴只浅浅一笑,颊边泛起梨涡,“忍心。不行。”

  见这小子跟铁块似的,全然不吃软磨硬泡的一套。秋兰银牙紧咬,忽而用力跺足,脱口骂道:

  “老娘肏你亲爹!”

  这一声喝出来,祝阴和易情皆瞠目结舌,半晌无言。一个上一刻眼里还噙着烟水似的泪光的豆蔻少女,怎地下一刻便突地转了个模样,凶性大发?秋兰挽起衫袖,叉着腰,柳眉倒竖,朝他俩指指点点:

  “老娘好声好气求了你们一炷香的功夫,说了要倒贴入你们观门。你俩倒好,傲头傲脑,得寸进尺,还当老娘是你俩的洗脚侍婢,随意使唤?天坛山你奶奶是去定啦!就算你俩不带,你祖宗也能摸上山去!”

  祝阴愣了半晌,才道:“姑娘……”

  秋兰虎气冲冲地前踏一步,用力戳着他的胸膛,“老娘一定要去天坛山!大梁这破落地儿老娘算是待够啦,就算你俩没来寻见老娘,也总归是要去的!你俩快走哇,姑奶奶便在后头跟着,别想甩脱!”

  “姑娘,你是要去天坛山做甚……”易情呆了许久,总算开得了口。

  “你管你奶奶去那儿做甚!”秋兰将眼移过来,尖利的目光像要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你俩个瘟星,把虫群、大鬼引了过来,把你奶奶的亲旧吃了个干净。老娘再不上天坛山上进香,勾个俏郎君来,下半辈子便只能做孤家寡人啦!”

  易情与祝阴心里惊乍,只觉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一个女娃子,怎地便变成个骂街虔婆?易情磕绊地重复道:“进…进香?”

  秋兰用力点头,“是啊,就是去你们无为观那儿进香!听闻你们观里树着太阴星主和九天卫房圣母像,拜了能结好姻缘,多子多福!”

  她又忽地一笑,那凶煞的模样倏地不见了,换脸似的娇笑一声,道:

  “我想去你们那儿寻个好夫君呀,两位道士哥哥,你们便依了秋兰罢!”

  女孩儿笑意盈盈,将胳膊在身后忸怩地别着,天光落照下来,明明未施粉黛,却更衬得她姣媚妍丽。转眼之间,她又从那泼辣的模样化作娴静淑女。

  易情恍然想起,天坛山无为观里确是立了月老像,往时常有人来拜谒,香客们常面带喜气,说在那儿拜神灵验。上回他闯进殿门时,正恰碰见一群艳丽女子围着祝阴打转,莺声燕语不绝。恐怕除去月老像外,祝阴也是引得女客们前来的原因。

  秋兰又吟吟笑道,秋波在易情面上流连:“道士哥哥,你救了我一命,小女子不胜感激,只得以身相许……”

  原来她是打定了结缡的主意,这才乞皮赖脸地想随着他们回天坛山去。易情见她拿情意绵绵的眼睃着自己,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秋兰一定没看上他,她约莫是见祝阴生得清俊,想巴在他身边,眄伺着对他下手。

  “若你不带我走,我便是用脚走的,也要到天坛山里去!”秋兰又道。

  祝阴面赤了一阵,也不多话,背起易情拔步便走。他腿脚灵便,一转眼便飞也似地将秋兰甩在身后。直到黄衫的人影在背后只有胡麻似的小小一点,易情才伸手拍他的面。“师弟,师弟。”

  “甚么事?”

  易情回想起那女孩儿变脸的模样,心有余悸,“我方才不是在做梦罢?咱们只同她有一面之缘,她便对咱们芳心明许?莫非是咱俩先前没将鬼怪除尽,这女娃才是鬼王?”

  祝阴的肩似是也抖了一抖,“那还真巧,看来祝某同师兄做了同一个梦。”

  转眼间,他们已快步走过碎石堆塞的街巷,走过仰翻的凉棚、货车。易情伏在祝阴背上,瑟瑟发抖,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念头在打旋。

  这叫秋兰的女孩儿为何要跟着他俩走?不过再细细一想,确也情有可原。大梁已被肆虐的鬼王摧成废墟,她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抓住出现在面前的两个活人不放才能保身。

  这样一想,他的心却也软了。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坐在死人堆里,孤仃仃地候着天明,听着在风里游荡的漫野怨魂的呼号,他做不到。

  想了一会儿,易情贴着祝阴的耳朵道,“师弟,我寻思了一阵,丢着她在这鬼魆魆的城里也不妥。不如咱们回身找她,带她到近处有人烟的地方,捎她一程?”

  祝阴却白着面,只道:“不必去寻她,她自己已跟上来了。”

  话音未落,他俩走到街廊边时,只听得后面有叫声遥遥地传来,嗓音柔俏而欢喜:“道士哥哥!”

  两人簌簌一抖,回身一看,却见秋兰笑盈盈地从廊柱后探出头来,说:“你俩走得好快,是急着要将秋兰领回天坛山么?”

  易情吓得心口一震,捶着祝阴的肩道,“师弟,你脚程跟王八似的慢,人家一个女娃子都要溜到前头了!”

  祝阴颊边挂着细细的冷汗,“祝某已是尽了全力,若是用走的,已不能更快了。先前除鬼王时用尽了气力,驱风的宝术今日是不得再用了。”

  “那你能不能跑起来?再不济,能不能御剑飞行?”

  “天坛山不曾教过御剑飞行的法门,若是有,祝某倒还想向师兄求教一番。”祝阴说,“不过,若是跑起来,把师兄从背上颠下去了,祝某倒觉乐意。”

  他俩火急火燎地前奔,秋兰在身后一路紧跟。她在道旁的槐树后笑眯眯地探首,一眨眼,又坐在街旁茶铺子里的条凳上,晃着一对儿绣花布履。她在他们身后叫道,“道士哥哥,等等我呀!”

  不多时,又能听得她叫道:“你俩不等我,我也要不等你们啦!”

  到渡口边,祝阴弯下身来,易情手忙脚乱地解起船缆。两人慌忙跨进小舟里,一抬眼,却见秋兰已坐在船板上,身旁放着几只新采的莲蓬。她正拨着莲米吃,仰首与他俩一笑,青翠的汁液染了口角,嗓音轻轻脆脆的:

  “这是你们的船?天坛山下有河么?咱们要坐船去天坛山?”

  易情和祝阴呆住了,半晌无言。良久,祝阴将易情放下来,开始慢吞吞地松开系在岸柱边的绳结。易情拿起舟楫,递到了秋兰手里。

第三十五章 杀意何纷纷

  入夜了,天幕与卫河皆如墨一般漆黑,竹片子编作的船篷里亮起一点微光。

  小船揉乱了缎子似的河面,祝阴在竹篷里点了灯,鸡蛋黄的火光洒满草席。夜风随着水声在箬叶缝里呜呜咽咽地啼哭,篷里略略有些寒意。易情被放在席上,他捂着额,闭着眼低低地喘息。

  七字罡字约莫是只对外伤有用,止扼不住天书为他魂神降下的痛楚。易情的头又开始疼痛欲裂,像有人在拿小锤锲而不舍地敲他脑门。他先前还能在祝阴背上活蹦乱跳,喋喋不休地贴在这师弟耳边讥嘲,如今却如蔫下的禾草,软成了一滩水。

  秋兰坐在侧板边,摇着舟楫,时不时担忧地往船篷里望去一眼。澄黄的烛光里,祝阴坐在易情身侧,拿汗巾子抹去他额上的冷汗,垂着首,明灭的火光映得神色阴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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