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3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师父!”

  易情翻跌在地,痛得冷汗涔涔,捂着伤口叫道,“你突然做甚么……”

  天穿道长一甩伞刃上的血,对震悚的秋兰道,“现在,小妹子,你将手放在他的伤上。”

  秋兰不曾见过这般古里古怪、所言所行皆超乎常理的女人,她惊得杏眼圆瞪,忙不迭叫道,“道士哥哥!”又扭头对天穿道长道,“师…师父,你这是在……”

  白衣女子斩钉截铁地喝令她:“快去!”

  女孩儿如梦初醒,赶忙奔上前去,一张小脸像是被冷汗浸透了一般,透着雪样的苍白。她小心地将手掌覆在易情手背上,轻声道,“道…道士哥哥,你…很痛么?”

  易情喘着气:“废话,我的手…都要被那疯婆娘……给切下来了,能不痛么?”

  可话音未落,他却觉伤处暖洋洋的,似在煦日里被天光照着,血仿佛也不再流淌。易情惊疑地移下目光,却见伤口已然开始愈合,创缘生出细细的肉丝。不一会儿,创口愈合,他的臂上光洁如新。

  这竟是个能将伤口愈合、甚而能教死物回生的宝术!

  众人皆瞠目结舌,将目光投在秋兰身上。秋兰亦惊愕失色,望着自己的掌心,良久无言。

  唯有天穿道长神色如常,她便如一块难以泮涣的寒冰,仿佛无论何等世事都难以教她撼动半分。

  “所以,我才觉得她是块宝,不是随处可见的野草。”天穿道长道,伸手将她拉到近前,面色古井无波,却对秋兰细细端详。“说来,若是左氏千金入了门中,她便是本门难得的第二位女弟子了。”

  “左氏千金?”易情喃喃道。

  “是,就是朝歌中能呼风唤雨的那个高门旺族的左氏,约莫是在十年前罢,他们家的千金离经叛道,说不爱学势家道法,欲寻个无名小观习道,不过最后也未正儿八经地入门中。”天穿道长抬眼看他。

  有这回事么?易情懵懂地回忆。他陡然发觉自己约莫是上了年纪了,往事皆记不大清。追忆起往昔,只觉天坛山的濛濛云雾也似流入了脑海中,一片雾锁烟迷。

  天穿道长说。

  “不过,她若是留在这儿修习道法也不好。那千金在家中排行第四,名儿叫左不正,你下次见她时,记得远远避开。”

第四十六章 杀意何纷纷

  “左不正?”易情疑惑地低声呢喃,“她是叫左不正?”

  “是,”天穿道长点头,“上回你同祝阴下山,遇了鬼王。过后我出观一趟,拾了些弓槃荼的碎肉回来查验,却发觉那鬼王肉躯上有符法痕迹,是左家的使的考召仪。”

  易情愕然,此时听得天穿道长又道,“左家使的考召仪不同寻常。寻常修士设的仪法,约莫只是召鬼神,将其拘于阵中,细加讯问。”

  “但如今左氏当家七齿象王曾是个来历不明的阇梨,从婆罗多那处寻回了楞严咒文。你难道不曾发觉么?弓槃荼是从天竺传说里流入中原的鬼怪,异方的鬼到了咱们这里。”

  窗槅外突而迸出一声惊雷,像天边有人在沉重地拊鼓,电光撕开夜幕,映白了屋堂。

  “所以呢,师父您所说的这异方的鬼怪,又和那左不正有甚么干系?”易情心底惊疑不定,问道。

  天穿道长低眉垂目,面前的瓷盏已盛满了酒,清冽醇液如镜,映出她清丽如玉的面容。“你还不明白么?你下山时所遇的鬼王,是左氏召出的。”

  “他们要一人杀鬼王,铸神迹,上天廷。鬼王不过是为铸神迹留下的垫脚石。那人便是左氏的继任者,左家千金——左不正。”

  易情也垂着头,良久无言。

  师父将这些话说与他,又是何意?是要他记恨那叫左不正的女孩儿么?师弟与他皆因鬼王死了一次,他也从此落下了难捱的头痛顽疾。

  “知道了,师父是想要我离这势家远些么?您不必忧心,我已吃了一堑,长了教训。若是要我再碰上左家人,我定会脚底抹油,早早开溜。”他将沉重神色抛却一旁,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天穿道长说,“是呀,我只是提醒你往后注意着些,别再伤得一身血地回观来了。”

  想不到师父竟会关怀自己,易情正要感慕缠怀,却听得天穿道长说:“你上次回来时,血在石阶上淌了一路,迷阵子擦了两日都洗不净,着实麻烦。”

  易情:“…弟子往后注意。”他寻思着,下回还不如随身携只板桶,把自己的血接着,免得污了地砖。

  微言道人见一时众人不尴不尬,赶忙放下被舔得一尘不缁的卵白碟,叫道,“甭管那劳什子左家啦,总而言之,秋兰如今是咱们观里门生。若是有着女娃在,老夫也不必日日熬些卖不出去的疗伤金津,是件好事儿!”

