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4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微言道人摇着一身肥膘去竹笼边捉鸡,在咯咯鸡声里忽而迸出一声惨叫。祝阴本来正挽着袖和面,听了惨叫声神色一凛,撑着土台跳出窗去。只见一地鸡毛间,一只长毛水鬼爬了过来,浑身湿淋淋的,眼露凶光,朝着微言道人嚎叫。

  胖老头叫得比水鬼更响:“救命,救命!”

  水鬼的利爪划破了他的手臂,血滑下胳臂,在地上落作一小洼。祝阴箭步上前,猛地抬手,以风攥住它的咽喉,降妖剑铮然出鞘,利落地斩破它的魂心。

  鬼怪凄厉嘶叫,在剑刃下断了气,身躯像炭灰一般散落。祝阴低下身,以剑拨开它的毛发,面色凝重。微言道人在他身后惊魂未定,叫道:“老…老夫不过想捉只鸡来杀,不想它爬了过来,要将老夫作了早膳!”

  祝阴淡淡道:“道人,您可是祝某师父,怎地接二连三的要让弟子救急?”

  微言道人扑腾着手脚爬起来,拍了拍大氅上的灰,清了清嗓,正色道,“方才的事,你全忘掉。”

  红衣门生没理他,他便拎着鸡脖屁滚尿流地跑走了。祝阴的剑尖在灰堆里探了一阵,触到了水鬼的魂心。鬼怪虽死,魂心却如一团将熄的火焰,仍在静静燃烧。

  魂心上似是刻有字,祝阴以剑刃探去,辨出了其中字眼。

  刹那间,他怔住了,蹲在一地鸡羽间,久久无言。

  天色渐黑,月牙儿荡出霞海,挂在了枝梢。堂屋里已摆了烧好的一桌饭菜,烛光透过濛濛幽霭,落进了在石阶上徘徊的易情眼里。

  他在屋外彷徨了许久,便是为了等候灵鬼官来杀他的这个夜晚。今夜会下起一场寒雨,在这场杀机四伏的雨中,白石会领着灵鬼官众登上天坛山,取他性命,杀尽观中众人。

  但他不会再让此事发生。

  易情吁了口气,回身望着烛火明煌的堂屋。他余下的那只眼里望见了众人围坐在桌边的影子,师父、微言道人、祝阴、迷阵子、秋兰、三足乌与玉兔,它们此时约莫正在桌旁笑闹,争抢吃食,浑然不觉今夜死厄将至。

  “师兄?”

  耳旁突而传来一声呼唤,易情抬头,却见祝阴匆匆踏出槛木,向他走来。

  “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今夜祝某替您备好了饭菜……”祝阴问,烛火在他脸上惴惴不安地跃动。

  易情笑了一笑,“我去去就回。”

  疏枝摇曳,云雾重重,易情走下石阶。黑绸子似的夜色铺满了世界,他独身走进黑暗里。

  凄然的夜虫声如海潮四起,不知何时,夜风已然消息。易情一步接着一步往前走,仿佛走入了一座巨大的坟茔。

  飘在他身后的天书忽而出声:“我劝你——莫要再走了。”

  “为何?”易情没有回头。

  “前面便是死路,你一只被捆上缚魔链、宝术尽失的小妖,对上敌手有何胜算?”

  “可我若不去,师父他们便会死。”

  “你去了,也活不了多少时候。”天书说,“再走两步便回头罢,文易情。”

  暗雾飘涌,眼前浑噩不清。易情执拗地摇头,“不,我已做好迎候灵鬼官的准备,哪怕凶多吉少,也须一试。”

  他踩着落叶往下走,黑魆魆的山林里仿佛回荡着鬼怪的息声。草叶绊住步子,仿佛在对他挽留。

  “一。”

  “二。”

  天书在他身后数数,可易情依旧往前走去。天书的声音渐远,似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文易情,我说过,你很快便会死的。”

