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4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易情问。他想起那在石室中斑驳的石刻,那玄衣神像腰悬玉琀蝉,万千冥鬼众星拱月一般,将其拥向高处。那石像周身尽是狰然刻痕,仿佛无数可怖疮疤。

  祝阴笑道:“看来前百世的祝某已与师兄说过了。是,祝某景仰着那位神君,全心全意,会不择一切手段再度拜于神君大人座下。为此,祝某会依照少司命大人所言,一直、永远与师兄周旋下去,直至您心如死灰。”

  “这便是祝某的决意。”他轻笑,伸出一掌,向着易情,“师兄的决意又为何物呢?您常自称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可却又是只秽恶的妖鬼。您回观来是为何事?”

  “…您是为了什么而复生百余次仍不死心?”

  问题有若连珠炮一般抛出来,易情默然地听着,思绪却似是飞往了久远的往昔。一面面图景犹如仙音烛上的绚烂彩画般在眼前浮现,时而是他在白雾缭绕的天坛山间背起行箧,时而是他立于天廷阆苑之中,看九重弱水,万丈洪涛。他与神明对弈,甘愿以身作棋,落入方圆棋局。

  易情说,“不为什么,只是想苟且偷生罢了。”

  他望了一眼窗外,云墨昏黑,阴风飒飒,林叶狂舞。

  “最后一个问题。”易情问道,眉开眼笑,露出一个温善的笑容。“你觉得…我真不会杀你么?”

  祝阴也笑,“这一世的祝某不曾害过您,您若是杀了祝某,不过便是个低劣凶犯罢了。人间律法不许,天廷条规亦不容。”

  “看来咱们今夜得作个了结。”易情说。

  “我想也是。”祝阴微笑。

  两人推开椅凳,默契地站起。微言道人似是察觉到了他们动作,瞪着醉眼叫道,“喂,喂!你俩是要去哪儿么?外头要下雨了!”

  他俩踏过槛木,往堂屋外走去。易情活动了一下腕节,向微言道人回头笑道:“酒吃多了,身上燥,去外边吹些凉风。”

  屋外风声忽而变得狂烈,骤风夯击着窗页,仿佛要将人耳鼻吹跌。

  “还有,要顺带将我这好师弟…”

  易情指了指祝阴,眼中隐露寒光,像一头狠戾的恶兽。他笑道。

  “……管教一下。”

第六十三章 红线两人牵

  万仞崖壁之下,细雨绵绵。

  雨针细细麻麻地织在身上,寒凉透过肌肤,刺入心间。两人踩进一地雨花中,相向而立。杀气宛若利刃,割开雨幕,刺向长天。

  崖壁接着栈道木梁,天梯向山顶蜿蜒而去,像爬在山壁上的一道伤痕。昔人曾于此攀望宸宇,登上朝天之路,崖壁上还留着仙宫绘图,画的是那碧琉璃的天门、羊脂玉雕的狻猊香鼎,群仙生辉,俯望人间,可惜如今已被碣石掩埋,如一片死寂的墓冢。

  而在攀天之路下,正伫立着两位自九霄里跌下来的人。

  误入凡尘的天廷灵鬼官与被锁缚魔链的妖鬼,骤雨倾盆,煞气犹如寒霜骤降,笼罩在两人之间。

  易情浑身湿透,手里并未执一兵刃。天书的影子如一团朦胧的云气,在他背后浮现,轻声细语:

  “…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天书现身之时,光阴仿佛固结在了那一刻,墨点从万物间洇出,又散佚于风雨里。

  “为何这么说?”一面紧盯着祝阴,易情一面头也不回地问道。

  天书窃笑,笑声如簪梢划过瓷盘,尖尖厉厉。“你听了你那好师弟的说辞,不也知晓了么?你重活一回,便如将拿起的器物放回原处,会教这世间有些微末的偏移。兴许上几回你那便宜师弟是在真心救你,可他后来却改了主意,横下一条心要取你性命。”

  易情默然地听着,并未反驳。雨声不绝于耳,愈发喧阗,似有万马在山林里奔腾踏践。

  他想,这话约莫是对的。这一世他重入祝阴石室时,神龛中供的再不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而是个被齐放芳花簇拥的女子。

  那娇妍女子荷衣蕙带,身形窈窕,长发似瀑。若他没记错,那大抵是古时楚人所奉的少司命,司掌生衍的神明。天书亦是与她结契,候她遣令。祝阴供奉的是她的神像,那便是作了她的信者。

  “…吃里扒外的玩意儿。”易情突而道。

  天书一愣:“甚么?”

  易情说,“他先前供的不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么?祝阴这厮原来还有副花花肠子,如今供起个漂亮姑娘来了!”

