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3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为何要杀他们?与他们有甚么关系!灵鬼官不是只除恶鬼的么?如此杀人,又和凶犯有何分别?”易情披头散发,双目血红,恨声道。

  “自然有干系。他们收容你,予你衣食,便是养虎留患,遗害世间。他们死的原因不为何,正是因为你啊,小妖物。”白石抱着手,立在凄凄风雨里。他形容庄肃,坚石一般的脸庞上似有苛责之意,“正因你与他们关系匪浅,这才教灵鬼官不得不疑心你们之间是否有祸心勾连。”

  易情冷笑,“全都是——胡说八道!你要杀,便冲我来杀好了,要剜钱肉、用盐巾子蘸我伤口,也尽管来便是,杀伤无辜,还算得甚么为民除害的灵鬼官?”

  此时行刑的灵鬼官们对他加快了动作,有神官取来玉盆盛着的盐池水,将降妖剑浸在水中,一刀一顿,仿佛有烈焰在伤处灼烧。易情痛得几将臼齿咬裂,断续的呜咽从齿间泻出。

  极痛之中,他想通了一事,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灵鬼官。是灵鬼官杀尽观中诸人!

  “如何?你如今愿回答方才在下的提问了么?”白石蹙眉望向被捆在石柱上的那妖物。易情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浸透,呼吸紧促,面白如纸,虚弱至极。

  易情颤着唇,勉力挤出一个微笑。“还…不够……痛快。”

  “甚么?”

  “我说…还不够…痛快。”易情气喘吁吁,从湿漉漉的发丝间抬眼,他对正在他臂上一刀刀剜下血肉的灵鬼官道,“喂,你们不曾试过…弹琵琶么?”

  灵鬼官们微微怔愣,摇了摇头。

  易情痛得直打颤,却仍倔强地撑着身子,笑道,“就是拿刀在琵琶骨上奏响儿。力道不同,打出来的声响也不尽相同,要试试么?”

  白石冷眼相看,“他要试,便试罢!瞧他稍后会不会杀猪样的惨叫,痛得涕泪横流?”

  于是灵鬼官们沉默地持起降妖剑,放在易情琵琶骨处。若要狠狠割下去,且不止一刀,那确不是常人能忍的剧痛。易情却摇头,说,“剑举得还不够高。”

  灵鬼官闻言,恼他指手画脚,挥掌狠打了他一记。易情口角淌血,面颊红肿,却仍笑着道,“若是举得不够高,弹出来的‘响儿’也不好听。”

  刃尖微抬了些,易情却又道,“不够,还不够,再高些。”

  待锋刃抵到了咽喉处,他忽而向白石扯开一个笑容。那笑容被雨水浸透,又混了血水脏污,看着极为凄惨。可白石却恍然一惊,竟觉似被日光曜目,像阳焰般璀璨,当即心中惶然。

  如晦风雨里,易情笑得十分和煦,眼里却似含霜冰。

  “我记住你了。”易情对白石道,“我们还会再见的,就在不久之后。”

  白石冷漠地道,“你今夜将会丧命于此,何谈再见二字?”

  易情说,“因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不过我已是妖鬼了,这话听来也算得句废话。总之,你记得我曾说过这话便是了。”

  “白小弟,抹干净脖子等着我罢。”

  说罢,他龇牙一笑,朝白石瞪眼吐舌,扮了个鬼脸。白石先是皱眉,旋即觉得不对,欲张口阻拦时,却见他将头往后仰,再狠狠往前一撞!刃尖刺破了喉颈,血花喷溅,血雨浇了灵鬼官满头满身。

  易情软瘫了下来,浑身似被倏地抽去了骨头。白石猛然上前一步,揪起他额发,却见他喉中血流如注。白石一惊,喝道,“替他止血!”旋即抽开铁链子,惊见易情如烂泥般摔倒在地,微张的双目里光华渐黯。

  灵鬼官们将他翻过来,发觉易情已然断了呼吸。他的心口处也在流血,松开链子的一刻,流溢的水墨将铁链化作利刃,将他心口刺穿。

  淅沥的雨声里,仿佛还留着易情冷冽的声音。明明是在温煦地笑,吐字却冷酷而寡情。

  “下回再见时,我会要你…如数奉还。”

第五十三章 杀意何纷纷

  墨迹水润,勾勒出悠悠天地。

  凄暗山河化作浓稠墨画,雨针凝结,光阴停滞在这一刻。

  天空里下起的不再是寒雨,而是纷扬的白棉纸屑,碎片堆叠在一起,化作张敞的天书。墨迹化为云烟,易情盘坐在地,支颐沉思。

  纸屑积成人形,天书的样貌依然像一团氤氲的墨迹,看不大清。它望着易情,似是颇为无奈:

  “怎地只去了一日,便又回来了?”

