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4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有甚么好疑心的?”易情兀地打断他,嘴角扬起嘲弄的笑,“我救她性命,她心里同我亲近,这不寻常么?哪怕她是妖物,我也是只小妖,你就当咱们是破锅配烂盖罢。”

  祝阴的头埋下去了,眉心几乎能拧成结,白皙的面庞更无血色,像覆了冰寒的雪。纸笺在风里摇曳,方才被他攥在手里,捏出了一道道皱痕,“师兄,您不会对她…”

  易情叉着腰,说,“对呀,我就是对她怦然心动,一见倾心了,怎么着?”

  风儿倏尔变得很大,萧萧风声落入耳中,漫天落叶聚散,像下起了凄零的雨。祝阴抿口无言,红绫如蛇飞舞,明明他只字未言,脸上却似写满了千言万语。易情也怔神了,他存心要激一激祝阴,可没想到这厮竟是这等反应。

  他总觉得祝阴这厮约莫是厌恶身为妖鬼的他的,可约莫是见他杀死了鬼王,祝阴心里却有所改观了。易情十分头疼,脑袋上似有一柄小锤在锲而不舍地重敲。

  他们立在风里,一个身影轻盈地跑下石阶,在他们身边驻足。那是个着鹅黄衫子的姑娘,圆脸蛋上嵌着一对杏眼,正是秋兰。秋兰正挎着一只柳篮,篮里装满了用来染指甲的金凤花儿。

  秋兰跑到他们身边,好奇地发问:“咦,道士哥哥,你们怎地杵这儿不动啦?”

  易情的脸反而变得煞白。他方才在祝阴面前扯了谎,说他心悦于秋兰。

  女孩儿在他俩间左瞧右望,忽而看得树上的纸笺皱巴巴地随风舞着,定睛一望,发现上头是自己画的歪扭小人。系结的红绳断了一截,可怜地飘垂着,再一看祝阴手中提着的降妖剑,她霎时明白发生了何事。

  “啊,你割断了我与情哥哥间牵的红线!”秋兰手里的柳篮掉在了地上,她杏眼圆睁,指着祝阴叫道。

  祝阴冷冷道,“割断了,又怎样?”

  秋兰跺脚,“你这人小肚鸡肠,专败我同情哥哥的好事儿!”她的一张脸胀得晚霞似的红,约莫是想起了先前在船上,祝阴说要乘易情昏睡时推她下水的事了。她像野猫儿一般扑上去,龇牙咧嘴,要挠祝阴,却被易情眼疾手快地捉住臂膀,抱住了。

  女孩在怀里挣动,易情胸前伤口裂痛,疼得频抽寒气。他白着脸问秋兰,“…情哥哥?那是谁?”

  “就是你呀。”秋兰突而不闹了,仰着头望他,眼里像落了天河中的粲星。她咧嘴笑道,“我方才洗脸时想到啦,你不是叫文易情么?往后我便叫你情哥哥!”

  瞧她浓情蜜意的模样,祝阴脸上像布满了阴惨惨的乌云。易情也无言以对,半晌出不得声。秋兰又扭过头,在易情的臂弯里张牙舞爪,气鼓鼓地叫道:

  “哼,你剪了我同情哥哥的缘分,你便抻着脖子等着罢,我要寻个时候向你出气,狠狠作弄你!”

第五十八章 红线两人牵

  秋兰气恼地跑走了,易情也回到了松林的小池边。用血作饵引水鬼走动几日后,他遣它们在天坛山周徘徊。灵鬼官迟早要到天坛山来,可若是满山妖魔遍布,他们也一时难寻到易情所在。易情在心里打着算盘,从微言道人房中摸了沓幻法符,成日在山中闲晃,意欲寻个地儿布下陷阱。

  他同观中众人渐疏远了,偌大的山林里,他时而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他在变成独身一人。

  如此便好。易情叼着稗子草,默默地想。他如今是只卑贱小妖,留在何处都会连累人。

  但微言道人仍不死心,见着他便会挥着拂尘、提着宽和裆袴气喘吁吁地奔来,要逮住他,往他嘴里灌治伤的神精丹。易情每回都攀着槐枝翻上树,朝老头儿大扮鬼脸,又跳到另一棵松树上溜走。

