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4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第五十六章 红线两人牵

  自那日以后,天坛山里便似是多了个混世魔王。

  易情跑遍了山头,将秽迹符都撕了,撇在地上,任水鬼上岸横行,怨魂四下游荡。他还扛起手斧,哼着小曲儿,将石阶旁的细弱桃木砍了,桃枝捆进后厨灶里烧火。一时间,天坛山上鬼气森森,魅影重重。

  众人不知他是犯了甚么病,下了山归来后便性子大转。明明是重伤之躯,却比猿猴还善上窜下蹦,终日里逮他不着。有时却能在药庐望见胖老头撵着一个脏兮兮的白影,大叫:

  “易小子,将老夫的大金丸子还来,还来!”

  若是定睛一看,便能望见那人影是个清瘦的小道士。着一身布泥点子的满素布单襦,素裈扎着裤腿,赤着足飞奔。易情散着发,嘴里叼着只落灰包子,灵巧地攀着槐枝翻了个筋斗,两腿一夹,倒悬在树梢,口齿不清道:

  “甚么大金丸子?我在你丹炉里掏了半日,只寻到只你藏起来的肉包子!”

  微言道人一路追着他,气喘吁吁,禁不住哇哇恼叫。这小子变坏后,便时而来偷他饭食,他偷藏的酱萝卜、白面蒸饺,常被易情咬了去。

  非但如此,这厮还愈发变本加厉。如云的女客虔心而来,用靛白的帕子掩着羞红的面,入了月老殿进香。天穿道长在那处立着,吩咐易情为她们在天书上画红线,从而为观里挣几个子儿作饭钱。可易情却只摊开天书,笑吟吟地道:“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连心上人的面都羞见,怎地能有缘?”

  说着,便用指头一抹,指尖弥散出如烟水墨,竟在那本就浅淡的缘线上狠画一记,将缘分断了。

  众女客哭天抢地,有人甚而似噬人瘈狗,将他破口大骂,欲撕扯他衣裳,将他按在地上揍个鼻青脸肿。幸而易情脚底抹油了似的,跑得极快,一溜烟便没了影儿,只余香客们对他瞪眼龇牙,却也无可奈何。

  这段时日里,这厮画了许多鬼画符,符肚里画的都是一张鬼脸,密字像一团麻线。画罢了竟还肆意张贴,搅得众人心神不宁。迷阵子下山建醮,他跟在后头,将已羽化的修士的棺椁掘开。行科教时,他亦寻来椒浆劣肉,大吃大喝,将蒙在欲开光的法像上的红布扯下,当作被儿盖在身上,烂醉如泥,呼呼大睡。

  微言道人与迷阵子因发疯了似的这厮叫苦不迭,天穿道长虽面色不改,却也悄然蹙起一对秀眉。

  祝阴却对易情的这些行径无一置喙,他还是同往时那般,每日早起劈柴,烧火,熬药,切菜,将盛着粥菜与药汤的木托放在易情的茅屋前。

  易情回回只啃掉了半只鸡腿,将药碗倒扣在地上,发苦的药汁流进土里。祝阴见了后,只是默默地捡回,到了正午时分,又会盛一碗新的药汤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回见他,易情都对他无甚好脸色,甚而恶语相向。叫他“滚”,“到一边去”,祝阴却也没反驳,抿着唇,像是被缝上了嘴巴。

  清风拂过翠嶂碧峭,天坛山中云气渺渺。

  松林旁有一小池,映照苍穹,收蕴天光,宛若一只静静凝望穹宇的眸子。一片败花衰草间,有个单弱的人影正垂头冥思,唇间衔着樟木叶,断断续续地吐着气音。

  那时断时续的虚音连在一块儿,竟也织成一曲请神调。只是这调子稀奇古怪,时而有步虚声,时而似诵经音,但不变的却是其中凄婉哀思,听来如针砭骨,似坠冰渊。

  易情静静地吹罢一曲,四下里林叶簌簌而落,风送清寒。

  虚影在他身后浮现,纸屑如星如点飘舞,汇作人形。天书道:“你不去想怎地对付灵鬼官,反来这儿闲坐,有甚么用?”

