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4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神君大人,您这是在说…您能任由黎氓于眼前殁去,不管人命?司命星君只为王侯效命,不为氓隶垂首?”

  “非也。”

  大司命缓缓摇头。他以两指指尖衔着棋子,缓慢地抬首。

  “这天下众生,尽皆由我掌理。”

  龙驹哈哈大笑:“神君不愧为神君,好大的口气!”

  “不然呢?”那少年模样的神君突而反问道,龙驹的笑声戛然而止,怔愣了一瞬。

  “这…”男人挠挠脑袋,压着声儿道,“太上帝仍在紫宫,神君说这话,不怕触了圣颜么?”

  神君却道:“太上帝又如何?天命依然由我职司。我告诉你罢,龙驹。”

  一个刀锋般凌厉的笑容自他脸上浮现。龙驹愕然,仿佛在那对眼里望出了夜阑时的明光。

  他说。

  “…掌天命、爵命、人命,是为大司命。”

  ——

  月黑雨细,夜色如水。

  白袍少年踩过青石阶,拄着黎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幽草里。雪白的影子趔趄着向前,像一抹缥缈的山间水雾。

  他站在松林之间,见了围在天坛山下的灵鬼官,也不见怪,只淡声道:“随我来。”于是回身便走,单薄的身影行入夜色之中。

  龙驹与其余灵鬼官面面相觑,有灵鬼官迟疑道:“龙驹大人,此人…”

  “跟上他。”龙驹面无表情,“神君延请,不得不去。”

  众神官只得紧随而上,踩着那白袍少年的脚步前行。灵鬼官是天廷的武将,又是神官的末席,与位列五祀之一的大司命相比,自然是企踵难及。

  白石踩着碎步跟上,在龙驹背后轻声发问,“龙驹大人,那位…方才说他是……”

  “是大司命。”龙驹沉声道,“方才我不是已说了么?耳朵听不见的话,便摘下来罢,莫要挂在脑袋上当作累赘。”

  白石咬着唇,心头擂鼓一般咚咚狂震。他记得自己曾见过一回这人,那时他赴大梁除鬼王弓槃荼,从其巨口中揪出了祝阴与此人,还将这人当作肉垫,踩在脚下。白石忆起当时的光景,祝阴唤此人作“师兄”,可他瞧这人垢面蓬头,又只会卑葸地窃笑,怎有神君的模样?

  但今日一见,昔日那羸形邋遢的人儿洗了面,束起了发,一身雪衣,周身如泛灵光。白石一眼望去,竟从他身上瞧出些翩翩不凡的气度来了。

  掌人寿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司命,白石昔日里只敢在云边远眺那身影。大司命乘驾玄云,扶摇登临,傲睨苍生,兴许在他眼里,灵鬼官亦如地上蝼蚁无甚分别。

  白袍少年走入了岩穴之中,灵鬼官们张皇四顾,一个个拔出腰间降妖剑,彼此贴着背,谨慎地前行。行了几步,忽觉眼前微微有光,继而发觉是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三清铃声牵牵绵绵,文殊九宫八卦阵刻于脚下,护法真君像巍然耸立,丁香淡雅之气如烟如雾,萦绕岩窟。灵鬼官疾步追上,左顾右盼,心中不安且惊奇,只觉如在云峰宫中。

  月光从洞顶流下,像一道素练,款款落在岩洞中央的紫檀书案上。

  白袍少年踉跄着走过去,拉开官帽椅,举手示意道:“坐。”

  书案对面只有一张小马扎。

  话不必说,这仅有一张的座椅是给灵鬼官们坐的。灵鬼官们大眼瞪小眼,一时如鲠在喉,语塞难言。龙驹却目不斜视,径直迈步走了过去,扶着膝猛地坐下。

  他身形魁伟,哪怕是坐在一张小小马扎上,也正恰和那少年齐平。其余灵鬼官紧肃地提剑上前,却被龙驹抬手屏退。

  望着书案对面的那人,龙驹沉声道:“大司命,别来无恙?”

  文易情撑着脸,道,“客套话便免了罢。”他略略倾身,抬手示意,“不过各位远道而来,寒舍却无酒馔相待,不才着实惭愧,便奉清茶一杯,望诸位笑纳。”

  话音方落,灵鬼官们忽觉眼前水墨如烟,淡浅墨痕在眼前积聚,化作一只只压手瓷杯。每一位灵鬼官面前都凭空出现了如此一只茶杯,其中盛的仙茶香馥,勾人心魂。

  鲜亮的茶汤里映出了灵鬼官们惊疑的眼。龙驹眼前亦凭空冒出了一只压手杯,他心下略惊,却明白这是大司命的宝术使然。“形诸笔墨”,那是一个能随心改易天地万物的可怖宝术,只消用笔一画,世间万物便能信手拈来。

  “神君不许卑职说客套话,自己却奉客套茶了么?”龙驹咧嘴一笑,“这茶,也恕卑职免了。”

  他忽见文易情微微一笑,笑意似春风拂皱碧水。灵鬼官之首心头猛震,大司命不苟言笑,哪怕是笑,也是皮笑肉不笑。心仿佛在胸膛里隆隆震响。他曾遭夔龙、九馗龙围斗,那时他被龙首啃得肚破肠流,命悬一线,可那时的惊险却不及今夜与大司命对坐。

  白袍少年和气地道,“那咱们便开门见山,直入正题罢。”他略略偏过头,“你们是来杀我的么?”

