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3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你也见了那妖鬼,却未将其就地祓除。你再仔细算一算,自见那妖鬼之后,时至今日,究竟过了几日?”

  天廷的时节与人间全然不同,时而日抵凡尘一年,时而光阴去如箭。白石掐指一算,当即几乎胆裂魂飞,颤声禀道,“回龙驹大人,是…六……六日。”

  龙驹以手支颐,“七日之内不杀鬼,你说,你是不是该将性命双手呈上?”

  白石几是汗流至踵,闭了眼,将额重重往地上一磕。

  “领命罢,白石。去杀了祝阴和那妖物。”龙驹将书卷一放,仔细一瞧,他看的是罪人名册,竟是倒着看的。男人神色漠然,冻霭满面,冷得如昆仑虚上不化的寒冰。

  “不然,七日杀鬼令要夺去的,便是你的性命。”

  ——

  夜黑雨紧,雷奔云谲。天坛山上骤雨倾泻,山门处黑影重重。

  白石站在灵鬼官众之前,平素静冷的面上挂着僵硬笑容,微扬的嘴角却在栗栗发战。

  易情与祝阴两人皆震愕不已,凉雨打在肩头,仿佛直淋落心间。

  “白…石?”祝阴捂着心口,艰难开口,“为何…是你?”

  “祝大人是在惊奇为何是在下么?是呀,在下心中也正纳闷。”白石垂头,苦笑道,“为何会是在下来杀祝大人呢?”

  祝阴聆听着风声,细察着白石的脸孔。他听到了苦闷的回响,白石虽紧抿着唇,却似在叹息。

  “在下与祝大人共事已久,祝大人便是在下延颈企踵、最为景仰之人。祝大人除魔卫道,素来铁手无情,不论再凶暴的妖魔,也定会败在您的宝术与利刃之下。您护卫着天廷的铁矩,从不逾雷池半步。”

  白石平静地道,可说到后来,嗓音竟有几丝扭颤,“但您变了。您自应了少司命的赌局后,竟要抛却灵鬼官之身,甘做凡人!在下本觉您是为除人间秽厄,自甘献身,可您却对那妖物纵容至此。”

  他重重地抱拳,雨水自颊边淌下,像连珠的泪点。

  “是故,白石禀云峰宫之令,前来送祝大人超脱人世劬劳。”

  每一个字都念得杀气横溢,却又饱蕴无限哀凉。祝阴静静地聆听,仿佛见到了久远的往昔。那时云峰宫上飘云如玉,风清似纱,他初任灵鬼官不久,除厄而归,提着滴血的剑步上长阶,众仙对他斜睨而退,掩面窃议。唯有一个朱裳少年欣喜地翻出窗牅,鹞子似的轻捷落在他面前,热切地执起他染血的手,唤道:“祝大人,恭祝您凯旋!”

  这世上没有甚么物事能永续不断,可关于他的非议却从来绵延无绝。祝阴自知哪怕在天廷之中,他也算得异类,不为仙班所容,可白石却始终与他寸步不离,对他崇敬万分,从不将蜚语放在心上。

  转瞬之间,煦暖过往尽成云烟,唯有胸口刺着的剑刃寒凉砭骨。

  白石道:“何况,在下若不杀祝大人。依七日杀鬼令的规矩,在下上回见过了您师兄,龙驹大人也是要拿在下问罪的。”

  他从背上缓缓抽戈,错金卷云的戈身舞出迤逦寒光。白石猛踏一步,雨花在脚下碎裂,他如离弦之箭般直射而出。

  “对不住了,祝大人,有未竟之事仍待在下去做。”白石说,“在下也想活。”

  刹那间,漫天冷雨迸溅,如盛绽的烟火。金戈狂舞,仿若龙蛇。祝阴咬牙后退,挥手卷起烈风,可白石的身影化为如霜电光,一刹间便踏至祝阴面前。

  情急之下,易情在空中画出降妖剑的模样,墨迹在手中凝聚,刺在祝阴伤处的剑锋沉甸甸地落进了他掌心里。他低吼一声,拼尽全力将剑挥出。锋刃抵住戈尖,他以为自己的两臂被巨岳倏然压垮。

  “蚍蜉撼树。”白石向着易情,冷冷地吐字。剑刃一轻,易情一个趔趄,戈尖便飞电般刺穿了祝阴的身体!

  易情被倏然撞飞,周身打旋,撞在山门石柱之上。骨裂声清晰可闻,他像烂泥一样缓缓落下,摔进一地污雨里。玄衣灵鬼官们飞奔而上,擒住他颈上铁链,用缚魔链将他捆缚起。

  白石握着金戈,血如游蛇,从戈头流下。刃尖穿透了祝阴的身躯,祝阴如今是肉体凡胎,比不得神官星速,他急促呼喘,口齿间鲜血流溢。

  “祝大人,您不是说您会自有分寸的么?”白石凑近他,咬牙切齿道,“那为何留待那妖物不杀?降魔除恶乃灵鬼官本分,不杀妖魔,乃是违悖天理!”

