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3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在哪?你带我出去罢。”易情说,却仍窝在丝衾间不动。

  秋兰叉起腰,嗔道,“道士哥哥,你不从榻上起来,我怎的带你出去?大伙儿都在堂屋处等你,要你用自个的两条腿走过去。”

  “我要是能活着走出这个破洞,那才叫有鬼。”易情慢吞吞地下榻,又突而摆出嬉皮笑脸的模样,道,“这样罢,秋师妹,你走我前面,我跟着你出去。”

  听他叫自己“师妹”,秋兰便同入赘了一般心花怒放,意蕊横飞,当即道,“成呀,只是道士哥哥,为何要我走在前?我才来天坛山些时候,对这儿还不如你熟。”

  易情厚颜无耻地道:“因为出去的一路上尽是陷阱,我要师妹替我挡着凶险。”

  秋兰却不发恼,反而眉飞眼笑,挺起胸脯:“道士哥哥要躲我身后,便尽管躲,哪怕前头冲来头大山猪,秋兰也替你拦着!”

  说走便走,易情翻身一跳,撞跌了几摞籍册。他疑惑地四望,岩洞里到处都不见祝阴的影子,这小子究竟去了何处?昨夜里,他隐约觉得有人轻身上榻,背对着他躺下,气息短促而微乱,那大抵是祝阴。

  还未走几步,秋兰却先惊叫起来了,“道士哥哥!”

  易情不知她惊叫甚么,却觉她的两眼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胸前。低头一望,却觉胸口依然刺痛,见得大襟已然敞开,寒风从襟口直灌进来。

  结痂的伤口边,发红的印子如蛇游走。

  那似是某种细索的压痕,仿佛昨夜曾有人用绳索将他紧缚。

  ——

  从祝阴的岩洞里出来,走下石阶,已然是正午时分。易情缩在秋兰背后,将蒙眼、堵耳的布片取下,又塞回袖里。这回出岩穴可谓有惊无险,他谨记着祝阴告诫他的话,将为杀灭妖鬼布下的陷阱一个个绕开。

  两人踏着满地树荫里的光点,走到了后厨边,只见得低狭的土屋里满当当地塞着几个人影。生得同个肉球似的胖老头儿躬着身,在把着火筒往灶台下吹火。天穿道长垂着头,用刀削着锈样的山药皮。

  迷阵子将熬出的金黄糖稀盛进碗里,余光瞥到他俩来了,抬起头懒洋洋地叫道:

  “师兄,姑娘,晚膳得忙活好一阵。你俩也来搭把手罢。”

  秋兰忙不迭点头,小鸟似的钻入后厨里,挽起衫袖。她本就是农家姑娘,干起活儿来更是得心应手。易情闲得无事,也随着他们一起烧油锅,炸馍条。

  胖老头儿吹毕了火,又从树底下的鸡笼里抓来一只雉鸡,准备拿菜刀割了喉咙放血,那雉鸡咯咯直叫,扑腾个不停,挣脱了他的怀抱。微言道人捉不住,在后头手舞足蹈地追赶,累得气喘吁吁。

  易情看不下去了,放下锅耳,从砧板上拎起菜刀走出后厨去。他一伸手,便将那雉鸡的脖子提在手里,又干脆利落地一刀砍下,鸡血如泉涌出,正恰泻入瓷碗里。

  微言道人愣愣地望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道:“瞧不出来,你小子挺……”

  “挺甚么?”易情低着头给那雉鸡放血,“挺会杀鸡的么?”

  胖老头儿露出一口白牙,“挺利落的…还不如说,心狠手辣!”

  “对一只要下肚的鸡,要讲甚么感情?”易情无奈,“道人,我替你宰好了下肚的吃食,你怎地反怪我心狠手辣?”

  微言道人摇头晃脑,“哼,你不知道,老夫每回吃一只鸡,总要斋戒三日的。动一筷便祝祷三遍,秉持慈道!”他不以此为羞,反洋洋自得,教易情无言以对。

  老头儿又喋喋不休道:“可真是件奇事,你爹娘取你的名儿时,为何要叫你‘易情’?我瞧你小子给老夫的黄符上画鬼脸、往药葫芦里撒尿时倒挺无情的,都将老夫折腾得折寿啦!”

