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待他们走出了些路,易情才慢悠悠地晃出书堂。天是一片明媚的霁青,像一块新裁的布帕子,白云是在上头绣着的花绦。

  数年前,他离开天坛山时,山里也飘着似这般的一团团的白云。那时天坛山上云缭雾绕,烟霭纷纷,下山的泥径蛇一样地蜿蜒入一片茫白中。无为观地界狭小,连山门都不曾有,只有间孤伶伶的荆梁屋矗在凄风苦雨里。年迈的微言山人坐在石阶上远眺着他一步步离去,易情回头,望见老头儿拄着灵寿木杖节向自己摇手,摇曳的翠荫里,那苍老的身躯躬着,已化作胡麻点大小。老人颤颤地叫道:

  “回来哇,易情——”

  那声音飘过郁葱苍松,穿过如针细雨,悠悠地落进他心底,化作深深执念与沉重枷锁。

  易情垂着头,低低地吐息。他终是回来了,自九天而下,落入这凡尘之间。

  三足乌蹲在他脑袋上,见他一动不动,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喂,接下来咱们要去哪儿?”

  这鸟儿甚是聒噪,一下便将易情从往事回忆中扯回。少年叫化子如梦方醒,伸手拍了拍这雀儿的脑袋。“人生在世,最难的问题便是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你这鸟儿倒好,一下便抛给我一个最大的难题。你问我,我又该问谁去?”

  乌鸦将这话当作夸赞,扁哑地大笑:

  “这算得甚么难题?哼,要是老子,定会去到一个卖饼摊子前,一日偷他三张大饼,吃到肚皮鼓鼓囊囊!”

  它笑了一会儿,忽又晃着脑袋,道:“说起来,我不明白一事。”易情简扼道:“说。”

  三足乌伸下脑袋来,拿翠嵌似的两眼睃着他:“为甚么不回你自个儿的道观里呢?既然你在那处能受尽千人崇奉,怎地还要在此饮露餐风?”

  少年叫化子默然无言,似是对它所言充耳不闻。

  说这话间,他俩已晃过了西大街。街角本树着一件石刻,浸在刺槐的浓阴里。那石刻刻的是手执帝钟的文易情,一副正身披飘荡红绫,脚踏福云,似要向空中翩飞的模样。可如今那石刻上却贴满画帖,遮住石刻容颜。易情瞪着那画帖,帖上那叫“祝阴”的彪形大汉似也瞪着铜铃般的眼,向他回望。

  再前行一段路,步出西大街,往他们藏身的卫河桥洞里走,一路上只遥遥见得土坡上窑洞层叠,齐整排列。竹篾窗星罗棋布,防风纸上贴着的年画花花绿绿,迷了人眼。易情定睛一瞧,却发觉那不是过年时张贴的金三才,而是那叫“祝阴”的、孔武有力的雄壮男子。

  路过道边的尖楣小龛时,只见几个着绢画裙子的妇人跪在地里,细细地拔去地里荒草,虔诚叩首。小龛里头摆着的神像不是旁人,而是个凶如门神、身着练甲的庞形大汉。女人们两手交叠,玉葱样的两手交叠成十字,虔敬地跪拜,口里唤道:

  “祝阴大人,求您护佑!”

  易情几乎无言以对,他踢着草履,快步行过。不知从何时起,在街口的泥像、贴在槅子上的年画、挂在书肆里的画帖儿都换了个主角。他再不是昔日那个名震天下、受尽世人憧憬的天坛山首徒。

  看来是有个新来的好门生抢了他风头,将他的痕迹夺得几近半点不剩。

  祝阴,祝阴。易情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咀嚼这古怪名儿。那厮生得既不俊俏,看着也不机颖,怎地便突地赚足了世人眼光?