  秋兰面色微缓,动了动唇,方想开口说话,却忽地伏在台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迷阵子说:“吃酒吃多了罢。”

  可瞧她面色青白,眼神又算得清明,倒不似酒醉的模样。微言道人蹙眉道,“不,是动用宝术的缘故。这小妮儿不曾学过道法,胡乱使用,怕是会竭绝精气,平日里还是莫要乱使的好。”

  玉兔叼来帕子,递与秋兰。秋兰依然脸色惨白,扶着台缓了好一会儿,方才有力接过帕子擦嘴。外面的雷声隆隆地响,像有无数只铁蹄在云层上踏践。雨声先时只是淅淅沥沥的一小点,后来便似爆豆儿似的在牅户上噼啪作响。

  堂屋上的青瓦没铺实,雨水流泻而入,像织起了一片水帘。天坛山上的屋子没有不透风的,微言道人被浇了满头满脸,活像只落汤鸡,叫道,“易情,易小子,快去寻只桶来,接着水!”

  易情伤方才好,又被如牛马一般使唤。他无奈地起身,掀开竹栅门,方要迈步离去,天穿道长却叫住了他,“慢着,易情,这个拿去。”

  易情回头,猛地接住她抛来的纸伞,倏然一惊。天穿道长道,“外边雨大,你撑伞去。”

  “师父…这可不是寻常的伞……”易情摸着那纸伞,讪笑道,“这不是您那宝贝伞剑么?您莫非是吃多了酒,醉昏了头,才把您这神剑交予我?”

  天穿道长被世人誉为三洞剑尊,凭的便是这柄手上神兵“定风波”。此时一入手,易情只觉那皮棉纸玉雕似的,滑凉柔顺,灵气氤氲涌动,五灵光华流转。

  “别磨蹭,下雨便要撑伞。你拿好了,速去速回。”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道,脸上却浮起酩酊的红云。易情见她酒醉,也不好违师命,便道了声谢,转身撑开纸伞。

  他往暴雨里奔去,在井吊杆旁拾了只木桶,将里头的雨水倾尽。

  月黑雨急,夜色寒凉,易情抬头一看,却见得远方雷轰电击,仿佛有神喧鬼哗。寂寂深林中,好像有幢幢鬼影攒动,隐约可闻人声。可他再一眨眼,那群鬼影却又忽地不见。

  这破落地儿怎会有人在雨夜前来谒访?若是水鬼,他却也是不怕的。天穿道长是三洞剑尊,鬼神在她之前也只得俯首称臣。

  易情多望了一眼夜幕,担忧忽而爬上他的心尖。

  师弟呢?

  祝阴未带伞,若是如今还在山径上行路,怕是已然被浇得湿透了。

  但转念一想,祝阴是天廷灵鬼官,大风大浪尚且见过,哪怕人间这点小小烟雨?

  拾了木桶,易情急匆匆地往回跑。不知怎的,堂屋里的灯火忽而歇了,眼前一片凄然昏黑。约莫是直棂窗未关好,飘风急雨入了屋,将黄蜡烛火打湿。

  易情心里暗责这伙人怎地如此粗心,净光顾着吃好饭好菜,倒忘了下雨的事儿。他先一步踏上石阶,推开竹栅门,道:“桶来啦,一只够么?”

  微言道人在屋里头叫道:“不够,不够,这里四面漏风透水,是个敞篷的地儿!”

  仔细一听,耳边尽是汩汩水声,仿佛有无数注雨水自天穹倾下。无奈之下,易情只得放下手里木桶,又冒雨跑到土井旁,臂弯里挽两只桶,两手拎起四只,用脖颈夹着伞柄,又跑回堂屋里去。

  可就在迈过槛木的一刹间,一种无由的惊惧爬上他的脊背。

  堂屋里静悄悄的,只余流水倾泻声。眼前黑暗犹如巨大帷帐,将他整个遮起。易情的心突而怦怦作响,不安分地撞着胸膛。这团黑暗里仿佛没了人息,像一座安寂的坟茔。

  “道爷,我将桶带来啦,足带了六只,你瞧够使么?”易情问了一声。

  门洞大开着,像一只巨口,将所有回音吞灭。易情不见回响,又叫了几声,“道爷,道人?你听见我说话了么?”

  “微言道人?”

  寒意从脚底升腾,他惴惴不安地唤了一声。“师父、迷阵子?”

  “秋兰,你们在哪儿?是吃酒吃多了吗,还醒着么?”

  没有回应。

  易情缓缓地后退,他仅出去了片刻,怎地便人去楼空了呢?他张皇四顾,堂屋只有这一扇竹栅门作出口。是趁着他去井边提水桶时,他们全都溜出来了么?

  还是说,他们是在诚心要作怪自己,躲在黑暗里一声不吭,等他入了屋,再高声大叫着惊吓他?