  他说了这话,却见易情脸色黯淡,抿着口沉默不语,顿觉自己方才所说不当,讪讪地住了口。他知道易情是幼时天穿道长从山下捡来的,可易情一直对在那之前的岁月缄口不言,仿佛那是一段难堪的过往。

  易情将鸡血放尽,放下了无生气的雉鸡,到河水边洗手。血丝从他指间游走,像绵延的红线。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给我赐名的那人是怎么想的。”

  他轻声道。

  夜色染上天际,月盘光皎如水。堂屋里点起了灯盏,金黄的糖馍、熟烂酥脆的熏鸡、圆滚滚的山药丸子摆满桌台。无为观里的日子清贫,鲜少有吃得好的时候,于是众人聚在桌边,攥紧碗筷,个个眼放馋光,涎水横流。

  易情忙活了大半日,肩脊有些发酸,寻了张马扎坐着,却见得窗格子里似是闯进一个影子。

  他疑惑地站起身,往中庭里一望,却见祝阴站在如墨的夜色里。

  这小子今日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又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他眼前。易情心里疑窦之情翻涌,踏出槛木。

  夜风幽咽,叶上滚着的水露如珍珠般泛出清光。祝阴一袭红衣,像一团静静燃烧的火焰,伫立在月色里。

  “…师兄。”

  见易情走出堂屋来,祝阴微笑着唤了一声。他今日未束发,乌发垂散着,脸色如雪般惨白。

  易情有些发愣,半晌才开口,“祝阴,你站那儿做甚?今夜师父说咱们要聚一聚,欢迎秋兰姑娘上山,也顺带吃顿好的。你别光站着了,入屋来同咱们一块儿吃罢。”

  祝阴却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师兄,你恨我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可易情却从其中听出来一丝沉重意味,仿佛有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头。

  “不恨,恨你作甚?人有七情六欲,为何要叫一个‘恨’字平白占了我的心房?”易情说,“而且,你还没做甚么叫我记恨的事儿。”

  “可我恨师兄。”祝阴缓缓地道,“明明师兄也没做甚么要祝某记恨的事,祝某却不得不恨。”

  怪不得这小子对自己做了颇多坏事,原来全是心中带恨。易情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叉起两手,说,“那我也管不着,毕竟你的心全由你做主,你要爱要恨,又与我何干?”

  祝阴只是向着他笑。易情仔细一望,却发觉他面上有未涸的泪痕,泉滴一样的水光泛着,愈发衬得他的笑容虚渺苍白。那是为谁而落下的泪?易情不由得想道,反正不会是自己。

  “祝某应对师兄如何是好呢?您是曾铸下神迹的文易情,还是山中阴气生出的小妖物?您究竟还有几副样貌,要教祝某困惑到何时?”

  易情说:“我是文易情,是妖鬼,也是这世上最厉害的神仙。”

  祝阴似是对他的答案感到愕然,良久无言。

  有细细的雨点落在脸上,易情抬头一望,下雨了。他正出着神,却听得祝阴说:

  “师兄可还记得,祝某曾与您说过,会还一命予您?”

  “是,你说过。”

  “祝某本以为这时候不会来得太早,但看来今夜正是时候。”祝阴说,兀然转身,只留下一个寂寞的背影。他踉跄着走向深林,天穹里开始落起雨针。他说。

  “…再见了,师兄。”

  赤红的身影没入夜色,杳冥的松林里只余飒飒风声。

  易情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在如坠五里雾中之余,忽觉怅然若失。

  祝阴为何消失了一整日,又为何突而出现在他面前?为何要在他面前落泪,又为何要与他告别?

  疑问纠缠在心底,犹如乱麻。

  这是他今夜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祝阴。

第四十五章 杀意何纷纷

  月亮升起来了,像一粒明晃晃的鲛珠,映亮了山间皑皑白雾。列星如沙,铺满天穹。

  易情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身迈进堂屋里。头脑有些微微的昏疼。他仿佛浸在凉水里,周遭的一切尽是虚渺的梦。

  暖澄澄的火光里,堂屋中敬神的八仙桌从神龛下被扯了过来。先前那上头摆了一桌山肴野蔌、陶瓶香酒,如今却被饿虎扑食般的众人吃得一桌狼藉。

  微言道人肥滚滚的身子覆在桌上,正端着卵白碟,伸出舌头一个劲地舔里头的菜汁。天穿道长将偷吃的迷阵子一脚踹跌在桌底,眼疾手快地夹起山药丸子。秋兰坐在马扎上,捧着鲜黄鸡腿吃得正欢。人人大快朵颐,油光满面。

  胖老头儿见了他,叫道,“喂,易情,你来晚啦!屋里的如今没一份吃的是留予你的!”说着,又东张西望道,“祝阴呢?”

  心口依然沉甸甸的。易情说:“他方才在外头徘徊,没进来,如今又不知去向何处了。”

  “管他作甚!”微言道人喜色更显,“他若不来,他那碗饭便归老夫!”

  易情挨着桌脚坐下,一言不发。月光从窗槅子里流进来,像一片轻薄的寒霜,凉到了心底。他在想祝阴那个孤寂的背影。师弟为何要对他说那些话?

  还有最后的那一声道别,他无由地觉得祝阴将会远行,真的会与他再也不见。

  头顶传来叽叽喳喳的细语,易情抬头一看,只见得一只胖墩墩的三脚乌鸦蹲在桌角,正和玉兔挤在一起,争吃一条金黄糖馍。

  见了那乌鸦,易情伸手一抓,将它的颈子提在手里,冷笑道,“好久不见啊,三足乌。”

  三足乌正同玉兔享乐,被他一捉,简直如梦方醒,挣扎着大叫:“做甚么!有这么同你老子打招呼的么?”