  易情隔着朦胧的雾烟,远眺着人世的光景。在那个骤雨倾盆的暗夜,他被灵鬼官们擒住。祝阴惨遭斫首,观中众人被围攻,而他也不得不自戕而死。

  “你先前不是说,心里欢喜我来的么?”易情如魂游九天,喃喃道。

  天书缓声说,“我自然欢喜,可你来得太快,我也不大欢喜。”

  易情静坐了一会儿,扭过身来瞧它,“你怎地回事?莫非你是个闺房姑娘,每回见我前,都需精心梳理一番?”

  闻言,天书反而笑了一声,“你看起来不大沮丧了。”

  它观过世间百相,见过有人因钱利亏败而大动肝火,因朝堂失意而一蹶不振,更遑论死生大事了。可易情死了数回,却全然不见他颓丧。

  易情哼了一声,在地上躺了下来,“我哪儿是沮丧,我这是生闷气。”

  “是气那叫白石的灵鬼官将你杀死么?”天书似在叹息,“他用的是凌迟手段,你这回倒死对了,若是再耽搁上几分,怕是心志便会受重创。毕竟少有人能熬过极刑苦楚。”

  “我是在气他滥杀,杀我便算了,连坐旁人又算是怎么回事?”易情闷声道,忽而一转头,对天书说,“奇了怪了,你居然还关心我么?我要是疯了,死了,你岂不是更高兴?”

  天书笑道,“我是盼你死了,来与我说说话,可却不盼你疯了。同疯子说话,驴唇不对马嘴,着实无趣。”

  易情听了,心里却生出些古怪滋味来。他翻身坐起,直盯着那纸页堆成的人形。他对这天书说话时,总觉自己不似同有灵智之人交谈,倒像是对着一面镜子,中间有道无法逾越的藩篱。

  “喂,说起来我未曾问过你,你究竟是谁?”于是他问道。

  天书说,“我与你初见时不是说了么?我是司命的神祇。准确说来,是少司命叫我守在此处。”

  少司命…又是少司命。易情几不可察地皱眉,他听白石说过,祝阴是与少司命立下了赌约,方才以凡人之躯入了红尘。

  少司命是司掌新生的神祇,繁育、子嗣。凡涉生之事,都由她掌理,如此一想,他回回依靠天书回生,倒也不算件奇事了。

  “嗯,算啦,你是哪方牛鬼蛇神,我如今都已不奇怪啦。”易情撑着脸,往雨雾迷蒙的空里吁气。“总之,我要活过来,去想法子对付那群灵鬼官,你要我身上的甚么玩意儿?尽管拿去罢。”

  他仰起脸,望着洁白飞散的纸屑。碎屑悠悠落进他掌心里,像开出了一朵白绒花儿。

  如今他时而觉得头痛欲裂,夜中时常难寐,嗅觉尽丧,左眼已瞎。

  “这回是不是要取走我的另一只眼了?”易情问天书道,神色却意外地坦然,“还是要心肝脾肺?你喜欢哪件,便拿去罢。”

  淡墨横溢,山河犹如纱中幽影。渺渺烟雨中,天书沉默无言。

  良久,它道:

  “我要你的味觉。”

  易情反而十分惊愕:“怎的了?上回不是嫌我小气得紧,夺了我一只眼么?这回却又手下留情了?”

  世人常道神灵喜怒无常,若天书也算得神灵中的一支,易情想,天书心海底针,这话大抵是不错的。

  比起丧失手脚脏腑,这回的代价可谓轻得过分。天书并未回他的话,却话锋一转,笑道:“可惜,可惜!你以为味觉便不紧要么?我取了你舌尖滋味,往后若是有哪位你心仪的姑娘给你送饭食,其中好滋好味,你也约莫是尝不出来的啦!”

  易情吐舌:“死都死过几回了,还眷恋那人间滋味作甚?别废话啦,要拿甚么,尽管拿去罢。”

  纸屑化作狰然利爪,搭上他的面颊,往他口里一点。易情忽觉眼前十色五光迸现,刹那间,魂神似被大力撕扯。有一片仿若从舌尖溜去,倏忽不见。

  纸屑化作狂庞烈风,将他往远处推搡。墨画似的世界开始松动,墨痕从山影中洇出。易情只觉手脚正在溶散,低头一看,指尖已然化作点点墨迹。

  他仿佛在穿过一张透明的壁障,天书在离他远去。他回首一望,只觉墨色的天地悄然消弭,他似在水中望月,镜里看花。

  天书在他身后再度问道:“你要改易甚么命理,又要在何时活过来?”

  这似乎已成了每回死时的惯例了,天书总会问询他将会去往何处。易情思忖片刻,道,“在我杀死鬼王,下山归来之后活过来罢。”

  他想,前一次约莫是回溯的时候太近,因而即便他得知了杀死观中诸人的幕后黑手,却已无力回天,若是返回下山回观的那个时刻,又好歹不必再经受一次降妖剑穿胸之苦。

  正待着天书将他送去那个时刻时,易情却听得天书窃笑:“文易情,你快死啦。”

  “甚么意思?”易情蹙眉,没好气地望向它。“我不是已死过许多回么?为何又说我快死了?”