  “三足乌,玉兔,你们在屋中么?”易情惶惶不安,再度叫道。

  雨音萧瑟,瓦顶间传来淅沥的水珠垂落声。易情放下木桶,蹑着手脚迈进堂屋里,长天里有些烟濛濛的月光。他借着晦暗的月晖,隐约发觉整间堂屋里都在落雨。

  瓦顶上的破洞似是不少,雨珠在身旁飕飕而下。雨水漫到了履边,不知怎的,却似是有些温热。

  易情挨着墙,小心地走过去。屋中很暗,他踢倒了几张交杌,靠到了水漉漉的窗边。合上直棂窗,滂沱雨水不再泻入屋内,可天顶上还在漏雨。易情忽而觉得不对,定睛一望,却见湿渌渌的窗棂上流淌着雨水。

  那雨水是黑色的,像稠黑的墨汁。

  黑色的…雨?易情陡然失色。

  他忽觉不妙,赶忙抹净了手,摸到台边,从屉子里取出火镰与火石,从桌腿上掰下一小木片,敲燃了后点着。黄蜡烛已然湿透,所幸墙角有些未被溅湿的枯枝,易情把木片扔进枝堆里,生起一簇黯淡的火。

  火光映亮了堂屋,易情却如遭雷轰,一颗心沉入了黑暗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鲜红,屋中已然化为血海。梁木滴着血,与雨珠一齐落进血泊里。

  方才正围坐在长桌边胡吃海塞的人们,如今却一个也没坐着,全数瘫卧在地。只一会儿的工夫,他们便变为尸躯,泯灭了生气。

  非但如此,瞧那凄惨的模样,那已不能称作“人”。易情从衣饰的残骸中勉强辨出了几个,那雪纱裙是天穿道长的,那宽厚鹤氅是微言道人的,还有迷阵子的袴褶、秋兰的鹅黄衫子…易情从地上拾起三足乌与玉兔,发觉它们身上开了几只森然血洞。鲜血淌满了双手,易情悚然战栗。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一个噩梦,可这噩梦又太过真实,教他如陷泥沼。

  所有人如蜂窝一般溃烂的尸体,此时正摆在他眼前。

第四十七章 杀意何纷纷

  暗惨惨的堂屋内血流成河,火光摇曳,映出妖魔一般狂舞的影子。

  易情魂惊魄惕,半晌难以动弹。他撑着纸伞,小心地趟过血泊,颤着手摸过所有人溃烂的手腕,皆没察觉到一声脉搏。

  众人死相极惨,简直可称面目全非。秋兰白净的脸庞已然变成一片坑洼烂泥,仿佛被万亿只小虫咬噬过一般,黑森森的血洞遍布身躯。他几乎寻不到有哪一具躯体仍成人形。

  是谁于片刻间将一室人尽皆杀死?

  易情仓皇四顾,可暗灯烁烁,仿佛四处都潜伏着鬼魅幽影。他忽又觉得不对,抬头一望,黑雨正从瓦顶隙间垂落。

  他犹豫稍许,试探着将手伸出伞缘,以掌心接住低坠的黑雨。

  一刹间,剧烈痛楚袭来。仿佛有人以剑尖刺破手掌,厉鬼以长獠扎破皮肉。

  易情悚然震惊,他望向自己的手掌,却见得一片血流汩汩。黑雨竟如利刃,将他血肉侵蚀殆尽。

  杀害观中众人的——正是这黑雨!

  它犹如化骨水,穿透瓦顶,将诸人溶化在漫漫夜幕之中。易情惊疑不定地望向手里攥着的皮棉纸伞,纸面光洁如玉,似泛月辉。那伞仅容一人,却是这滂沱黑雨里最安全之处。

  霎时间,易情如醍醐灌顶。这定是某种杀人的宝术,有人以宝术降下了这黑雨。只有他撑开了天穿道长的神伞“定风波”,方才得逃一劫。但伞面上光泽已开始黯淡,天穿道长丧命,失了主人后,纸伞也威力大减。

  易情仰头,只见伞面上隐透出一片漆黑,黑雨要渗下来了。

  他得抓紧时候奔逃,降下黑雨的罪魁兴许还在这附近。他不知为何那人、亦或是妖要对无为观中人下毒手,但在弄清其真面目之前,他不能随意丧命。

  撑着纸伞,易情冲出堂屋。仰面一望,他却几乎心胆俱裂。无垠的黑云笼盖在上空,墨汁般的黑雨骤然倒倾,在山野间几乎汇作汪洋。

  突然间,他开始担忧起祝阴。观中诸人已死,但祝阴又在何处?那师弟还活着么?

  易情撒腿疾奔,落地的黑雨溅起,将他的腿脚烙出血洞。是谁降下的这场可怖的雨,那人为何要取他们的性命,究竟又藏在何方?无数疑问在他心中盘结,生成宛曲枝蔓。

  跑下落雨的山径,易情穿梭于溶溶水雾间,暗了灯火的廊庑寝寮、幽森森的衍庆殿、悄无人息的斋堂,他一路狂奔,张皇四顾,却不见半个人影。降下黑雨的元凶不曾寻见,他却也没见到祝阴的踪影。

  奔到山门边,他只见得千嶂杳冥,万山叆叇,茫茫雨水里竟无一丝人声,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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