  水鬼的影子在身旁浮现,吃了易情的血数日后,它们渐变得服帖,像形影不离的随侍。易情用缚神咒捆住它们,用水墨绘作的利刃点开魂心,往上面细细篆字。祝阴曾用降妖剑于凶魂魂心上刺字,他也可效仿此法,向水鬼下令。

  刺罢字后,易情捏着诀,念道:“九天有敕,卫我九重,去!”于是水鬼们摇摇晃晃地启程,往山林中钻去,枯柴似的影子汇入暗处,再也不见。

  踏着冥冥细雨,穿过茫白云雾,易情哼着曲儿,行遍了天坛山。他往树上贴了许多叠黄纸,画好了防鬼咒。他要将天坛山造成一座围城,只有山门处得入,而他就在那处应敌。

  天书在他身后不屑地哼气,冷嘲热讽:“你以为这样便能拦住灵鬼官?”

  易情朝它龇牙,“不试试看,又怎地知道我是否在以卵击石?”

  转眼间,光阴如箭飞逝,三清殿外幽霭重重,溪瀑清泠。殿中灯火袅袅,烛红幌翠,壁上绘满云鹤山水。

  胸前的伤已然半好,这段时日里,易情以血饲育水鬼,画符做科仪,也不去理旁人,独来独往。众人似是也习惯了他这清静性子,再不理他。于是他在殿中垂头擦拭法器,欲设摆阵法,迎候灵鬼官众。

  他等待着上一世灵鬼官众来到天坛山时的那个日子,那日子眼看着一天天近了。天书心急如焚,可他却若无其事。

  擦过范铜的钟磬,点上返风香,清净的香气氤氲在宝殿中,白烟袅袅,仿佛汇成朵朵祥云。易情正埋头用巾子擦净铙铛,却忽见得在胧胧香烟里,有人踏过槛木,走入殿中。

  “…师兄。”来人低低地唤他。易情倏然抬头,发现是阔别已久的祝阴。

  为了不让他俩间有过多牵连,易情时而避着他。此时一抬眼,望见祝阴的模样,竟觉恍如隔世。许久未见,祝阴却与常时不大一样,散着发,面色苍白,未缚覆眼红绫,只闭着一双眼。只是那眼下泛着一片乌青,似是有些憔悴。

  “你来这儿作甚?”易情不客气地问,略显出几分敌意。

  祝阴垂着头上前,伸手拿起手铃,吹了吹其上的灰,道,“师父吩咐祝某来此处洒扫,祝某也不曾想过师兄会在这里。”

  易情别过脸,只觉得同这小子同处一室十分别扭。他抿口无言,执着巾子擦过一件件供器,天光从门缝里泻进来,雪白的光流了一地,风里有兰桂的芳香,光阴仿佛凝结在了此刻。

  “师兄…”祝阴在他身后轻轻地开口。“您的眼怎么了?”

  “在石阶上翻了个筋斗,不小心磕着了。”易情冷淡地回答。天书取走了他的一只眼,而这小子约莫是透过流风察觉到自己眼上包了层布。

  祝阴含糊地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再没说话。

  黑亮的返风香在香炉里绽开,香气一朵朵升腾而起,静凉的殿室里烟笼雾迷,犹如梦幻。易情擦着铜镜,忽而在镜里望见祝阴带着疲色的面庞,禁不住问道:“…没睡好?”

  似是没料到他会发话,祝阴一惊,又转过脸去,说,“是。”

  沉默了一会儿,祝阴又轻声道,“兴许是山中精魅作怪,近来祝某石室中遭了贼,神龛中供物散落。祝某亦体不安席,夜不能寐,耳旁似常有窃窃细语。哪怕是睡着了,也常有梦魇缠身……”

  易情随口应道:“噢。你那地儿幽森森的,说不准不是遭了贼窃,而是夜游时将供物不慎打跌……”他心里想,他头痛时,还恨不得将脑壳子敲开。祝阴这小子转侧不安,又与他何干?

