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4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再过片刻,恐怕他便要成了个行动不便的废人。易情怒视着祝阴,唾道:“卑鄙无耻!”

  祝阴仿着易情方才的模样,笑道,“卑鄙无耻又如何?甭管甚么法子,治得了师兄便成。”

  他本以为能再看到易情勃然大怒、气急攻心的模样,不想易情却突而咧嘴一笑,斜睨着他,阴阳怪气道:

  “你以为我没想过,你会用这法子来害我?”

  痛楚犹如闪电,蹿至胸背、腿上。易情一个踉跄,勉强站好。伤势逐渐浮现,他痛得龇牙咧嘴,面色惨白。

  即便如此,易情却依然摆出一副稳操胜券的神色,笑嘻嘻地道,“可惜呀,师弟,我可是吉人自有天相,哪怕是身处再难的险境,也会有人来助我。”

  祝阴怔愣住了,笑意冻在了脸上。可机不可失,眼见着易情眉心紧蹙,露出痛苦神色,祝阴猛地往槐树上一撞,将肩骨撞脱了臼。

  槐叶纷洒,像漫天飞舞的蝴蝶。祝阴从铁链中倏然脱身,如一阵萧索疾风般扑向易情。

  月盘放出银辉,圆圆的月轮正恰悬在易情头顶,恰似壁画里神明头后的晕光。易情将手指塞入口中,打了声唿哨,山林里忽而传来振翅的扑扑声,震响彻耳,仿佛山摇地动。一个乌云似的影子急急掠过长空,飞到易情身旁,叼起后襟。

  祝阴正扑上前,向着易情猛出一拳,却落了个空。没了缚魔链禁锢,他探出流风,却发觉易情已然飞在空中,闪过了他的拳脚,正嬉笑着朝他扮鬼脸。三足乌叼着后襟,夜风拂起袍袖,他惊觉易情周身贴满了止痛的七字罡字符。

  易情被三足乌叼着,在半空里朝他挑衅地挤眼,“瞧瞧,这不便有只鸟儿来帮我了么?”

  祝阴却不依不饶,喉间发出沉沉的息声。烈风托起他的身躯,他两足一蹬,像弦上之箭般疾射而出,转瞬间闪至易情眼前。

  三足乌发出惊惶的嘶鸣,奋力振翅,祝阴却出手似电,一把扭住易情腕节,欲夺下他手上降妖剑。

  易情死死抓住降妖剑不放,见此剑难夺,祝阴咬牙切齿,反扭住他手腕,让剑尖一点点向他的胸膛逼近。降妖剑泛出耀目寒芒,像有日轮在锋刃上滚动。眼看着剑尖即将刺入易情胸口,那剑却不动了,任祝阴如何使力,剑刃都无法前进半分。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易情力大无穷,钳住了他,不教他动弹,而是祝阴自己的手停了下来。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壁障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再进分毫。

  祝阴手背上青筋绽露,易情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杀不了。腔子里忽而涌起一股无名的酸楚,像有人攥住了他的心窝。他喝道:

  “你究竟使了甚么妖法!”

  “甚么妖法?”易情忍着肋骨、腿骨的裂痛,明知故问。

  祝阴咬牙切齿道,“为何祝某杀不得你?明明降妖剑将刺你胸前,为何祝某的这只手不听使唤?”

  话音落毕,他突而明白了缘由。

  凄暗的夜色里,易情身后似是缭绕着一团雾气,那是一本书册的影子。

  是天书。

  易情了然地微笑,抬手唤出天书,莹白的纸页哗哗翻过,萤火似的光点自其中飘散。他翻开了一页,展给祝阴看。那是书写着人命理的纸页,从生到死,吉凶祸福,皆化作蝇头小字写在书上。

  祝阴猛然抽下覆眼的绫带,带着燎原怒火睁开双眼。

  他望见易情翻开了天书的一页,那上头写着他的名儿。神官的过往在天书上是被封存的,因而易情另起了一页,书上了祝阴的大名。

  他还望见自己的名字与另一人的名字相勾连。红线凌乱如麻,将他与那人织起。

  他不曾见过如此之多、如此之密的红线,寻常人家只消牵上一条红线,便有了结发婚媾的缘分。如今眼前这红线密密麻麻,犹如洪瀑,若是仔细计数条数,恐怕抵得上悬天星斗。

  而与他红线相连的那个名字是——文易情。

  祝阴已然陷入震愕,月光流淌在他的面庞上,像落了一片白霜。他颤着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分明对眼前这妖鬼怀抱杀心,恨意犹如利刃,在心窝子里横冲直撞。可颤抖而僵直如石的手却告诉了他这个事实:他杀不得文易情。

  牵了红线的两人,便是结了情缘,恩深爱重。他俩之间红线密乱如麻,恐怕是得天长地久、至死不渝,哪儿还能下得了杀手?哪怕是真杀了,祝阴怀疑,在这天书红线的影响下,恐怕他会心头苦闷之极,甚至自戕而死。

  “我怕你杀我,所以便在这上头画了些玩意儿。”

  冷汗淌过易情的脸颊,剧烈犹如海潮般扑头将他淹没。易情煞白着脸,笑意却险诈而奸滑。他说:

  “你看这上头的红线够多么,还要不要我再添几条,师弟?”