  祝阴却忽而伸手紧握戈柄,喘息着道,“那祝某问你,何为妖魔?”

  “生而有异,食人精血,长恶靡悛,是为妖魔。”

  “那祝某再问你,祝某的师兄…究竟作了甚么恶?”

  白石忽而似是被噎住了一般。祝阴又道,“他不食人血肉,只吃蔬果瓜菜,这是恶么?”

  “不…不是。”

  “他在观中替善男信女画消灾法箓,这是恶么?”

  “不是。”

  祝阴声音渐厉,“那他豁出性命,助灵鬼官杀大力鬼王弓槃荼,这是恶么?”

  “不…是!”

  “既然如此,那他何罪之有?”祝阴忽而疾声厉色道,猛地抓住戈柄,反上前一步。锋刃入体更深,顷刻间,血如泉涌。仿佛是被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吓着了一般,白石反畏退一步。

  白石脸色煞白,像被寒雨浸透的薄纸。犹豫半晌,他忽而高声出口,“他的罪…便是身为妖鬼!龙驹大人曾教导我们,妖鬼为人世所不容,是自秽暗中生出的异物!有了它们,凡人便无立锥之地,它们会侵害黎民!”

  喝声在风雨间回荡,死寂犹如浊氛般在山间盘桓。

  白石望着祝阴,眼中也带着哀凄。“祝大人,在下景仰的是恪守天廷铁律的您,您不论身处龙潭虎穴、亦或是遭逢明枪暗箭,都能对妖魔毫不容情。可如今若您留情,那白石——也无法再崇敬您。”

  祝阴只是道,“哪怕你真有一日碰上了…一个又蠢、又弱,可心地还算得良善的妖鬼?”

  易情听了,浑不是滋味。他方想开口叫唤,却被灵鬼官众狠狠按在泥水里。

  年轻的灵鬼官将黄金面缓缓覆上。商时的驱鬼祭仪里,逐疫的神巫会头戴鼓目两角的黄金面,仿效他们的威仪。那是一副可怖的鬼相,一旦戴上,便仿若厉鬼。

  “凡为鬼怪,”白石斩钉截铁道,“格杀勿论!”

  长戈倏然抽出,带出大片血花。祝阴痛哼一声,却并未拔出腰间降妖剑。他踉跄了几步,竟缓缓地跪了下去。

  白石注视着他,眼里盈了一丝愕然。

  “你在做甚么,祝大人?”

  祝阴将头渐渐低下,像被霜打的禾苗。他两手交按,缓慢地叩首,稽留许久,道:“祝某在求你。”

  他这辈子少有低头的时候。在九霄时,他独来独往,几可称肆意横行。一袭红衣穿梭于万千鬼怪间,手起剑落,身浴血雨。而如今他却在向自己的后生低头,在连绵阴雨间蜷身。

  “为了一只妖鬼,向在下求情么?”白石冷声道,“还是您自知以凡躯难以闯出灵鬼官众的包围,想苟且偷生?”

  祝阴说:“两者兼有。白石,若说你的正道便是笃守天廷规矩,那祝某还是与你道不相同。祝某只杀恶稔贯盈之妖,十恶不赦之人。”他仰起覆着红绫的脸,明明是沾了泥污的面庞,却如润泽琢玉一般,似泛微光。“说到苟且偷生一事,这倒还算得是祝某向师兄学的。”

  白石在叹息:“祝大人,您变了。”

  “祝某如今是凡人,人本就是会变的。”祝阴说,又将头低垂而下,额头磕在泥水里。“若是想一成不变,无心无情,那便还是一直做神仙的好。”

  “您觉得,白石会放过您么?”

  “那要凭你心意了。”

  白石望向脚边的祝阴,寒意销骨断魂,从头顶浇下,自脚边涌起。他所崇敬的祝大人为何会变成这等模样呢?若是为一只妖物破了规矩,那天廷之律还有何等信用可言?

  玄衣的灵鬼官如幽魂般出现在他身后,递上从易情手上夺下的降妖剑。白石将剑持在手中,高高举起,剑芒犹如流霜。

  “这便是白石的心意,祝大人。”他说。

  手起,剑落。血如赤色的朱槿,开满了一地。易情倏然抬头,却见祝阴的头颅落了下来,掉进了雨洼里。

第五十二章 杀意何纷纷

  天昏雾暗,严风冷雨。

  易情被按在泥塘子里,口齿间被勒上细链,张合不得。他望着祝阴的头颅自降妖剑下滚落,目眦尽裂,眼中尽是血丝。

  祝阴自知身为凡人之躯,且在重伤之时,难以与众灵鬼官匹敌。在如此情势之下,他才甘愿低头为易情求情。他低头之时,想必是全心向白石仰求,可不想白石却如此铁石心肠,真将他首级斩落。

  白石收了剑,缓步走向易情。灵鬼官们按着易情手脚,抓住他颈中铁链,迫他仰首。白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从这只妖鬼眼中看出了燎原不息的火焰。

  “你是在怪罪在下杀了祝大人…同类相残么?”白石冷声道,“人尚且能杀人,神为何不得杀神?”