  “三。”它数道。

  刹那间,林中鸹鸟扑簌簌惊起。凉风扑面而来,几点寒雨如针,扎上他的额面。扶疏槐枝如妖魔狂舞,落叶打着旋,像引路的冥蝶般在他身旁逗留。

  一股尖锐杀气犹如利箭,猛然射来。易情霎时神惊魂惧,突地打了个激灵。眼前很黑,看不清物事,他像被黑布蒙住了头脸,被囚困在这幽黑的山野里。

  胸前的伤痛得愈甚,仿佛要将腔子撕裂开来一般。易情想,自己出发前服了汤剂,伤约莫快好了,怎地疼得如此之甚?他伸手摸去,却摸了一手温热的血。

  低头一看,一点寒芒现在胸前。

  正如那夜祝阴被刺时一般,不知何时,一柄利剑已穿膛而过,刺在他胸前。

第五十九章 红线两人牵

  易情跌下了石阶。

  天旋地转,胸前创深痛剧。杀气如刀,割得肌肤生疼,却不知是从身前还是身后而来。他竭力抬头,眼前一片漆黑,欲要回首,却也无力撑起身躯。

  他猛咳一声,血水如泉涌出,洒满身下青石。身旁似是有人驻足,易情眼前昏花,看不大清。那人缓缓弯身,握上剑柄,将剑刃从他血肉中抽出。

  那人似是在说话。易情的神识如坠水中,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面,朦胧传来,仿佛有人在遥远之处细语。

  剧痛攫住心神,他不由得吃痛闭眼,再一睁眼时,眼前再无漆黑夜幕,而是淡影流溢的水墨世界。

  眼睛一闭一睁之间,他竟被人杀死在山路之上!

  易情的魂神剥离身躯,化作在空里游荡的幽火。他知道自己死了,再一次回到了那水墨里的世界。他突地爬起身来,四下张望。四周空空寥寥,只有浅淡的墨痕。于是他叫道:“天书,天书!”

  无数纸屑如雪纷飞,在他面前汇成人形。天书抱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纸片擦磨,发出令人不快的窃笑:“怎么了?急着寻我,是有甚么事么?”

  “把我送回人世间去!”易情脸色红胀,几乎嘶吼出声,“你要我身上的甚么东西,尽管挑选。利索些,让我回去!”

  “回去?”天书奇道,“回去又有甚么用?是想再被就地宰杀一回么?”

  它想了想,道:“也好,若能教你心死,我确是巴不得送你回去十回八回。”

  纸屑汇作的人形打了个响指,易情脚下的墨点如鱼般游作一块,化成一个深邃黑洞。他落入洞中,如坠深渊。

  从死寂之中,他忽而听得淅沥的雨声。冷雨纷纷而落,胸前裂痛难当,他掉进尘世中,双膝跪入一地血泊里。

  天书没叫他付出代价,却让他短暂地重归人世,不知打的是甚么算盘。易情艰难抬头,欲看清持剑刺他的人的模样。是龙驹?还是白石?

  漆黑的夜幕里,暗雾于眼前翻涌,头颅似有千斤沉重。哪怕只是翻过脸,都似有登天之难。他在雨水中痛苦挣扎,还没仰起头,却又被踩回泥塘里。

  那人踏着他肩脊,像一块纹风不动的磐石,缓慢地吐字。易情已然落入生死间隙,只听得模糊的几字,说的似是:

  “…杀……”

  这字只在他耳旁盘桓了一瞬,又突而在铺天的风雨里被打散了。那人究竟想说甚么话?易情垂下眼帘,再也无法探究。此时他身上鲜血长流,眼不视,耳不闻,口难言,死亡的黑暗如丧衣般将他裹起。

  不知过了许久,眼前隐现熹微明光。易情兀然睁眼,却发觉自己正四仰八叉地倒在烟墨缭绕的世界之中。飞旋的纸片黏连,天书现出人形,蹲在他身侧阴笑。

  “如何?我不是说过了么,你回去不过是白费力气,很快便会死回来的。”

  易情摸了摸身子,却发觉哪儿也没少。他仰面问天书:“你没取走我身上的一部分?”

  天书道:“为何要取?你以为我真稀罕你的手脚五内么?我是想教你死心,教你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你复生千百来回皆无可奈何。”

  它桀桀低笑,像有砂石在喉中滚动。易情却直视它,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道,“再来!”

  “甚么再来?”天书惊愕。

  易情抬着下巴,向它蔑笑:“再把我送回去。”

  他的眼眸漆亮,如泛电光。天书还不曾见过这样的人,死得愈多,心志却如得磨砺,愈发坚凝。

  “你疯了么?”天书冷冷道,“特地回去,便是要再被多杀几回?”

  “死了几回的人,难免是会疯的。你不是乐见我死心,这回连代价都懒得索了么?干脆就让我死个痛快,如何?”