第六十六章 红线两人牵

  话说回数日前。

  易情坐在太平宫的槛木上,翘着二郎腿。骤雨洗净了山头,栀子花染香了殿阁。碧云斜斜掠过头顶,而他对着眼前的天书,沉默不语。

  摊开的纸面上用朱笔写着两个大字“祝阴”,其下却赫然显出辰砂化作的巨大红印,像一道淋漓的血迹,红印间书着:灵鬼官,封。易情翻开了天书,寻到了祝阴所在的那一页,可天廷灵鬼官已然挣脱命理,他看不到祝阴的身世与吉凶。

  “喂,破书。”易情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路道,“我怎么看不到我师弟的命理?你有甚么法子让我看看么?”

  纸屑如飞花般在他身旁旋舞,人影朦胧地浮现。天书幸灾乐祸地发笑,回音在空荡的殿里层层回荡:

  “不能!除非你将你那师弟腰间的降妖剑取来,说不准能破了其上的封梏……”

  易情叹气:“算了罢,我哪儿取得来他那剑?他是灵鬼官,在他面前,我便似一只楚楚可怜的鸡崽子,任他宰割。”

  他略一思忖,索性另翻一页。指尖一旋,宝术发动,墨迹忽现于指下。他另起一页,在天书上写下了祝阴的名字。一刹间,缘线犹如蛛网般密结,在纸页上游动,最后皆汇作一处,像潺潺流淌的溪河。易情循着那缘线看过去,一时间震愕无言。

  与祝阴相连的那个名字,叫作“文易情”。

  可他俩之间结的并非寻常缘分,而是深入骨髓的恶缘。普通的缘线浅淡,像初春里飞扬的烟柳细枝。他俩的缘线却漆黑深重,如横亘纸面的沟堑,似刻满了无数恨意怨仇。

  易情愕然地望着那纸页,喃喃道:“不想他…这么恨我。”

  天书掩口笑道:“那是自然,毕竟他曾同少司命有约,说若是入了凡间,除尽天下妖魔、亦或是夺你性命,便能再回天廷……”说到这儿,它突而噎了声,像是突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然后呢?怎地不说了?”易情斜睨着它。

  纸屑堆成的人影反应过来,大为光火,跺着脚,道:“好哇,你想套我的话,是么?我不会再与你说话了,一个字也不会!”

  易情低头,望向那几被墨线占满的纸页。他如今总算是得知祝阴为何对他怀抱浓重杀心了,悲哀像一阵浓雾,罩在心头。为了见一个奉侍的、虚无缥缈的神明,祝阴便愿意付出沾染杀业的代价,一次又一次地杀死他、甚而是无为观中的众人么?

  他抬起手,指尖在天书上停留。触碰墨线的一刻,汹涌的恨意像水纹一般在心底漫开。

  那一瞬,他突而明白了,祝阴深切地恨着自己,若文易情还活着,祝阴便不能再逢满心挂记着的那位神君。他是绊脚石,是阻碍。

  天书没好气地道:“你要做甚?”

  易情对它笑道,“你方才不是说,一个字也不会与我说了么?”

  “呸!”天书朝他吐唾,只吐出一片飘飞的纸屑。

  “我要画红线。”易情忽而道,“用红线将我和他结起来。”

  这话仿佛一颗石子投入静池中,激起千般波浪。若是有眼与口,天书如今当是瞠目结舌。它道:“结…结红线?”

  和自己的师弟结情缘?天书悚然,哪怕是疯子,都不会有这般离奇的念头。

  易情嬉皮笑脸道,“是呀,我怕他杀我,不若先下手为强,要他将我爱个死去活来。”

  “而且,”易情自言自语,“一条红线不成,要十条,一百条,一千条。要让他不能杀我,不敢杀我。”

  一人一书之间静默了一瞬,风儿度过林梢,满世界仿佛都是簌簌的叶落声。

  “文易情,在天书之上索求任何事儿都需付出代价!”天书厉声道,“你要结红线,便得断一段缘,你要结这么多红线,又哪儿有那么多缘给你断?”

  话音落毕,它却听易情在低低地发笑。“不是有么?”易情抬手,指向天书纸页上那浓黑如墨的缘线,狡黠一笑。

  “我和师弟之间恶缘深厚,就断了这些缘罢。”

  ——

  祝阴瞋目切齿,心里翻涌着千万般仇怨。

  如今他扭着易情手腕,降妖剑锋直抵对方胸膛,锋刃上月华莹莹,映出易情苍白却在微笑的面庞。欲杀的人便在眼前,可他却寸步难进。画在天书上的红线已然绞缠在他心头,他悄然发现自己像是有了些变化:若是一想到要杀文易情,他心中便会浮起一片凄凉,悲哀如泉水般汩汩漫过心头,将他淹没。

  易情忍着骨裂剧痛,合起画满红线的天书,嬉笑着朝他贫嘴,“师弟,怎样?如今你瞧我,是不是顺眼了许多?”

