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3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缄默许久,祝阴点了点头。

  “是,”他笑道,“我与师兄是——同道中人。”

第四十三章 杀意何纷纷

  当天夜里,易情在祝阴的榻上和衣而眠。他在漫漫书山的阴影中入睡,仿佛回到了过往。那时的他在天廷里有一间书楼,朱栏外是飘云积成的浅滩、雹子凝成的嶙石。九霄星辰悬在檐下,灿然生光。楼中藏书汗牛充栋,他时常从桂枝格架上取笔,翻开天记府的簿册书写,墨床中漾出古旧的清香。

  待易情睡下后,祝阴静静地伫立在岩穴中许久,擎着烛台,借着昏黄的火光细查那斑驳的神像。

  红衣少年仰面望着那高耸的石像,微不可闻地叹息。他抚着神像身上粗糙的纹理,像一个迷惘的信徒。

  他曾与神灵有约,降下凡世之后,他再不能睁眼。毒瘴将会横绕于他双眼前,即便是神君降临于他面前,恐怕他都难以认出。

  夜半时分,祝阴放轻步子回到榻边。月光犹如清溪般流淌,落进易情发间,像覆了一层霜雪。他的师兄已然熟睡,蜷着身子发出浅浅的息声。祝阴见榻上尚有一片空处,便也小心地翻身上榻,背着易情睡下。

  洞里入了夜,石壁便会生寒,此处又无其余床榻,于是祝阴只能委屈自己,和这小妖物共枕。不知怎的,他的心没来由地跳得促乱,过了许久,方才从慌乱里睡去,与身后那人同床异梦。

  祝阴也做了一个关于往昔的梦。

  在这梦里,他仍是九天之上赤裳银铠的灵鬼官,腰中系着斩杀众鬼的银鎏金降妖剑。清风犹如乘辇仆侍,将他送至咸池之畔。

  满载着黄金日影的水池里,有一位荷衣蕙带的神灵在那里梳理她的长发。

  那位女神身影窈窕,脊背犹如凝脂白玉。他记得他与那位女神曾经立下了一个赌约。在不死的岁月光阴里,神灵向来最怕无趣,他自愿作为取悦神灵的玉棋,任由她驱策,只为能再见他所侍奉的那位神君大人。

  “汝来了。”神灵背着他,嗓音清柔。

  神灵的纤指拂过饱结的槐花,在其中抽出一条素白的绫带。绫带浸在盛着日影的咸池水中,朝霞将带子染得鲜红。神灵不知何时已飘然落至他身后,用红绫将他两眼缚起。

  “灵鬼官,吾已聆听汝所愿。汝意欲再见所侍神君,吾便允你与他相逢。”女神说道,“但汝需以肉体凡驱入人世,双目长瞑,于其间煎熬苦候。直至有一日,待汝能重入天廷,汝会再见星君。”

  “不得睁目,不可视物。双眼开阖的次数愈多,汝便更近瞽目之人一分。”

  祝阴听见过去的自己问道:“落入红尘后,我便是个凡人了么?”

  “是。”神灵颔首。

  “既然是凡人,又怎能再入天廷?”

  神灵弯起嘴角,似是在笑,“苦修道果,或是铸成神迹,这便是凡人登天的径道。吾为汝指一条明路罢,于人间杀妖鬼,除秽恶,终有一日,汝能积土成山,积水生渊,攒下功德,让天廷仙班为汝迎列。”

  那时的祝阴听了,心里微微有些动摇。他想再见自己侍奉的那位神君,便得要抛却大半宝术、法力,遁入红尘,苦捱不知许多年,以凡躯再入天廷。可这却是面见神君唯一的手段,于是他点头道:

  “好。”

  女神的笑声犹如法铃,嘹嘹呖呖。她解下灵鬼官腰间的枣木牌,柔荑拂过木牌上粗粝的浅壑。指尖遍及之处,有蝇头小字流进了雷击枣木的纹理之间。她道:

  “吾将如今在人间肆虐横行的凶鬼名目留在汝的职牒上。其中既有作祟病鬼,亦有精怪异物。有从幽都爬出的死魄尸骸,亦有被天廷贬谪的戴罪之神。”

  “杀一个,降妖剑便会记下汝的一分功德。”

  祝阴颤抖着手,抚上那粗糙的牌面。他摸见了无数个名字,这些全都是在凡世间为祸众生的妖鬼。将它们杀尽的话,他便能再见到神君大人了么?