  他口气忿然,仿佛那女子是他家室一般。天书无奈,道,“你那师弟的肠子生成甚么模样,我不知晓,但却瞧得出来他早对你抱有杀心,你…不曾发觉么?”

  白袍少年沉默不语。如今想来,他在法殿里擦拭法器的那一日,祝阴顶着乌青的两眼前来,容色憔悴。约莫是神明托梦,祝阴在梦里反复听了少司命的诏,于纠结苦楚之中打定主意要来杀自己。他又正恰在扶乩时于沙盘中写下自己的名字,让祝阴知道他便是文易情无疑,杀心愈重。

  祝阴在那一日曾说过自己的石室中遭了贼,神龛中供物散落,教他心神不宁,不能安寐。如今再细细一想,却能品出些其中端倪。

  秋兰曾在月老殿前看过他俩对峙,发觉祝阴剪坏了她编的同心方胜,恼叫着说要报复这厮。前几世里,这妮子能轻巧避开石室机关,入到洞窟中,想必已是大闹了一番,将书斋里头的书页扯破,翻洒供台上的净水。

  而这事也许被算到了易情头上。祝阴是虔信之人,见到自己所敬奉的神像被毁,定然会十分恼怒。

  不知觉间,他做的每一事都在将他拖入泥沼深潭,无从脱身。

  天书嘻嘻笑道,“你那师弟是身历百战的天廷灵鬼官,神勇无畏的除魔都尉,坐拥两件宝术,能操使九天流风。”

  易情点头:“不错。”

  “而你被缚魔链锁住,宝术已废大半,瞎了只眼,瘸了条腿,与废人无异。”

  “这也不错。”

  天书笑得愈发嚣狂,“那你对上他,有几成把握得胜?”

  尖锐的笑声里,它忽而听得易情道:

  “十成!”

  纸屑堆成的人影似是僵住了,轻轻地重复道:“十成?”天书静默了片刻,仿佛着实困惑,问,“为何有十成?为甚么?”

  “因为我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易情说,一拂袍袖,转身行入骤雨之中。

  轰雷滚滚,万壑千嶂之间墨云重重。雨水仿若倒倾天汉,劈头盖脸地扑浇下来。

  易情望着祝阴,祝阴向着易情。他们今夜将分定胜负,了结这在翻覆溯回的光阴中结下的怨仇。两人皆神色凝重,心头仿佛压上万钧磐岩。

  祝阴伸掌,微笑道:“师兄,请。”

  “不必拘礼,师弟。”易情冷笑,“有甚么撒手锏,一齐拿出来罢。”

  刹那间,祝阴的身影于风雨间逸散。鲜红绢袍一闪,宛若雷火电光般激射而出。狂风掀起千杆逐浪,拨开万顷松涛,天地间尽是凄厉啸鸣。

  易情拖着一条病腿,行动缓迟,忽觉身上阵阵裂痛突来。烈风里似挟杂着铁屑,将他皮肉划开。低头一看,却见是皱缩的槐花瓣。那饱结于枝梢的如玉花簇竟散落在风中,被狂风席卷,像弹子一般朝他打来。

  在狂岚之中,草木花叶皆成杀人利刃。易情身上鲜血迸流,他护着头颈,赶忙动起手指,在周身游画。墨迹在雨中浮现,点点灵光如萤火般在身旁游弋,最终画作一副铁铠。

  这分明是灵鬼官身披的明光甲,只是去了胸前圆甲板,略显得轻便。飞扬的槐花触及铁甲,便如遭霜打,蔫蔫地垂落下来。祝阴神色骤变,叫道:

  “你…为何……”

  易情嬉皮笑脸道:“你是想问,为何我着了一身你们灵鬼官的神甲?我上回见你那熊类长随…是叫白石罢?穿着这玩意儿,我便画出来用用了!”

  这叫“形诸笔墨”的宝术是不能由虚化实,凭空画出副新物件的,因而祝阴略略一想,当即明白了:易情这厮约莫是用宝术将白石那副明光甲窃了来,大摇大摆地穿在身上。

  即便如此,祝阴还是脸色铁青,脱口斥道,“荒谬!灵鬼官的明光甲,只有神官方才得使,你又怎能披身?”