  天书冷笑:“文易情,你如今便如油锅中的蝼蚁,如何挣扎也脱不出这监牢。”

  易情朝它龇牙咧嘴地笑,“我这蝼蚁发力爬上一爬,说不准还能挣出油锅。”

  再磨破嘴皮同这厮纠缠也无益。天书也只得冷哼一声,“既然你自寻死路,那我便好事做到底,将你送上一程罢。”

  “不过,”它笑道,“是送往西天。”

  话音落毕,天书将纸臂一伸,在黑白的世界里点开一阵烈风。渺然云气犹如千万天马,呼啸而过。易情只觉头重脚轻,天翻地覆,落入一片莹光之中。他从弯弯的月钩里往下坠,落入了凡世的冷雨里。

  千万纸屑飞舞,为他拼接起一幅幅图景。易情仿佛在看着一卷卷连环图,他看见了无数个在雨夜里奔走的自己。时而是步至山门,被一剑穿心;时而是在堂屋中死守,却被黑雨融化肉躯;他奔去灵官殿,头颅却在途中兀然坠落;在茅屋里布阵,却被无形利爪撕扯,身躯四分五裂。

  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被残忍杀死在那场雨夜里。狂风掠过山间,风声暴乱,犹如虎啸龙吟。他从血泊中挣扎伸手,却无法挣脱这死亡的困境。

  疼痛与惊惧交织,幻景环环相扣,最后他发觉自己死路难逃,徒然地跪倒在泥水里。

  眼睛一睁一闭,易情又倏然置身于水墨环溢的死后世界之中。他呆呆地躺着,任由墨痕如流星一般自天穹中掠过。

  天书抱着臂,嘲弄地看着他,说:“死了这么多回,找到出路了么?”

  易情翻了个身,将臂撑在地上,蜷起身子,“你说得不错,出路不曾寻着,死路倒是摆在眼前。”

  他被杀了数十、说不准已有数百回。每一回的死法大同小异,却又有些分别。不变的便是乱箭攒身一般的痛楚,魂神仿佛要被撕扯破裂。剑刃抹过脖颈、穿透身躯,黑雨融化四肢的痛楚依然残存,仿佛有利刃在缓缓割开血肉,铁钎刺入身中搅动。

  “所以你明白了么?你注定要死于今夜。”天书坐了下来,语气忽而轻缓,“一位灵鬼官尚且能将你杀个落花流水,若是龙驹率灵鬼官而来,你岂非永世不得翻身?你弱敌强,你如今便似在螳臂当车。”

  “那要如何是好?”易情又将身子翻过来了,定定地望着天书。

  天书仿佛在笑,“依我看,你便留在这儿罢。”

  留在这处?易情听得一头雾水,此时又见得天书张臂,仿佛在环抱这水墨苍苍的世界。墨溪横流,他们仿佛在其中游荡。

  “不错,留在此处。只要你安心阖眼,此世便既无生,亦无死。你不必遭受苦厄,其余人亦能逃脱死难。”

  “然后呢?留在这儿以后,我要做何事?与你说体己话,陪你解闷么?”易情翘起了二郎腿,讥嘲道。

  天书笑道:“是呀,若是你愿意,我能永远陪着你。这里便是你的雨棚、泊港,你能安心入眠,不必再理会尘世喧嚣。”

  易情却跳了起来,朝它啐了一口,“呸,你错了,这儿才不是甚么雨棚和泊港。”

  “那是甚么?”

  “是监牢。”易情抱着手,吐舌道,“你是不是想永远困着我,不教我脱身?我早已看穿你诡计啦,你就蹲在这儿,瞧着你这些墨字墨画解闷去罢!永远、一直待在这里!”

  天地仿佛于那一瞬凝结了。苍阴阴的山壁上,墨团如山石滚落,流淌的墨痕像断了流,干涸在一片苍白麻纸上。纷零的纸屑蔫蔫地落下,天书无言以对,却又见易情走到他面前,脸上咧开一抹冷笑。

  “还不让我走么?”易情嗤笑了一声,“你想在这里呆愣到何时?”

  “走?走去哪儿?”

  易情歪过脑袋,“让我回去。”

  “你还要回去?你还未死心?”天书反而有些恼了,纸屑从它身上剥离,在空里扭曲旋舞,犹如丛簇的烈焰。

  白袍少年张开手让它看,“你瞧,我如今手脚还在,眼耳口鼻尚存,心肝脾肺俱全,你却叫我死心?”

  他脸上绽开的笑容教天书咬牙切齿,恨得心急。挫败仿佛没在他面庞上留下一丝印痕,他笑如饴蜜,仿佛明珠生辉。

  天书长长地吐气:“待我将你的手脚、脏腑拿尽,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话?命理教你陷入泥沼,愈是挣动,便会陷得愈深。终有一日你会号咷大哭,难看地向我跪地求饶——”

  这话还未说完,就被易情笑嘻嘻地打断了。

  易情朝它扮了个鬼脸,吐舌道,“才不会有那种事儿,甚么狗屁命理?这是哪个神仙定下的事?”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你听见我的心在跳么?”

  “听见了。”天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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