  他仿佛又望见了神君大人的身影。那是一位在古旧的传说里,便已在敬奉太上帝的神明。翻腾如沸的云海里,神君缓步踏上天磴,脚步声宛若惊雷。他所崇敬的神君永远冷肃而威严,一袭漆黑袍衫犹如冥夜。

  疟疾鬼、獝狂、青衣荧惑…篆在枣木牌上的名姓纷繁,既有古时的精怪,亦有天中的祸星,简直可称各类各样。祝阴摩挲着枣木牌,心中正在忖度如何对其下手,却听得女神开口:

  “这世上鬼怪甚多,凡是地阴之处,便会滋长鬼气,若要汝全数除尽,着实勉强。”

  祝阴仰面,却正恰见得她垂下白璧般的面庞。神灵微笑着道,“因此,汝只消除去其中最恶逆之人,吾便让汝得回天廷,重见神君,如何?”

  “最恶逆之人?”

  女神忽而伸出光洁的十指,捧住他的面颊,轻声细语,“对,是人。他曾忤逆太上帝心愿,是太上帝在凡世间最怨憎之人。他将九天搅了个翻覆,教众神不得平宁。”

  “吾要汝去杀他,带着他的尸骨与功德,回到此处。”

  祝阴愣愣地仰面,他的双目已被红绫蒙覆,眼前只余一片漆黑,但指尖上的触感却似流淌进了脑海间。他在木牌上摸到了一个名字,那名字的刻痕极深,仿佛神灵在留下它时饱蕴恨意。

  “吾要汝杀——”

  神灵对他附耳低语,每一字从她口中吐露时,都带着刀锋一般凛冽的杀意:

  “——天坛山无为观首徒,文易情。”

  祝阴在做梦。他梦见自己背着小小的行箧,踏上蚴虬的山路。攀上崭岩,避开蒺藜,他带着一身泥泞爬上天坛山,在山门前叩首求见。

  他见到了一个持伞的白衣女子,一个肚皮浑圆的胖老头儿。他捏造了个凄惨的身世,声情并茂地讲述予道人听。胖老头儿听得眼泪汪汪,当即便牵起他的手,要收他做弟子。

  天坛山中云气溶溶,清凉的雾水仿佛在身上流淌。祝阴入了无为观,做了观里最小的弟子。他降下凡世后,身体化成小孩儿的模样,要踮着脚去擦立在道旁的石像。

  清早起来,他便会在桔槔上摇摇晃晃地解下水桶,吃力地沿着石阶擦洗神像。他拿布巾抹过真武大帝、元始天尊的石像,还有统帅着灵鬼官众的龙驹、执玉如意的土地公,有许多人他曾在天廷里打过照面。他们趾高气扬地从自己面前行过,不曾给过他好脸色。

  石像中有一尊,年幼的祝阴时常在其面前驻足停留。那是天坛山无为观首徒,文易情的石像。女神曾与他说过,那是他要杀的恶逆之人,可他不曾在观中见过文易情。

  朝歌里的人人皆说文易情已在数年前铸成神迹,步入天廷,在那之上做了个快活神仙。可祝阴仍是灵鬼官时,不曾与他逢面,甚而连他的大名儿都不曾听过。

  “大师兄去哪儿了?”祝阴跑进微言道人的草棚里,大声问胖老头儿。他还没长大,说话奶声奶气的。

  微言道人正揭开盛了丹砂的铜炉盖,往丹炉里撒尿。祝阴一闯进来,胖老头儿抖了一抖,险些撒歪。

  “哼,好小子,你来坏老夫好事儿作甚!”手忙脚乱地系好腰带,微言道人在瓷盆里洗了洗手,怒气冲冲地过来揪他。无为观穷,炼仙丹没有红铅、黄金,他拿丹砂炼不成甚么玩意儿,便只能撒泡尿进去胡乱炼炼。

  “大师兄在哪儿?”祝阴被他拎在手上,不依不饶地问。

  “你师兄去了天上啦!甭再问老夫这问题了,他做了仙官,怎地还会再下来?”