  易情将铁链咬得格格作响,像野兽一样挣动。

  “若是不杀祝大人,死的便会是在下。”白石说,“天廷本就不信任灵鬼官,因而灵鬼官向来格守降魔本分,为的便是得在天宫有一席之地。坏了规矩的,便是残枝败叶,应当减除,哪怕是祝大人也不例外。”

  “我们中的每一位,初时做灵鬼官时总怀抱着一个心愿,这心愿不尽相同。祝大人的愿望是再见他往昔所侍奉的神君,而在下也有一个心愿。在夙愿未成之前,在下决不能死。”

  白石望着倾泻的雨幕,叹息如雨雾般散在风里,他喃喃道,“所以哪怕是对不起祝大人,在下也要苟且偷生。”

  林黑雨急,风如拔山,玄衣的灵鬼官们将祝阴的尸首摆齐,放在水洼里。覆眼的红绫散了,像一道滑落的血丝,徐徐游散在雨里。易情一眼望去,却见祝阴死未瞑目,雨丝落在金琉璃样的眼瞳上,又如泪般淌出眼眶。

  祝阴,祝阴。易情忽而想嘶声叫喊,他已经许多次看到祝阴丧命于自己眼前。他的师弟一点儿也不厉害,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凡人,且死而不得复生。

  他忽而如醍醐灌顶,想通了许多事,上一世为何祝阴会流着泪与自己辞别,为何又会被人剜心后高吊在山门?恐怕是祝阴那时决定只身前来面对声势浩大的灵鬼官众,自知有去无回,也曾如今夜一般向他们跪地求情。

  上一回祝阴也是如今夜这般丧命,而他对此毫不知情。

  心里像有十数把小刀子在绞割,身上被糙石划破,心里却痛得更甚。

  “虽说在下对你心怀诸多疑问,可有七日杀鬼令在,今日不得不将你送往阴府。”

  白石望着挣扎的易情,神色冷冽。他扭头向身旁的灵鬼官道,“劳驾,借在下一柄降妖剑。”

  “您不是有么?”那灵鬼官不解道,却也动手从系带上解下皮鞘,递给白石。

  白石抽出降妖剑,明镜似的锋刃映出他漠然的两眼:

  “方才那剑沾了祝大人的血,不可再教妖鬼的血污了剑刃。”

  灵鬼官们将易情架起,用缚魔链将他捆在山门边的石柱旁。系在口中的铁链一松,易情当即破口大骂。

  “狼心狗肺的鸟厮!”

  易情朝他胡乱蹬腿,“我本以为你暂算条围着祝阴打转的京巴狗,如今倒觉得你是只贪生怕死的王八!”

  白石猛地一扯他颈中铁链,颈骨上仿佛传来裂痛,易情气喘连连,骂辞不得不咽回肚中,再不成声。

  “今日是第七日,离子时还有些时候,正恰能将你审上一审。”白石冷酷地道,降妖剑刃已然贴向他面颊,“你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会出现在祝大人身旁?”

  锋刃缓缓下移,仿佛蛇虺的毒獠,划过脖颈、琵琶骨,移至心口。

  “还有,你莫非是用了甚么妖魅之术,教祝大人被迷了两眼?”

  易情嘴里被磕破了,弥漫着一股铁锈味。他将血唾往白石脸上吐去,冷笑道,“我要是会那术法,如今还不就地将你迷个神魂颠倒,要你从此做个提鞋小厮儿?”

  白石被他一唾,当即大怒,喝道,“胡言乱语!”说着,便拿剑柄往他头脸处重重一磕,打了个耳括子。易情被打得眼前天昏地暗,金星迸溅,痛得哎哟叫唤。

  白石又斜睨着他,说,“既然你这么讨打,在下便卸了你的手脚,割开你的皮肉,将你五脏六腑重排一遍。这样走过一遭,你还有甚么秘密不愿吐露的么?”

  说着,他却退到一旁,对左右道,“上‘鱼鳞割’!”

  灵鬼官们提起降妖剑,沉默地上前。他们一掌重拍,打在易情心口,易情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胸闷欲呕。降妖剑抵在胸口,若是按凌迟的规矩,那便会先挖出谢天肉,再用数百刀分别割除手脚血肉,其间痛苦难以言说。

  刀刃入肉,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衫。易情先时还能咬牙忍受,后来剧痛如巨浪拍岸,几乎要教他消溶。一浪接一浪的痛楚间,他忽而听得白石对旁人道:

  “…去无为观中,杀观中子弟,一个不留。”

  白石的口吻冰冷无情。易情倏然睁眼,腔子里如烧起熊熊怒火,他对白石低吼道,“你说甚么?”

  “在下说,杀死无为观中全数弟子。”白石平静地道,“自然,弟子要杀,师父也不例外。”

  他语调平平,口气轻易,仿佛在说碾死一群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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