  静默像一片寒霜,落在了他们之间。岩洞里静悄悄的,只听得三清铃清脆的摇曳声。

  龙驹捏紧了下袴膝头,过了许久,突而扬唇道,“大司命,卑职不过是接了属下小简,来除天坛山上的水鬼,您莫要见怪。”

  “除天坛山的水鬼,需要这么兴师动众么?”文易情道,“还有,不必称我‘大司命’,我早被罢黜,如今不过是戴罪之身。”

  “可天廷里司命一职仍旧空缺,想必是太上帝盼着您归返天廷,正…虚位以待。”

  真是奇事,龙驹暗想。他觉得眼前这少年面带微笑,口气和缓,却教他提心吊胆。

  文易情徐徐地叹气,道:“我方才不是已说了么?莫要说客套话。”

  他忽而往官帽椅背上一仰,翘起靴尖,道:“说,甚么时候要杀我?”

  像是有一串秤砣砸在了心上,雷霆似的威压散开,灵鬼官众不由自主的觳觫起来。

  龙驹不动如山,沉稳地发笑,两眼像狼瞳一般发亮。他再不掩饰:“今晚!”

  他在听闻祝阴给白石报信,阅了那书简之后,笃定天坛山上定有些古怪。太上帝的心腹之患竟真在天坛山,今夜他可真算得钓上了一尾肥鱼。

  “是谁在通风报信?”文易情两手交叠,像在审问犯人的察狱官。“是祝阴么?”

  “是。”龙驹道,“他在何处?莫非是为神君手刃了?”

  文易情却道,“打成死结了。”

  “打结?”非但是龙驹听得莫名其妙,众灵鬼官屏气凝思,暗想,莫非这是甚么非人的讯问手段么?

  “为何要杀我?”文易情又问。

  龙驹哈哈一笑,“您是罪神,冒天下之大不韪。您与太上帝的赌局已败,早被打作妖躯,却又擅自逃出天牢,跃下天磴,在人间苟延残喘。若是灵鬼官见了您,杀您莫非不是理所当然?”

  文易情一言不发,只是拿指尖轻轻点着杯面。灵鬼官们肃然地近前一步,降妖剑在鞘中铮然作响。

  肃杀的沉默延续了一刻,白袍少年忽而笑道。“可我不想死,你说,该如何是好?”

  龙驹眉头微蹙。

  一阵幽幽竹风拂入石窟,三清铃忽而狂乱地大作,像妖鬼闹耳的喧声。文易情叠着手,倚在椅背上,月色映着虚渺的笑容,此时的他犹如石刻里无慈无悲的寿夭神。

  他说,“若是我不愿死,那你觉得,今夜该是谁死?”

第六十九章 红线两人牵

  话音方落,只听得一阵倏然破空声,灵鬼官们如围墙般近前一步,铁弩如林高举,虎纹铜剑铮然出鞘。戈钺锋刃炳若日星,无数刀剑指向端坐于石窟中央坐于官帽椅上的白袍少年。

  那不是一个寻常少年,而是曾掌天下生杀大权、冷心无情的大司命,他们如今早对此事领会在心。

  灵鬼官们对那白袍少年发指眦裂,可文易情却泰然自若,笑意像一泓山泉淌过脸颊。

  一片沉默中,龙驹口里忽而迸发出大笑:

  “神君…果真好胆量!”

  惊雷一般的笑声落毕,龙驹重重地一拍膝头,压着嗓儿道,“神君,您莫非不知自己如今处境么?您是罪神,缚魔链已封去您大半宝术,如今您又被咱们灵鬼官重重围困,早如砧上鱼肉,瓮中之鳖。我若要杀你,可谓轻而易举!”

  文易情支着脸,翘着腿。灵鬼官刀剑上烁动的寒芒灿若繁星,悬在他头顶,可他就如看台戏的散客般气定神闲,慌张并未在他的神色里留下一丝涟漪。

  “是啊。”易情摊开一只手,道,“那你为何不杀我呢?我已洗净脖子在这儿等着了,为何诸位还不动手?”

  月盘像玉鉴一般高悬于空,清冷冷的光辉落在那少年身上。那一刹间,灵鬼官们竟龟缩不前,就连龙驹也疑心重重,不敢轻举妄动。

  此人曾是深不可测的大司命,连太上帝都不曾放在眼里的孤僻神明。像有只小锤儿在心口左右乱敲,龙驹听见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这人还有甚么后手?杀得了他么?还是杀不得?