  他不过信口一说,一抬眼,却见祝阴暗着脸向着他。许久,又低下头去,擦起坛场中的铁罐了,道,“祝某听闻师兄道术一绝,占梦、解字技艺炉火纯青,冒昧求问您,可能替祝某将近来缠身噩梦解上一解?”

  “呸,你听谁说的这话?”易情正理着幢幡,听了这话,大吐舌头,忍不住扭身看向祝阴,“我学艺不精,师父常拿这事拿纸伞抽我呢!”

  祝阴扬唇一笑,脸上总算多了一丝血色。他笑起来时如落沉枷,二人间僵冷之气稍减。祝阴上前一步,问:

  “师兄莫要自谦,坊间常传您占术高明,您能替祝某占一占夜梦么?”

  易情巴不得与他撇清干系,一口回绝,“不要。”

  红衣门生却不依不饶,凑近前来,显有相央之意。“天廷灵鬼官都如此求您了。师兄,您连听上一听,都不肯么?”

  他愈是近前,易情便只能后退。不知觉间,后腰已撞上了八仙桌沿,脊背上烧灼似的发痛。易情浑身觳觫,低头一望,却见桌上密密地刻着些符图,是驱鬼的天心正法。

  左右尽是法剑、令旗,多篆着秽迹咒。易情看得头皮发麻,他这只小妖若是碰了,多半是会被烧成灰烬。祝阴将两手撑在他身旁,两臂犹如囚笼,将易情锁住。红衣门生盈盈一笑,压着声儿道:

  “师兄,求你了。”

  易情头昏脑胀,这一世他分明打定主意要与这师弟划清界限,怎地这小子却如牛皮糖似的黏上来了,比上几世都要难缠?

  祝阴的指尖在落灰的供桌上打圈,“这段时日,祝某常梦见天坛峰突地飞起,不知何踪…”

  “突地飞起?”易情只觉莫名其妙。

  “是,就是整座山头腾空而起,倏地不见了。”祝阴认真点头道。“师兄,在您看来,应作何解?”

  若是这梦频频于夜中出现,说不准真是神灵谕诏。易情摩挲着下巴好一会儿,神明的心思反复无常,他也有些猜不透,便索性信口胡诌。“我猜,这古怪梦是不是同灵鹫峰有甚么勾连?若是按解字的法子,那便是‘峯与山绝,辵路疾行’,合在一起,便是一个‘逢’字。”

  祝阴愣愣地道:“‘逢’字?”

  易情艰难地扭过身,小心地避开桌上的天心正法纹,摆好沙盘、乩笔,语气平淡:“约莫是你…近日会同旧人重逢罢?”

  “旧人?不知是哪一位?”

  “我怎地知道?”易情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皓齿,“兴许是你的哪位老相好,也许是龙驹、白石,又或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神君大人……”

  听到后四个字,祝阴忽而如霹雳降顶,猛地一颤,手里的手铃突而落地,迸出一串颤心的铃音。

  铃声有若冰玉崩断,易情亦觉心惊。举头一看,却见祝阴面白如雪,口唇战栗。良久,他艰难地道:

  “你…您怎么知道……”

  易情后知后觉,这一世他不曾入过祝阴的石室,未见到这小子供奉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神龛。望见祝阴忧思劳顿的模样,不知觉间,他竟忘了要同这厮断缘的事儿,对祝阴道,“我随口说的,别挂心上。算啦,我替你降卜一场罢。”

  祝阴脸上依然写满疑惑,却松了撑在桌上的两手。易情松了口气,拿起桃木乩笔,要祝阴也握着笔柄。笔尖悬在沙盘上,易情说,“有甚么想问的事儿,尽管问罢,咱们请神灵解答。”

  扶乩本需设好乩坛,念颂辞、敬请神明,易情如今却将这些琐节全省了,他心想,反正他也是神仙,用不着降神,他早不请自来。就当是给这小子吃一剂定心丸。

  桃木笔削得有些短,祝阴的手覆上来了,滑凉如冰,惹得易情颤了一颤。

  “师兄,您果真要替祝某解梦啦,早听过您辨乩文是极准的,能通达神音,仿佛神灵降世。”祝阴笑道,“祝某问甚么都成么?”