  一路苦着脸回到桥洞里,易情从草坡里拾了枚枯枝,将枝梢往地上一旋,施展起那“形诸笔墨”的宝术来。只见他写了个“衣”字,闭眼冥思片刻,转瞬间便从地里揭起一件雪白的素领直裰来,衣上有只飘飞的鹤影,像水墨失慎翻倒于其上。

  易情扒净衣衫,跳进卫河里,用力搓洗了一番。直到身上泥垢除尽,一身皮被搓得通红,他才水淋淋地从河里爬出,在火边烤干了身子后换上那直裰。

  他洗净了头脸,露出张端正秀俏的脸庞来,一对凤眼神清气秀,乌发仍滴着水,一绺绺地贴在额上。再搭上一身素白直裰,活像个方自山上下来的小道士。

  三足乌打量他半晌,叫道:“嘁,人模狗样。”这小子生得怪俊的,三足乌阴险地想,应该趁他睡着了,塞进麻袋里卖去给人作相公,定能卖得一笔好钱财,教它能日日吃上大鱼大肉。

  少年叫化子解了系袋的口,里头的铜板已洇开墨痕,如青烟般散了。这宝术瞧着方便,只是每回落笔皆要付些代价,且不是甚么都能写画得,需先有“因”,方能生“果”。

  方才他凭着记忆画了套无为观门生着的直裰,那衣衫用的是上好料子,费的银钱也多,这几日窃来的钱财瞬时几近净荡一空。

  他拾起褡裢,将桥洞里的破烂玩意儿塞入囊中,拍了拍布袋,气闷闷地对三足乌道:“走!”

  “走…去哪儿,你心里有数了么?”三足乌飞过来,沉沉落在他肩上。

  “去天坛山,无为观。”易情发狠地一笑,眼里闪着饿狼似的寒光,“我去会会那新来的弟子,瞧瞧他是何方神圣。”

  “…顺带,做回那儿的大师兄!”

第四章 插手起风澜

  一道青石阶没入翠林之间。拾级而上,行过三五里路,影影绰绰的人列浮现眼前。山道上人头攒动,密如群蚁。

  远处有袅袅的香烟,幡杆高竖,齿边三角的令旗飘舞。山门后,灰瓦的祖师大殿巍然耸立,琉璃顶在松柏间绵延。无为观的殿阁像盘踞的巨兽,恢弘壮丽,只惜云遮雾罩,朦胧不清。

  排在这儿的人源自百流民富,既有骄奢纨绔,亦有蓑衣老农。千般人物挤在这一行列里,山道上被塞得满当挨挤,竟难有半点立足之处。

  一个作道士模样打扮的少年蹑着手脚想挤过去,可却被前头的人发觉了,将他不住往后推搡,怒叫着要他排在列尾。到头来除却沾染了身热汗,他倒是一步也没能往前。

  “劳驾让一让,我是无为观弟子…文易情……”易情说,说到后来,他自个儿都没有底气,声音渐弱。

  修士们听了“文易情”三字,猛然回首,可待望清了他的模样,又纷纷粗笑着唾他:“小夯货,甚么文易情!脸蛋生得像了些,便能厚着脸皮仿冒么?”

  易情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身上道袍松垮,皱如酸菹菜叶,两只大袖拖垂着,教他活像一只窃人衣冠的小猴儿。原来他先前以宝术画出衣裳时,将袍子画得大了些,如今穿在身上,甚是滑稽。

  三足乌从他肩头飞起,过了许久,方才气喘吁吁地扑翅飞回,栽在少年道士肩上,叫道:“坏啦,易情,前面还排着一里的长龙!”

  易情脸色倏然煞白。他仰首望去,只见眼前熙攘喧杂,万头涌动,张袂成阴,心中不由得愈添一分绝望:这么长的队伍,待他排到无为观山门前,岂不是得过了十天半月?

  天知道他回一趟自家门派都要费这么大力气。看来他活得是落魄了,门派却愈发蒸蒸日上了。

  乌鸦靠在他耳旁道,“今儿正是无为观入观比试的日子。我听前面的人说,这里是凡世中的大观,观中天穿道长绝代风华,宝术天下无双,又难得收山下徒弟一回,所以各方修士都前来碰运气了!”

  鸹鸟又伸翅忿忿地拍他面颊,道:“咱们可真是拣了个好时机前来,瞧这处人山人海的模样,甚么时候才轮得到咱们入山门?”

  “你问我,我又怎地知道?”易情摇头晃脑,道,“不若你去问问那位天穿道长,咱俩在这儿要风餐露宿几天?”