  三清铃愈发躁乱,像泼溅的流水声,在风里响成一片。在教人窒息的寂静里,忽有灵鬼官按捺不住性子,长啸出声,拔步向坐在官帽椅上的少年蹿去!

  灵鬼官手中持的是水磨镔铁刀,星子般的寒芒在繁细花纹间跳动。刀刃划开了月光,刺向白袍少年的脖颈,这时却听得坐在马扎上的魁梧男人狂喝一声:

  “止步!”

  刺出的刀刃猝然而止,灵鬼官面色煞白,身躯前倾,下盘扎开马步,这才堪堪站稳,不再向前。龙驹的暴喝像九天訇雷,逡巡于洞顶。待那灵鬼官停下,龙驹方才低沉地呵呵发笑,转向文易情。

  “大司命,你是不是想激他动手?方才若是他真要上前杀你,便会失了性命,是不是?”

  文易情十指交握,笑容温煦,却透着一丝锋刃般的冷冽,“哪里的话,远来的皆是贵客。我不愿你们杀我,却也不想动手取你们性命。”

  龙驹摩挲着下巴,鼻子像猎犬一般抽动,道,“卑职先前便觉得不对,这石室是按书斋布置,可空里的丁香气又着实太浓。”他沉下眼,漆眼里泛着的光像鸷鸟一般凶烈,“所以,卑职猜想,这香气是为了掩盖甚么气息……”

  “譬如说,血腥气。”

  白袍少年一动不动,梨涡里却酿满了笑意。

  魁伟男人接着道,“符箓可上传天神,下令地祇,除魔祛厄,若是以神血作画,那便效力更显。卑职在上天坛山时,发觉一路上的槐树干上有贴符的痕迹,有些符箓未撕净,卑职便仔细辨了一番其上残留的密字,发觉那是幻法符。”

  “卑职听闻无为观是朝歌中香火鼎盛的大观,却不见宏丽殿阁,想必那幻法符亦是观中诸人用以欺瞒香客,才贴在观中周围的槐树上的。”

  “大司命,您将那些贴在树上的幻法符撕了后,又将符箓藏去了哪儿呢?”

  龙驹缓慢地发问,每一句话都似夹刀藏剑,直指文易情。

  “莫不是…用您的血描画之后,贴在了咱们周围罢?您引着咱们走入幻法符步的阵中,教咱们目之所见皆为虚像,耳中所闻皆为虚妄?”

  风声倏尔大作,将灵鬼官们的赤裳吹得猎猎作响,仿若无数摇曳的焰火。奇的是,这石窟只有洞顶透风,可那寒风却自黑魆魆的石壁中突地拂来。三清铃声像雏鸟的弱叫,从远方飘入耳中。

  铃声倏然变得很远,耳鼓上像是蒙了层布,听得不大真切,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魁梧男人神色凝冷,像有黑云沉沉地罩在他脸上。“莫非,这处也并非石窟……”

  “而是——悬崖?”

  一刹间,脚底忽而吱咯作响,方才向白袍少年挥剑而去的灵鬼官猛然垂头,却发觉一道巨大深堑横亘眼前,像一只狞然巨口,正咧着向他发笑。寒风飕飕,他不知何时已逼近崖边,只要前迈一步,便会落于万仞山崖之下。

  清冷的月晖洒满天地间,灵鬼官众眼前的石窟岩穴忽如泡影般消弭。他们忽而发觉自己立于高崖之上,四方峭壁绝险,千山云雾浩渺,只消轻轻往旁一挪腾,他们便会失足坠于崖下。

  崖缘竟贴着密密麻麻的幻法符,朱笔画的密字犹如一团团红花儿,绽在纸面上。可仔细一瞧,那并非由丹砂绘就,用的却是鲜血。正是这符箓造出了幻境,让灵鬼官们不知觉中堕入其间。

  唯有那崖上的见方之地处摆着两枚圆石,白袍少年与龙驹分坐两端。文易情面白如雪,笑意盈盈,龙驹方觉他腕上缠着一条红绫,鲜血从红绫底下渗出,落在地上,像一串红玛瑙珠子。原来他割破了手腕,拿血涂抹了上百张幻法符,贴成符阵。神血效力极大,教身历百战的灵鬼官一时陷入幻景里,无法自拔。

  “真可惜。”

  文易情轻叹,“灵鬼官果真都是些棘手货色,若是你们陷入幻景里,浑然不觉,就这么跌下天坛山,那该多好。”

  龙驹剑眉紧拧,“灵鬼官身有灵光铠相护,光是跌下山,可取不得卑职等人性命。”

  白袍少年却不慌忙,沉静地道,“我先前不是说了么?我不愿取你们的命。”

  他的目光在漆黑的林樾中游弋,落在泛着银辉的青石阶上。“我师父说了,若是教血污了石阶,过后不大好洒扫。”

  “那大司命想要卑职等人…如何?”

  冷汗忽从颊边滑落至下巴处,龙驹谨慎地发问。哪怕堕入凡世,大司命的威严依旧不减,在他面前,龙驹只觉仿若仰瞻高山。

  文易情淡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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