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5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三足乌抗议:“我分明听说,他是不是会使一场古怪黑雨,将咱们血肉融化?那小子是不是曾这样干过,害了老子性命?”

  易情说:“那次倒不是他动的手,是他那浑球儿便宜兄弟白石。人心乃宝术所蕴之处,那一回,有个叫白石的灵鬼官见他替我求饶,认定他与我同流合污,便挖出了他的心,动用了他那能下黑雨的宝术。”

  他想起在那滂沱的黑雨里,他急切地奔走,在山门处接下了被高高吊起的祝阴的尸首。祝阴阖着眼,像睡着了一般,可身躯却裂为两截儿,胸口处被剜了个大洞。那时的黑雨并非祝阴所操使,是灵鬼官取了他的心,用了他的宝术。

  总而言之,无人知晓祝阴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哪怕是为了欺骗自己,祝阴确也是数度付出了性命。

  恍然间,易情想起三日前的那个夜晚。他自石室中拖着沉重的身躯,一瘸一拐地行出。手上的创口处血如泉涌,鲜红的血水在地上汇作潺溪。

  那时的他倚着树昏厥了过去。黎明时,他曾转醒片刻,与三足乌说了些话,却旋即陷入更深的沉眠。降妖剑刺下的伤痕不愈,他血流汩汩,虚弱不已,不一时便会死去。

  朦胧间,他像是听到了三足乌在他耳旁焦急地吵嚷,叫声像隔了层云雾,朦胧地落入听户间。他失血过多,头昏目眩,眼前金星闪绕。

  “易情,易情!”三足乌在他耳旁叫道,“别死哇!”

  他想伸一伸手,按住这鸟儿聒噪的嘴巴,可手上如戴千钧沉镣,抬不起来。嘈杂了一会儿,他又依稀听到三足乌慌张地叫道:“你来作甚么?”

  也不知三足乌叫的究竟是甚么。易情此时如溺水中,窒息感攫住口鼻,一切都似是一场噩梦,他仿佛渐渐沉入泥沼的底端。血水淌到了身下,羽服被浸得湿透。他像是一块冰,渐渐失去所有暖意。

  忽然间,口中忽而落入了温热的水珠。

  那水珠子似是带着铁锈味。易情在昏沌中陡然发觉,那是血。

  眼皮像灌了铅,他竭力撑开眼,却见一条乌梢蛇盘踞在他面前。蛇眼金澄,其中似流淌着绮霞。那蛇正恨恨地磨着牙,是被他封进酒葫芦中的蛇身上的祝阴。

  祝阴伸出尾巴,那蛇尾上有一个创口,是被它自己咬出来的。此时那尾上正有鲜血垂落,血珠一滴滴落进易情口中。

  易情口舌冰僵,浑身乏力,良久,才勉强动起口,道,“为…什么,你……”

  “要是师兄死了,”祝阴冷冷地道,一个劲儿地从口中忿忿吐气,“祝某便无法亲手杀您了。”

  ——

  一路走到了山脚,如墨的夜色盖满天地。杂草里有些沙沙的蛩响,像唱起了此起彼伏的歌谣。青白石阶在月光里像玉一样润亮,易情一手拄着槐枝,一手抱着三足乌,肩上挎着褡裢,往山上回望。

  远远地一望,能看到成片浓密如海的松林,无为观山门的黄绿琉璃瓦映着月辉,高高耸立在夜幕里。

  易情抬起手,往山上挥了挥。尽管无人送行,他还是高声呼道:

  “我走啦!”

  回声如水纹般在空中凄然漫开,遍野的蛩唱里,他的呼声渐渐被夜风拂散。

  三足乌在他怀里不耐地叫道:“走便走,叫这么大声作甚?”

  白袍少年揉了揉它的脑袋,笑道,“十年前我走过一回,那时心里赧然,不敢回头多看。如今要走,便要高高兴兴、堂堂正正地走。”

  乌鸦听不懂,只缩了脑袋,舒舒服服地倚在他怀中打盹儿。易情看着它,笑了一声,迈开步子,踏上田埂。

  十年前,那是一个细雨朦胧的清晨,他背起行箧,箧里放着几叠麻纸、一支秃了毛的笔杆。雨水落在青石阶上,叮叮咚咚地寂寥作响,像是琴弦在拨弄,奏响一曲丧歌。微言道人坐在石阶上,浑身被寒雨打得湿透。老头儿佝偻着背,蜷着身,一张脸绉巴巴的,每道皱纹里都浸透了苦楚。

  易情推开发霉的窗槅,眺望远方。这一年来雨下得多,山洪之后接着大疫,地里种的麦被泡坏了,山下的镇子里人已死光了。大水浸满了城堞,街上漂满了浮尸。震灾迭起,人世间哀声一片。