  这话说得刻薄,可易情却隐听出了其中焦意。天书这厮竟在关切着他举动。

  易情笑道:“你不知道么?方才我吹的是什么曲子。”

  天书说:“我才不关心这事儿,若是你死了,还能听丧歌听个饱,如今白费这些时候吹这些靡靡之乐作甚?”

  易情反而点头,两眉弯如新月,似盈满了欣喜:“对啦,便是丧歌!”

  他垂下头,指腹摩挲着樟木叶缘,淡声道,“这是引魂用的,孤魂游于山泽、芜野,需听引路的叶笛声方能归乡。”

  “然后呢,你吹这玩意儿来引魂作甚?”天书问。

  易情笑意更深,脸上漾起浅浅的梨涡,他抬起手,指向山林之间。“我要引它们过来。”

  天书举首,却愕然无言。只见得眼前暗影重重,低沉吟哦声不绝。它望见了漫山遍野的水鬼,一只只漆黑如炭,从池水、山溪间往岸上攀爬。在忧婉的樟叶声间,它们缓步聚在易情跟前。

  叶声犹如引路的明灯,教它们前行。天书震愕,叫道:

  “…你在操使它们!”

  自古以来,只听得修士们与妖鬼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却不曾听过有人胆大包天,敢拿鬼怪作驱使钳奴的。易情却满不在乎,说:

  “水鬼也曾是人。天底下水路纷繁,船只如星罗棋布,哪儿有不翻船的时候?人落了水,死了便会变作鬼。我不过是教他们莫要在水中游荡,早日上岸来归乡。”

  说着,便又埋头吹起樟木叶来。叶声窸窣,在他唇齿间嘘然作响。

  天书默然无言,半晌,似是方才平复惊愕之情,道,“可你若是停下吹木叶,便会被它们袭击,不是么?”

  易情却停下口中吹奏,道:“我吹樟木叶,不过是教它们欢聚一堂,接下来才是要教它们服帖的时候。”

  他在手掌处忽而猛划一记,指尖流溢的水墨仿佛利刃,将他皮肉切开。血水涓涓流出,淌落在地。水鬼们从仿佛自梦寐中惊醒,欢喜地嘶叫,扑上去围着血滩舔舐。

  白袍少年望着这情形,叹道:“我真不愧是最厉害的神仙,血香得过分,鬼怪们嗅了我的味儿便心花怒放。只不过在凡间总挨人嫌弃,只能暂作个猪狗不如的光棍小厮。”

  血中蕴人精气,人血、妖血对异族而言尚且珍奇,何况神血?那群水鬼吃了易情的血后,竟变得十分服帖,躬背垂首,仿佛家驯的黄犬。

  易情拍拍手,它们便站起身来,眼中虽泛幽幽绿光,对他手上垂落的血珠垂涎欲滴,却也依顺非常。只是天书分明见得易情面上毫无血色,惨白如雪,微敞的襟领里透出层叠的厚布,这些日子易情回回将祝阴送来的药汤打翻,伤大抵是未好的,此时只见他身子摇晃了一瞬,却又很快站好。

  天书望着这光景,问:“这里有几只水鬼?”

  “约莫两百只。”易情喜气洋洋地答道,“都是我从水道里寻来的鬼怪。天坛山上没有,便去黎阳里寻!”

  “你不怕被灵鬼官灭杀?”

  “嗯?”

  天书说,“你一只妖鬼,便已教他们对你戒备之至。如今你倒好,将两百只水鬼聚了起来,那可真要成为灵鬼官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易情点头:“噢,我十分乐意。”

  对他这副模样,天书无可奈何,“你又吹甚么大话?灵鬼官是天廷武将,每一位都以一当百,是神中精锐。你上回被他们打得屁滚尿流,险些凌迟至死,这些都忘了么?”