  天书说:“你的肉身几度息灭,却还能凭着我回生,可魂神却不行。神气疲累,心中伤挫,你猜,你还能支持到几时?”

  易情眼见着周遭水雾愈发浓厚,天书的影子渐浅,禁不住开口讥刺道:“既然你这么盼着我心灰意冷,这样罢,不如你跟着我到人间瞧瞧,看我究竟能熬到甚么时候?”

  漫天纸屑忽如疾风骤雨般浇下,眼前仿佛被密密茫白摆上了一道厚屏。天书在雨里向他低笑,说:

  “不,我就在此处等你。”

  “——因为你,很快又要到这处来了。”

  刹那间,地转天旋,易情跌入了一片黑暗里。

第五十四章 红线两人牵

  夕晖金澄,晚霞似醺然酡颜,红艳艳地铺在天边。

  螽斯滴溜溜地叫个不停,茅屋里四处皆是孔洞,风声交织,像有人在轻声吹鼓叶笛。

  易情艰难地睁眼,只觉胸口裂痛非常。低头一望,只见松垮的襟口里裹着层层厚布,鲜血洇红了裹伤的布条,正往外汩汩淌出。

  他倏然想起,这是他下山后归来的那一日。他下山之后,为杀大力鬼王弓槃荼,降妖剑曾透体而过。如今他方才被祝阴背回观中,用疗伤金津与刀尖药暂且吊着些儿命。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易情猛地抬头,却见空里有个透明的影子,依稀可见是个人的模样。可那人却生得古怪,身子似是用纸屑堆作的,并无眼耳口鼻,正是天书。

  天书蹲身下来,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如你所愿,我送你回来了。”

  易情没想到先前自己随口一说,却真引得它入了凡世来,却也不惊,只是道:“你先前不是说,要在那死后的世界里待到我再回去么?怎地,如今肯出你闺房啦?”

  人影只是格格地笑,“我来瞧瞧你这一世会活成甚么样子,瞧得闷了,自然会回去。”

  柴扉上忽而传来轻轻的叩响。易情扭头望去,天书在他身后道,“这该是你的好师弟来给你送饭食和药了,如何?你如今要怎么做?”

  那声音犹如唧唧暗虫声,听来森冷而教人意乱。易情蹙眉,想挥手将它赶去,此时又听得天书缓声道:

  “你那师弟将你视作妖物,心里愁闷,欲将你祓除。但他又记挂着你恩情,觉得不可杀死恩人,因而他会向灵鬼官众求情,可如此一来,反而却害了他性命。”

  纸屑积聚成的手臂似是轻轻地搭上了他的肩,教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背后回荡:

  “文易情,我知你重活一次,便是为了救他与观中之人,如今你要如何救他?是杀了灵鬼官众,还是逃到天涯海角?给我瞧瞧你的手段罢。”

  易情从袍袖边撕下一道布带,系在已瞧不见物事的左眼上。天书忽见他余下的右眼里闪着淡漠的寒光,那仿佛是冻野上的凝霜。

  他忽而往后一样,倒在了茅草堆里,任凭叩门声一声叠一声地响起。望着透光的茅顶,易情漠然地道:

  “这便是我的手段。”

  祝阴在门外立了许久。他一手捧着木托,木托里盛着生肌散剂与槐花汤。彩瓷碟里装盛着小葱羊肉烩面,一只金黄外皮的厚肉鸡腿,这些都是师兄爱吃的菜。他大清早起来,便到山下怀庆镇里寻了些胡荽,又去挖了些黄姜,在后厨里熬药,忙活许久,方才备好易情的饭食。可不知怎地,等到了易情的茅屋跟前,屋里头那人一声儿也不应了。

  易情在下山归来之后,伤势虽重,却也有说有笑,聒噪不已,今日却变成了只塞嘴闷葫芦,教祝阴颇为纳闷。

  “不对,不对,师兄伤重如此,定是不能起身开门的。祝某怎就忘了呢?”祝阴在心中暗自嘀咕,略定了几分,便又伸手叩了叩柴扉,道,“师兄,祝某要进来了。”

  他伸手一推柴门,却惊觉那门扉被从里头锁住了。风儿从门隙里一探,祝阴发觉已扣上了插销。

  看来是易情自个儿拖着伤爬起来,在屋中将门锁住的。祝阴愈发困惑,再叩了叩门,道,“师兄,您将门锁着,祝某无法入屋啦。”

  莫非易情是已昏过去了么?祝阴心里忽而涌起一股难言的焦乱。他望了一眼木托上的槐花汤,兴许是他在后厨里耽搁了许多时候,师兄伤势渐重,难以支持。

  门后忽而传来一道冷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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