  话虽如此,他却纳闷非常。易情还记得自己离开时无为观的模样,几间破旧的荆梁屋,一株垂须歪斜的大榕树,一道难行泥泞的弯径,便是那小小道观的全部。不过是过了些时日,怎地就化作锦绣华屋,门庭若市?

  可再一想起天穿道长,他又起了身鸡皮疙瘩。被呵斥、痛打的记忆忽而从心底涌将上来,一个雪白的倩影持伞立在榕树下,清丽绝尘,眉目却冷若冰霜,仿佛在悠远的过去遥望着自己。

  在人堆里驻足片刻,只听得前头的人议论纷纷:“喂,老兄,你站在这儿多久了?”

  “约莫有三五天了罢。所幸粱糗也足,还能在山溪里吃水充饥。”

  “听说少说得排上半个月,唉,真羡慕修了辟谷之术的道友…”

  众人唉声叹气,摸着兜里的干粮,计数着天数。这时却有人尖利地笑了几声,讥刺道:

  “哼,排到了又有甚么用?这可是无为观的入门比试,那儿有位守门的弟子厉害极了,若是轮上同他切磋,休说是白费这半月光阴了,说不准连小命都不保咧!”

  修士们一听,人人皆瞠目结舌,竖起耳朵,紧紧忙忙地凑过来听。

  “甚么弟子?那是何人,姓甚名甚?”

  这可是关切到能否入观之事,众人七嘴八舌地发问,皆不敢马虎。寻常门派收徒,都是修士自个儿去寻度师,或以钱财利贿,或凭聪颖天资求个眼缘。只有威名远播的门派方才会使公开比试的法子,让门生试过前来求教之人。

  “姓…似是姓祝。”那人小声嘀咕道,“名儿倒不记得很清,是叫祝…甚么来着?我听旁人叫他祝阴…祝阴险!”

  “这名字听起来就很阴险!”其余人连声应和。

  “听说这弟子出手离奇得很,无人见得到他出了甚么招数,简直狡诈之极……”

  易情听了一会儿,人群里都是些对那入门弟子的纷纷议论。甚么诡黠怪异、奸猾险诈的词儿都出来了,许多人虽未见过这小子,却似有深仇大恨一般对其评头论足。

  有人道:“我知此人。是不是叫祝阴?山下的书肆、栈房里都贴了他画像,瞧那凶狠模样,嘿,准能当个门神!”

  听此人如此一说,易情方才想起在山下随处可见的那红衣大汉的模样。有些远道而来的修士可能不甚清楚,可如今那叫祝阴的观中子弟确已在朝歌里有了沸沸名声。

  三足乌也生出了些好奇,又跳到他耳旁,问:“喂,你不是从这观里出来的么?他们谈论的那姓祝的小子…究竟是何人?”

  “我怎地知道?正是好奇他是何人,我才上回天坛山头来。”易情失笑,“我离开道观时,观中不过一二弟子,尽是歪瓜裂枣,如今倒好,整出位我也不识得的兄弟来了。”

  无为观新收了这位祝姓弟子,这人仿佛也从此成为万千修士的噩梦。这小子如今倒似是压过了他昔日的名头,在这天坛山上坐拥极盛气焰。

  继续在这空等下去似乎也不是回事,易情拨开密集的人丛,往后挤去。迈出山径,踏进苍翠树丛,人烟稀少了许多,山峦在云海间沉浮,像花帘纸上浅淡的墨痕。

  他一面往山上爬,三足乌一面在他头顶飞旋,叫道:“易情,你要去哪儿?”

  易情一脚踩进齐膝的荒草里,咧嘴一笑,“甭在那儿傻等了,咱们寻个捷径,从后山翻进观里。”

  天坛山巍峨峻峭,千峰直入天穹。正是初早时分,可天色依然晦暝,薄雾濛濛,时有惊电于云层间舞动,不一会儿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虽说走了绕到后山的路,一路上再不见那些聒噪无伦的修士,这山径却坑洼泥泞,极是难行。易情扯了道旁的芭苴叶子,盖在自己和三足乌身上,骂道:

  “哈,真是晦气!”

  “有甚么晦气的?”

  易情一脚踩进水坑里,浑身被溅得湿漉漉的,有如落水狗,道:“我好不容易穿得齐齐整整,就是想回来摆个体面样子,省得叫师父笑话。可如今…”

  三足乌呱呱大笑:“你光是从天廷跌下来这一事就已经教朝歌人笑破肚皮啦!再穿得光鲜漂亮又如何?你当是你是衣锦还乡么?”