  又道,“你养的这群水鬼狗腿子,看着有两百只之多,可在灵鬼官面前,可谓是扑火飞蛾,小小蚊蚋,拿手指头便能碾死。”

  白衣少年却背着手笑,“你没听过四个字么?”

  “甚么四个字?”

  “‘藏木于林’。它们是水鬼,我是小妖,咱们可谓血胞同类,臭味相投。哪怕灵鬼官要大开杀戒,也辨不清究竟夺了哪条性命。”

  易情笑道,“所以我要把自己——在这群鬼怪中藏起来。”

第五十七章 红线两人牵

  听罢易情这话,天书反而摇头:“这想法虽好,但总归实现不得。”

  易情奇道:“为何?”

  纸屑堆成的人面上裂开一道讥嘲似的隙儿,天书道,“灵鬼官个个身经百战,英武非凡,区区两百只水鬼,他们一挥剑便能尽数杀死。”

  它又道:“你想想前几世,你那便宜师弟替你守门时,是如何对付那群水鬼的?”

  听天书一说,易情想起水鬼上门来袭的那日,他被祝阴扼昏,醒来出门去时却见漫天血雨。精怪残肢落了一地,祝阴提剑伫立于血泊之中,宛如凶煞厉鬼。

  灵鬼官确是有这般能耐,举手谈笑间便能将鬼怪开膛破肚。

  这几日来,他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便是在思索对付灵鬼官众的办法。可惜天书上关于祝阴的那一页被封住了,否则他便能一笔划去,将他与祝阴之间的缘分画断,不必使这些弯弯绕绕的法子。

  天书笑了几声,道,“何况,灵鬼官众来这儿还没这么快,带着这末多水鬼,你要如何过活?你当是养几只方呱呱坠地的小娃仔么?要它们蹲在茅屋外,瞧你吃饭、入睡?”

  易情却摇头晃脑道,“我自有计策。”说着,他便手腕一旋,竟像变妖法一般,将一只大药蒲芦拿在手上。蒲芦圆滚滚的肚腹处贴满了秽迹符、缚神咒,略略一晃便听得其中汩汩酒水声。

  “这不是那…那肥老汉的药葫芦么?”天书惊道,它记得微言道人腰间便别着许多只药葫芦,皆生得同易情手上拿着的那只一模一样,里头不知装的是疗伤金津,还是从市口收来的凶魂。

  拔开壶塞,易情将细窄的壶口对着水鬼,笑嘻嘻道,“是呀,我顺手偷来了。这里头如有洞天,能纳千只鬼怪,我暂且将这群小佣仆收了入去,待用着时再放出来。”

  若是微言道人发觉他窃了这葫芦,准会气得一蹦三尺高,易情窃笑,随即将药蒲芦上系的红绳叼在口里,结了个扇印,口齿不清地低念道:“随吾驱使,听吾号令。吾奉五灵玄老敕,火急奉行,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毕,群鬼如遭山岳摧压,膝腿断折,猛然跪地。其中一只水鬼被吸了进去,身形如宽面似的抻长,一眨眼便滑入了葫芦里。

  可这葫芦只吸了一只水鬼,便不再吸了。易情大为惊愕,摇了几下,又将眼凑去壶口处看,咕哝道,“奇怪,怎地只收了一只鬼,其余的进不去了?”

  天书无奈,道,“文易情,你偷葫芦的时候都没仔细瞧过么?这不是那肥老儿用来收鬼怪的葫芦,是用来泡酒的那只。”

  易情大惊失色,方才想起微言道人腰间满满当当地捆了十几只葫芦,既有收服精鬼用的,亦有盛缥酒佳酿的,上一世这老头儿便是弄错了葫芦,将装着鬼怪的那只当成壶觞清酌饮了。

  他赶忙将葫芦倾过来,可只哗啦啦倒出些用青藤与玉桂酿的酒水。曲蘖澄金,没倒出水鬼,却从壶口滑出一条乌梢蛇来。

  那蛇竟还活着,嘶嘶叫着,缠上易情手臂。眼瞳有若翡翠,像水鬼一般泛着碧光。

  “泡蛇酒不应该先去了蛇头么?”易情吓得心胆俱裂,“好哇,微言老儿竟养了条活蛇在酒壶里!”