  祝阴被微言道人一脚踹出了草棚。他抹了抹被踢得发痛的屁股,站起身来,拍拍衣上的灰。看来无为观里真的没有文易情。

  他闲得无事,便去文易情的石像前蹲着。流风勾勒出了石像的面容,那是个清俊倜傥的少年,面上似是有个浅浅的梨涡。那笑容仿佛对万事都不以为意,在傲睨九天。

  这是他要杀的人。

  “大师兄,你在哪儿?”祝阴喃喃问道,“你再不回来,我便只能屠尽天下妖鬼啦。”

  文易情不见踪影,祝阴便只得提剑干起杀鬼怪的老本行。天穿道长给了他一柄其余灵鬼官下人世时遗下的降妖剑,于是他夜入山林,捞出河中鳖怪,开膛破肚,掘出土里太岁,生起柴火烧尽。

  只是有一事教他疑惑不解。那柄遗下的降妖剑似是已被神官使过多年,刃口已有磨损。杀一鬼,剑脊上便会流淌出惊人血光,死去的鬼名将会于其上浮现。

  他在那儿寻到了文易情的名字。这柄剑杀过一个叫文易情的人,也不知是否是他寻的那个教诸天神灵震动的恶逆之徒。初时发觉时,祝阴震恐不已,满心惊惶。

  有人抢在他之前杀了文易情。

  那天夜里,他对着石壁,默然垂泪。叆叇的月光里,他以银鎏金剑在岩壁上一笔一划地深刻,欲篆出神君的模样。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此世再不得相见了么?

  他一面落泪,一面缓缓地移剑。他无数次痴狂发问,却无法得到回答。神君的影子在心底忽而变得模糊,他忽而记不起神君的威严相貌,记不清神君迈上天阶时的影子。

  翌日,祝阴神色肃冷,踏入山中,斫下了千百只妖鬼的头颅。他将头颅悬在林中,计数功德。自那一日起,他已然绝望,若是文易情已死,他便只得寄希望于灭尽凡世妖鬼。可心底却是有细若游丝的希望的,兴许哪一日,文易情会再回山中,他还有望再见神君。

  不知觉间,光阴已过,他身子渐长,变成了翩翩少年的模样。

  又是一年盛夏,炎天暑月,骄阳似火,天坛山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入门比试。

  那比试的意图倒不是真为了收弟子,而是微言道人想出来的损招儿。每个寻上门来的修士皆要交些入场银钱,他要祝阴把着山门,来一个便打一个,将修士们尽皆打跑,借机挣些钱财使。入门比试过后,无为观又有了半年的饭钱。

  可这一年祝阴却格外心燥,不愿再把着山门。他扯了个谎,借机去了三清殿。新下了场雨,青冥冥的天穹下,松林中湛露醇厚,雨珠在枝叶里轻盈迸跃。

  祝阴踱着步,意乱心烦,掰着手指数计下凡后的年岁。他入红尘已然十年,这十年之间,他拼力斩杀妖鬼,攒下的功德却远不能教九天开启阊阖。他究竟要何时才能见到神君大人?

  他是不死的灵鬼官,本能忍上千万年孤寂。可与敬奉的神君大人分别时,他连一刻都无法忍受。

  松林里忽而响起一阵枯枝迸裂声。

  有人穿林踏雨而来。祝阴惊愕地抬头,流风送来那人的形貌。来人有着他所熟悉的模样,日日夜夜,他对着沿阶的石像精心抹拭,那人的眉眼、口鼻、身上的每一处细末之处,他都早已熟稔于心。

  心中忽而泛起鲸波鼍浪,一刹间,喜与恨交织,在心底盘根错节。

  十年苦候,他终于得见此人。

  烈风回旋,那人跌进一地碎石间,痛得龇牙咧嘴,却仍仰面向他发笑。那笑容云淡风轻,昂昂自若,几与祝阴拂拭过的神像分毫不差。

  那人道:

  “久仰大名,我是你的大师兄——文易情。”

第四十四章 杀意何纷纷

  易情睡在祝阴石室里的榻上,辗转反侧。

  他也说不准究竟是哪儿不对,但这趟觉就是睡得颇不踏实。脊背底下像有无数枚小小的银针在戳刺。寒意透过丝衾,游于周身。

  睡得不舒坦,他连梦也做得不安稳。原本他梦见自己在云气翻腾的书斋中拨弄诗筩,磨陈年浓墨,青鸟在窗棂上驻留,天鸡在枝梢嘹叫,天光祥和,他翻开书卷,遍体和畅。神禽、灵兽们在云水里穿行,一条小蛇爬上书案,蛇尾缠住笔杆,笔毫在宿墨里搅弄。

  到了后半夜,朦胧之中,他隐约觉得有滑凉的物事抚过胸膛,像有人掬了一捧水,水流从指缝淌下,落在心门上。胸口的伤如遭针刺,微微地发痛。

  刺痛持续了许久,有人忽而在他耳边叫道:

  “起来,起来!”

  那嗓音轻柔生媚,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欢喜。易情蓦然睁眼,却见他正侧卧在床榻上,一榻的丝衾已然皱乱。天已然大亮,万束轻纱般的晨曦于岩顶泻落,有个着鹅黄衫子的女孩儿正笑盈盈地站在榻前,弯着腰,绢白的脸庞正凑在他跟前,是秋兰。

  秋兰笑着对他道:“道士哥哥,你醒啦。日头要晒屁股啦,快起来罢!”

  易情方才转醒,只觉莫名其妙。举头一望,只见此处仍是祝阴领他进来的岩穴,嵺廓的岩壁之间,三清铃随着晨风摇曳,叮铃铃地作响。身边的榻上仍然温热,只是不知怎的,祝阴已然不见踪影,倒是多了个秋兰在此处。

  “你…你怎么在这儿?”易情惊异地发问。

  女孩儿咧嘴一笑,脸蛋红扑扑的,像落满了朝霞。她扭着手,说,“这几日我都没得见到道士哥哥,寻遍了天坛山也没找到影踪。我不放心,便跑到这儿来找你了。”

  这话教易情听了,只觉古怪。他问:“祝阴呢?”

  秋兰听他念祝阴的名字,不知怎的气得鼓鼓囊囊,撇着嘴,显出些酸溜溜的神色。“那穿得像大雄鸡样的人儿?我没见着!”

  易情爬起身来,四下张望,“那你说怎么进来的?祝阴说了,这岩洞可称坚如磐石。既有能惊退鬼怪的三清铃,又有遏止精怪的文殊九宫八卦阵,护法真君像把着大门,能进来才有鬼咧!”

  女孩儿奇道:“可那都是防鬼怪的阵法呀,我是人,怎地会进不来?”

  这话说得易情无言以对,他忘了,他是只小妖怪,在一个修道门派里本就该处处受针对的。

  秋兰又上前一步,拽起了他的胳膊,“好啦,道士哥哥,别睡啦,快快从这儿出去罢!你的那位漂亮师父说了,今夜咱们在堂屋里一聚,煮些好吃玩意儿,欢迎你回观,也欢迎我上你们天坛山。”

  女孩儿又喜孜孜地道,“你师父瞧我有学宝术的天资,往后她便收我回门中了,要我做你们的师妹。道士哥哥,往后我便要叫你师兄啦!”

  易情大感意外,原来师父还会想到给他筹措一场接风洗尘宴的么?而且天穿道长果真改不了随便收徒的性子,易情怀疑哪怕是在道旁随性捡只猫儿狗儿作门徒,她也会照收不误。

  秋兰在他身旁掰起了手指头,哈喇子垂到了地里,“我瞧他们在后厨里忙活,捏怀山药丸子,切绵白糖馍,咱们今夜就能吃上了……”

  脑海里浮现出香飘四溢的美味珍馐,易情听得心动,近来他日日吃汤药吃到饱,确是想尝些甜口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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