  “甚么都成。”易情暗想,这小子胡乱拍马屁,他自个儿不就是灵鬼官么?有甚么听神音的必要?不过他仍不动声色地点头,“不论是解梦、解惑,神灵都会通过乩文明示。”

  “第一问。”祝阴静默了许久,仿佛下定了决心,低垂的眼睫犹如鸦羽,“祝某曾在九霄侍过一位神君,祝某如今想问,那位神君大人,可还存活于世?”

  易情想起他石室神龛中敬奉的神像,被万鬼簇拥,周身、面目如遭千刀万剐。犹豫了一会儿,他手里微微使力,在沙盘里徐徐写下几字:

  “尚存于世。”

  红衣门生心里读出沙盘中字样,欣喜若狂,笑容爬上脸庞,笑靥明媚烂漫,又问道:“第二问,方才师兄的解梦,是真是假?”

  易情心中暗忖,管它是真是假,暂先打发了这厮再说。于是握着笔,径直写道:真。

  “第三问。”

  祝阴抬头,竟缓缓睁开了双眼,直视易情。

  “师兄究竟…是何人?”

  这是易情第一回 看到祝阴主动睁眼。

  没了红绫遮覆,那对眼瞳灿如金珠,玲珑生光。仿佛灼灼明日从九霄坠下,落进了眼底。

  祝阴盯着易情,目光细细游走,仿佛在轻挲他的面庞。不知怎的,易情心如擂鼓,竟有些慌忙。师弟虽自称瞽人,却不是瞎子,约莫是出于术法的缘由,平日遮着双目。兴许是不曾与祝阴在这极近之处对视,易情冷汗涔涔,只觉动魄惊心。

  桃木笔轻轻曳动,在沙盘中划出笔痕。祝阴垂头一看,却见盘中现出几字,写的是:

  文易情。

  话不必说,这自然是易情动着笔杆,自己写出来的字儿。此时他肩上如压巨岳,汗湿重衣。祝阴那鎏金似的两眼犹如明鉴,明光映进了他心底。

  滑凉的指尖忽而探上面庞,祝阴在缓缓抚摸着他。易情僵住了,竟不敢有所动作。祝阴睁着眼,向他莞尔一笑,那笑容艳如桃李,却又带着诚谨的素净:

  “祝某还是第一回 …这样看着师兄。”

  易情怔住了,他总觉得平日祝阴红绫覆眼,是难读懂其情绪的,可今日同其对视,反而觉得那目光更为难解,一对澄净的眸子里仿佛藏着纠葛心思。

  此时又听得红衣门生笑道:“方才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师兄莫要介怀。祝某怕乩文太短,不成体统,便将方才那问题拿来凑个数。”

  说着,又款款地一躬身,“今日师兄能替祝某解梦,祝某对您着实感激不尽。”

  蛋黄似的日头坠下去了,群山浴在霞光间。祝阴向他道了谢,擦净法器后便走了。偌大的三清殿里,只听得呜咽的晚风掠过破子棂窗。

  天书的影子在身后浮现,“明日便是灵鬼官众来的日子。”

  易情正望着天边的薄云出神,听它出声,仰过头颈来看它。天书又窸窸窣窣地笑起来了,问道:

  “文易情,你做好下黄泉的准备了么?”

  暮色被窗格割成零散的碎片,血一样地缀在易情脸上,天书望见他眼里烁动着寒冷的光。

  “管他来的是鬼是神。”

  易情说,“生与死的准备,都已做好了。”

  ——

  朝日初升时,祝阴去了后厨。

  今日是天穿道长吩咐过的迎新弟子入观的喜日,一是庆贺文易情阔别十年后回到无为观来,二是欢迎秋兰做了天坛山中的新弟子。微言道人老早便爬起来劈柴吹火,迷阵子懒洋洋地搬来马扎,让天穿道长坐在上头削山药。他熬起糖稀,要秋兰烧热油锅,欲做一桌好菜,夜里贺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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