  天书说:“他逮的是黑质妖蛇,需得活着用米酒浸着才行。如此一来,酿出来的酒吃了方才能治瘘疠。还有,你方才用集神咒收进去的水鬼附在了妖蛇身上,若不赶出来,怕是会狂性大发,要咬你身子。”

  正说着话,那蛇忽而一张口,血盆似的大口里吐出一抹碧烟。易情赶忙抬袖捂鼻,却不慎吸了些入内,顿感眼花缭乱,面前明星煌煌。这蛇会喷吐毒烟,教人头昏脑涨。

  易情颇为无奈,伸手压着蛇头,丢下葫芦,另一只手擒着蛇颈,方才将它捉在手里。念了几句紫虚箓中的咒,方才将水鬼的魂儿从妖蛇体上剥开。他将妖蛇塞回葫芦里,至于这盛酒的葫芦,却断然是不敢再用了。

  “瞧你这蠢相,”天书嘲弄他,“一条蛇、一只水鬼都能欺侮你,你要怎地对付龙驹率领的灵鬼官众?”

  “呸!”易情唾它,“闭上你的纸片嘴巴,等着看你老子大发神威罢!”

  ——

  月老殿前,槐叶如盖。

  树荫青茂,枝梢挂满如瀑红线。粉红笺子犹如朵朵桃花,点缀其间。

  祝阴站在树荫里,伸手去抚那一张张笺子,有的是细滑竹片,刻着相思辞句,有的却是美质华笺,染着笔墨清香。他看不见笺子上的字迹,却似能摸到沉甸甸的思情。

  槐树上挂的笺子多了,他时常要解下来一些,收在别殿里。日日有如云的香客前来,又如飘风一般离去,日复一日,不曾有变。

  他伸手欲解下一张纸笺,却忽而顿了一下。他摸到那笺子上结着红绳,系了个同心方胜的模样。风儿送来纸上残留的芬芳,那是萧曼的兰花香气,清冽如泉。

  这是秋兰身上的气息,祝阴还记得。那女孩儿虽是个山村里长大的野丫头,却极爱洁净,一日要在山溪里梳洗个三四回,还会把捡来的花瓣儿放进桃心佩帏里。

  祝阴不自觉地蹙眉,解下那纸笺。迷阵子正恰拖着土锹经过,他扭头叫道,“迷阵子,过来。”

  迷阵子懒洋洋地踅过来,祝阴把笺子递给他,问:“这上头写着甚么字?”

  “没写字。”迷阵子的眼皮都快黏在一块儿了,“画了幅极丑的画,上头是一只脖栓狗链的小人。”

  “噢,原来画的是大师兄。”祝阴冷冷地道。

  睡眼惺忪的弟子顿了一顿,将笺子递回来,“这人没画脸,我也不知是谁。”说罢,便又拖着土锹走了,独留祝阴站在一地碧荫里。

  祝阴捏着那笺子,眉关紧锁,又缓缓地将它系了回去。他在树下意乱地踱步,听着满树笺子遭风拂动时的哗哗声响,只觉心焦。于是他猛地抽出降妖剑,对准那秋兰系的同心方胜,一剑划去。

  一个从山下救下的小妮儿,怎地就忽然如此熟络,成日围在易情身边打转?

  他正要划断那绳结,却听得有人在身后喝道:“别动!”

  红衣门生愕然回首,只觉一风尘肮脏的人影立在眼前。

  易情抱着手,冷声道,“不许剪。”说着,便上前一步,横在他与那同心方胜之间。

  祝阴愣道:“师…师兄?”

  方从山林里出来,易情满头满身尽是草叶,他撇过眼,扭身理了理系在槐枝上的红线,道。“这是秋兰师妹画与我的,你凭甚么能剪?”

  “师兄,那女子对您殷勤得过分,祝某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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