  别说是顺眼了,祝阴如今连打断这厮狗腿的心都有。他狠狠盯着易情,像是要在那张脸上盯出一个洞来。易情还在那儿喋喋不休,道:

  “你是不是在生气?有甚么好气的呢?虽说我画了红线,教你同我连枝共冢,永结同心,可这样一来,非但是你杀不得我,我也对你下不得手呀!咱们相安无事,岂不是很好么?”

  祝阴怒喝道:“胡说八道!”

  冥冥的夜色里,易情的面庞皎如白雪。他微微张口,齿缝里泻出几丝痛苦的呻吟。骨头断了,冷汗像是涨了潮一般,源源不断地自额边滑下。祝阴见降妖剑对他刺不下去,猛然抬手,一拳打上他的脸颊。

  易情被打飞了出去,三足乌惊叫一声,也随着他一齐被祝阴拳上的烈风裹卷。祝阴杀不得易情,但却仍可以对他拳脚相加。

  红衣门生站在风里,冷冷地道,“既然祝某取不得你性命,便只能灭尽天下妖魔。在那之前,师兄,祝某要拗断你的手脚,要你动弹不得,乖乖地待在天坛山上。”

  “你这是要耗死我?”易情抹着嘴角的血迹,扶着背,艰难爬起。

  祝阴森然地微笑,眼瞳里像盛开了满园的灿烂花菊。

  “不对,怎地能说是‘耗死’呢?”他将指尖点在唇边,作嘘声状,甜蜜地笑道。“应该是,祝某与师兄——白首偕老。”

  一瞬间,红衣的灵鬼官如蛟龙般腾跃而上,叶尖上的水露倏然溅开,晶莹的雨花里,他陡地揪起易情的前襟。这一回,祝阴手上裹卷了百十层风流,凌厉的手刀将要把易情四肢劈碎。

  易情却倏地从背后取出一只大药葫芦,壶口对准祝阴。他于片刻之间将葫芦上的红绳衔于口里,两手结了个扇印,念道:“随吾驱使,听吾号令!”

  祝阴忽觉不妙,陡然刹住脚步。娟娟月辉映白了易情的脸,那上面挂着个险恶的笑容。易情将后半句咒文念出了口:“吾奉五老玄灵敕,火急奉行,急急如律令!”

  刹那间,祝阴只觉密云突如丘山压顶,他浑身重似万钧,又像被人捏成了小小的一枚银针,吸入葫芦中。

  在被吸入葫芦的前一刻,他幡然醒悟,这是微言道人的洞天葫芦,也不知易情是拿甚么法子窃了来,里头装了千百只厉鬼精怪,堪比阎罗杀场。

  红衣门生被吸进了葫芦里,易情眼疾手快地塞上壶塞,还晃了一晃。

  三足乌将他放下来,敛了翅,落在他肩头上,奸猾地大笑:“做得好哇!老子早看这小子不顺眼了,往时他竟还敢将我串在火上烤,烤黑了不少羽毛!”

  易情摸着那葫芦,眉开眼笑,对三足乌道,“鸟爹,谢谢您鼎力相助。”

  乌鸦啄他:“真是奇事,我觉得你这话儿是在贬损老子!”

  要不是这好吃懒做的易情没偷走它的蛋,还拿一只泛着油光的鸡腿向它行贿,它才不会帮这厮。

  月光从枝叶间隙流下,落在地上,像一片将融的小雪。易情扶着槐树艰难地坐下,他背上、腿上都断了骨头,像有人钳着烙铁在伤处炙烤。他摸着手上的葫芦,将贴着封咒的那一面转过来看,忽而大惊失色,道:

  “这不是微言老儿用来封鬼怪的那只葫芦!”

  天书昏朦的影子在月光中浮现,它幽幽地道,“是呀,上回你不就弄错一回了么?这是那老头用来泡酒的葫芦。”

  易情一拍脑袋,又被身上的伤痛得龇牙咧嘴。他真是个忘性大的蠢蛋,同一个坑栽了两回。微言道人腰上挂着十几只葫芦,他上回窃错了,这次竟又偷错了一回。

  “可我将师弟给吸进这葫芦里了,里头没有鬼怪困着他,我又该如何是好?”易情捂着伤,叫苦不迭,“我动不了啦!他要是从里头挣脱出来,这回我真是块任他宰割的砧上鱼肉!”

  “哼,自作自受。”天书低笑,一转眼又没了影儿。

  易情捧着那葫芦,不知如何是好。他念的确是封咒,理应是将师弟给封了进去,可这是只酒葫芦,他是要把祝阴腌渍一回么?易情苦思冥想,扭头对三足乌道,“好鸟儿,待会全靠你了。”

  “靠我作甚么?”

  “我等会儿便将壶盖拔开,我给你喂我的血,你变大后,见着那小子滚出来,就压到他身上去。”易情举起降妖剑,比划道,“然后我就拿这柄剑刺他魂心,要那坏师弟动弹不得。”

  三足乌点头。于是易情划破了手腕,给它喂血。三足乌吃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甚而想将他整个人儿啄破了,多尝点血的滋味。易情忐忑地将手放在壶塞处,一咬牙,猛然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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