  易情向着它狞笑:“我卧床养伤都快两月了,你倒好,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光顾着和你那相好恩爱有加去了。”

  他掂了掂鸟儿,却觉三足乌身上重得过分,惊道:“不是罢,你这贪吃鸟,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你究竟长了多少斤两的肥肉?”

  乌鸦气鼓鼓的,没与他说话,可脖颈却十分僵直。它在抖着一身黑羽,不一会儿,它在易情的掌心里落了个蛋。

  “……”易情沉默了片刻,说,“你原来是只雌鸟。”

  三足乌叫道:“才不是!这是老子好不容易从鸡笼里偷来的!你在床上当病秧子时,老子许多日没得吃上一口饭!”它扑到那蛋上,拿黑羽珍惜地盖着,却在流涎水,“等我将它养大了,养成只烧鸡的模样,便能吃上烤鸡腿啦……”

  易情看不过去了,这鸟儿饿疯了头,连自己的同类也下得去口,先前还拿小爪儿将那鸡蛋紧紧地钳着,藏在身下,生怕有人窃走。他将那鸡蛋拿起,说:

  “不成,你们今夜趁我在外头和师弟寒暄,将我的那份吃了。你教我心里不痛快,我也不要教你快活。”

  说着,便麻利地将那蛋敲碎了,将生卵清、卵黄倒进嘴里,一骨嘟吞了。三足乌恼叫着,扑上来啄他。玉兔在旁泪光盈盈,哇哇大哭。

  易情正和它俩厮闹,却听得一旁的天穿道长在与秋兰细语。两人面前摆着几只细口梅瓶,里头本盛着香醇的张弓酒,是微言道人拿香火钱偷存下的,如今其中酒液却被吃得一干二净。天穿道长面上微醺,像绽了桃花一般。她对秋兰道:

  “小妹子,你为何要上天坛山来,入我这无为观?”

  秋兰也吃了许多酒,摇头晃脑,坐在条凳上晃着着绣鞋的小脚丫。她开眉笑眼,“因为我看中了您观里的道士哥哥呀!而且,我听说您这儿有月老殿,结姻缘是极灵的,哪怕不能勾到道士哥哥,我也能在这儿求个坦腹快婿!”

  天穿道长虽有微醉之态,说话却依然冰冷,“我这观里哪里有甚么逸群之才,全是歪瓜裂枣。你要是看中了,那便尽管索了去,莫说是你给他们做媳妇,你将他们一齐捆了去,全做你媳妇儿也是成的。”

  易情听得无奈,头又开始有些发疼,师父这是把他给卖了么?

  女孩儿却听得很是开心,拍着手道,“好哇好哇,我隔几日便坐大黑车子,在天昏时来迎娶道士哥哥!”

  她俩嘀嘀咕咕地又叙了些话,贴在一起,醺红的面艳如桃李,感情好得胜过姊妹。兴许是吃多了酒,不知何时,天穿道长已牵起秋兰的手,将她抱在怀里,摩挲着她的螺髻,道:“其实呀,我收你作弟子,倒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你的宝术。”

  “宝术?”秋兰好奇地发问,“我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不曾学过道法,竟也会宝术么?”说着,她又喜孜孜地道,“莫非我也能呼风唤雨,教天上雷轰电击?”

  “比那要厉害。”

  秋兰听得直了眼。

  天穿道长垂下羽睫,手指搭上她的腕脉,“我先前察过你的三宝,精气骨髓,筋脉外合,皆蕴生气,你是修道的好苗子。非但如此,你已叩开道门,自悟道法。”

  “可…可我不知道……”

  “仔细回想,近月来你身边可有甚么异事发生么?”

  秋兰努力回忆,忽而面色惨白,“有确是有的…在那群密密麻麻的虫子来大梁城里啃人之前,我还在屋里烧水烫肉片儿……”

  她想起那时的古怪光景,她从砧板上拨下的肉片落在水里,竟发出细小的哼声。

  女孩儿白着脸,道,“我切的猪肉…它们活了!”

  易情听了,憋笑憋得肚皮发疼。师父要收她入门,锤炼宝术,难道是要每日杀一头猪,教她把那死猪再变活过来,多切点猪肉么?他正发着愣,却见天穿道长向他招手。

  “文易情,过来。”

  他摸不着头脑,却也先走了过去。可说这迟那时快,只见得眼前清霜似的寒光一闪,天穿道长已然拎起纸伞,伞面花瓣似的分成五面,其中一面化作劚玉如泥的利刃,突而向他袭去。

  风声疾烈,易情倏然一凛。他猛然如红鲤翻跃,却仍被那利伞划破臂膀。鲜血喷溅而出,伤处深可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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