  “你忘了么?”易情趾高气扬地道,“我也是个神仙呀,约莫还是个要比你位高权重的神仙。”

  祝阴似是噎住了声,若是并无红绫覆眼,易情此时约莫能望见他恨忿如火的目光。

  一刹间,狂风势如拔山,祝阴如离弦之箭,向他袭来。风如利刃,仿佛会割破脸颊,流出汩汩鲜血。易情猛然抬起双臂,护住扑面风势,拼尽全力往旁处一跃。祝阴的影子与他交错,红衣门生扬拳一击,拳上裹满咆哮劲风,撕裂他半身明光铠。

  若非易情闪得及时,恐怕如今已被开膛破肚。可说是避开,却也算避得不及,易情只觉半身仿佛被猛兽撕噬一般,利爪划开血肉,鲜血淋漓。

  祝阴寒飕飕地微笑,却忽觉易情艰难地转了个身,朝他挤眉弄眼,得逞地微笑。用流风一探,仔细一辨,却发觉易情指间挟着一柄降妖剑。降妖剑竟是被这贼子偷去了第二回 !

  “真傻呀,师弟。”易情抚着降妖剑上婉蜒的花纹,怜悯地道,“同样的错不可再犯,可你却在我这儿跌了两回跟头。”

  若是失了破除万法的降妖剑,就不能彻底杀死妖鬼。祝阴登时面白如雪,银牙紧咬。

  雨水在脚底漫结成潭,浑浊地倒映着他俩的朦胧身影。黑风飞雨之间,一个幽森森的声音忽而响起。

  “师兄说得不错。”

  那声音的来源是祝阴。易情转眼望去,却见他仰面朝天,笑容绝丽。面庞瓷白,羽服赤红,在晦暗雨雾中明艳得过分。只是那笑声如唧唧虫鸣,教人骨寒毛竖。

  祝阴轻声道:“祝某…不该再犯第二回 错。师兄是厉害的妖鬼,不该再对师兄手下容情。师兄是不是…还不曾得知祝某宝术的真名?”

  倏然间,易情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忽而毛发耸然,心惊胆跳,黏稠的危险感似从祝阴周身淌出,教他如陷泥沼。这危险感究竟从何而来?易情直觉不妙,却难道出个所以然来。

  鼓噪的心跳声中,他突而在想——祝阴的宝术,究竟是甚么呢?

  每件宝术都有个独一无二的名儿。他的宝术叫“形诸笔墨”,天穿道长的宝术名为“剑决浮云”,至于秋兰的,他向师父打听了一下,约莫是定作叫“枯木生花”。

  可他不曾知晓过祝阴宝术的名字,只知这小子能对九重天的流风操纵自如。市坊传闻这厮有两件宝术,但他并未亲眼见过另一件宝术为何。

  而就在下一刻,易情忽如醍醐灌顶,似遭晴天霹雳。

  他明白了祝阴的宝术。就在他眼前,祝阴忽而迈动脚步,犹如蝴蝶一般在雨中轻盈起舞,翻飞的红袖犹如羽翼,那是雩祭的舞步,古时的巫祝借此祈雨。

  沙沙的落雨里,忽而挟杂了一抹暗沉。暗色越来越重,仿佛漆黑的天幕在他们头顶崩坍。

  漆黑的细雨绵绵而落,像天女饱含着怨忿的泪珠。

  就是这绵软的黑雨,曾溶噬了无为观众人的血肉,将他们的尸躯侵蚀得如蜂窝般坑洼。祝阴的宝术并非操使流风,而是祈使风雨。

  漫天黑雨之中,祝阴款款躬身,颜如朝露,笑意盈盈。

  “向师兄介绍一下祝某的宝术——”

  他轻声念道。

  “——‘风雨是谒’。”

第六十四章 红线两人牵

  世界仿佛在眼前破碎。

  易情像是坠入了一片黑暗。他摸索着前行,往昔的记忆犹如上元节时街上挂起的春灯般闪闪发亮,一幕幕光景在旋转的转鹭灯上浮现。

  他看见了过去的景色。月如鲛珠,堂屋前的槐树像镀了层水银,祝阴散发垂泪,凄凉地与他道别。一转眼,黑雨铺天盖地而来,檐瓦被打得噼啪作响,像有人在屋上燃起了炮仗,堂屋中烛火尽熄。暗沉如幕的夜色里,他绝望地一次又一次地迈过槛木,奔入屋中,惊见众人已化作一地血泥。

  这突如其来的黑雨是他的一场噩梦。曾有数十回,他被这黑雨溶毁骨肉,犹如烂泥般死在天坛山里。他无数次猜测着这是哪位来捉拿他的灵鬼官的宝术,最终却兀然发觉,杀他的人便是他要救的人之一。

  风雨满山,暗寒销骨。

  雨水打湿了易情的面颊,他的嘴角凝了霜一般僵硬。

  他说:“…原来是你。”

  原来他遭逢数十次、蚀噬血肉的黑雨竟是由眼前这师弟降下。

  祝阴点头,笑意盎然,如开得烂漫的山花,“不错,正是祝某。”

上一篇:这只幼崽过分可爱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