  少年道士一把揪住它脖颈,止住它嘶哑的笑声。一人一鸟狼狈地于雨中穿行,林间尽是连绵的水雾,轻絮般笼着前方,雨珠倾泻而下,在碧叶中迸出钟吕似的清音。

  草木依顺地被他拨开,展开一条碧油油的幽径。雨里依然能听得见一二声婉啭鸟啼,似是在迎他回乡。

  易情紧抱着三足乌,一颗心怦怦直撞胸膛,愈近后山,他愈是情怯。自人间步入天廷后已过数年,斗转星移,寒来暑往,不知无为观中诸人又变成了何等模样?

  走了约莫一二时辰,直裰缚腿上已溅满了泥点子,他又从那洁整的小道士化作了浑身泥水的叫化子。

  后山头静悄悄的,能望见一片绵延的灰瓦,雨针落在上头,叮叮当当地作响,像瑶琴弹拨的弦音。观里也一片清净,这儿是无为观的背面,山下的修士上不来。易情踩着软泥滑下坡去,一道覆着碧苔的石墙拦在面前。

  “喂,神鸟,带我飞过去。”易情笑盈盈地伸手,向盘飞在空的三足乌道。

  三足乌用爪子钩住他后襟,扯了扯:“你小子吃多了,我扯不动。”

  易情乘机斥道:“哼,废物八哥。”

  说着,倒也不去理这聒噪雀儿气恼叫嚷,往四处打量起来了。若是登上石阶,能望见朱红的山门与滑润的抱鼓石狮,气派非凡。正殿前的石炉里青烟袅袅,犹如薄纱,可在这处却只能望见三清大殿飞扬的翼角。

  真是奇怪,自家道观里何时有这么精丽的大殿来了?易情心里直嘀咕。

  他拾了几块覆苔的大石,垫在墙根,方想踩着石头攀上去,却听得背后传来一道清脆的脚步声。

  有人踏着雨水而来,踏碎一路枯枝败叶,在他身后款款驻足。

  “…慢着。”

  来人说话了,语气不疾不徐,极是从容。那嗓音有如流水清溪,潺潺缓缓。

  “这墙后是无为观,兄台不走山门,来这处作甚?”

  易情心里一颤,自己做贼这勾当终究是被人发觉了,然而他也不心虚,只将踏上青石的脚放下地来,背着身道:“我回自家来看看,不成么?”

  “自家?”那人轻笑,将他泥水驳杂的背影打量了一番,“我不曾在无为观中见过兄台。况且,这天底下哪有人回家不走正门,倒是从后墙翻进来的?”

  真是个难缠的小子,易情暗地里恨恨地磨牙。他流落在黎阳街头的这些时日里,做贼从来神不知鬼不觉,没教人抓过现行。这小子是无为观里请来的侍卫么?倒是耳目机灵得很。

  他从青石上跳下来,笑盈盈地道,“你没见过我,倒也不算奇事。毕竟孙子大多不识得太爷爷,新来的门房也不一定识得这处旧日的主儿。”

  可一回头,他却愣住了。

  眼帘里映入的天地似是失了色,一个人影立在苍翠松林间,腰挎银鎏金剑,系垂枣木牌,一袭道袍艳红如血,像一片霞云落在人间。乌发松松束着,映得此人面庞白如新雪。

  这人本该生得副俊丽模样,只可惜一道红绫覆在眼上,将一对星眸遮起。

  看起来是个瞎子。

  易情怔了半晌,目光落在那人身着的道袍上。那袍子是上好的丝料净衣,上头绣着无为观的衔铎白鹤,正是观中弟子无疑。天穿道长十年都不曾收徒一人,莫非这回真动了俗念,收了个俏生生的小白脸?

  “你是谁?”易情心里突而涌起一股被鸠占鹊巢的敌意,却依然扬着嘴角。

  那人微笑道:“兄台于光天化日之下,要闯入敝观之中,我倒还想问问,您是哪位?”

  他们二人大眼瞪瞎眼,一时僵持不下,拿捏不准究竟由谁来先开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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