  他知道他该走了。这世间被祸难与困苦充塞,无人能寻到出路,只能向神明乞怜。

  可神明素来冷心无情,不听黎民哀声。求神无用,不过是在这荒年中略寻些慰藉而已。

  蚊蝇在身后飞旋,嗡嗡作响。天边有隆隆的雷声,密云在头顶翻涌。临行前,他踩着马扎,将师父的尸首从绳缳处放下。师父是上吊死的,脖颈被勒得紫黑,他发现时已然断了气。他又在漂满浮萍的水缸里捞出迷阵子的尸首,这小子死前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块土馍,兴许是饿得出了幻觉,以为手里拿的大饼掉进了水缸里,潜进缸里去寻,又没力气爬出来了。

  易情在槐树边掘好了两个坑,将师父和迷阵子放了进去。师父将钱粮全散给了灾民,她早年行错了道,再修不得辟谷之术,反而断送了自己性命。

  师父与迷阵子已死,天坛山里只剩两个活人。

  待做罢这一切,他踉跄着走下山阶,道:“道人,我走啦。”

  微言道人的两眼犹如死水,他窝在木柱边,像一块纹风不动的石头。

  寒雨沥沥而下,杜鹃声凄哀,仿佛声声啼血。山风拂过树梢,槐叶簌簌而落,像坟茔前飞散的纸灰。易情背起箱箧,穿过雨丝,他的身后是一片无生息的死寂,而前路渺渺,不可得见。

  “我会…寻到升天的法子。”易情咬了咬牙,“然后,救你们,救大伙儿的性命。”

  终有一日,他还会回到此处。在那之前,他需禁受吞饮熔铜之苦,历灰躯糜骨之难。

  微言道人似是动了一动,缓缓抬起灰败的脸庞。他白须有若杂草,满身泥浆。他缓慢地动唇,像是要挽留。过了许久,胖老头儿望着易情,慢慢摇头,方才嘶哑地道:

  “回来啊,易情。”

  “祸难浮川,饿殍遍野,你又能做甚么?”微言道人咳了几声,两眼暗沉如墨,“神明尚且不能救难,你又怎能…有力回天?”

  密雨犹如散丝,天地间一片茫白。白袍少年却笑着向他摇头,那笑容透着一丝毅然,在雨中熠熠生光。像一簇烂漫的阳焰,映亮了晦暗的雨幕。

  “不,道人。我要走。您也是丹家人,懂得龟甲有言:‘还丹成金亿万年,我命在我不由天’。”

  “若是神不救我…”易情回过身去,踏出一步,雨花在他脚底破碎。

  “那我便成神。”

  ——【卷一 先兆呈吉】完——

【卷二 后路逢凶】

第一章 鸳鸯错比翼

  ——

  十二月,荥州。

  此处乃五朝古都,坐落于大河襟抱之中。河流甚密,水光如鉴。夏时涨水,常见有数十条桐木龙舟于河中竞渡,金红船身如箭一般在白浪里浮沉。夯土城垣内外车水马龙,熙攘人群川流不息。

  本地人爱热闹,逢庙会时,便会摆起一场踏鞠之会。小孩儿们用草编了球,随着大人一齐踢着玩。除此之外,爱击角球、角抵的人也多,寻块空地,挖几个窝,便能捶起丸来。山里、荒郊尽是黑鸦鸦的人头,外郭城里中更不例外,张袂成阴,沸反盈天。

  可近几年庙会里,最惹人注目倒不是蹴鞠大会,此处的居户再不去争谁的鞠球踢得最好,反争起了另一事——

  那便是——“铸成神迹”。

  这一日,一伙公子哥儿抱着鞠球,走进围着四堵方墙的鞠室里。天上墨云翻滚,将要落雨,石室里飞满了点灯儿小虫,众人兴致却颇高,并无半点因要落雨而败兴的迹象。

  忽有一位着织金圆领缎衣的公子道:“成日踢这小毬丸,我也乏了。不如,今天咱们便换个争竞的法子,好么?”

  其余公子哥儿一听,自然是玩心大起,连连点头。

  那缎衣公子指着空地,撇着嘴道:“如今我爹妈成日在家中教训我,说我不成器,不像其余势家子弟般去拼力争那铸神迹一事。我这人别无所长,只会踢几下小球。不如这样,今日我便要凭这鞠球铸下神迹,诸位意下如何?”

  这缎衣公子善弄丸,是个蹴鞠好手。众纨绔子弟连声应好,在他身边围作一圈。

  如今非但是荥州城中,天下各处皆兴起一阵“铸神迹”的热潮,有人掘墓取尸,设坛场作法,意图起死回生;有人于大雪时节扎猛子入冰河,欲浸上数个时辰不死;有人称家中老妇九十仍能怀胎生子……一时间,诡怪之事四起,人人钻破了脑袋,也要做出一些令世人匪夷所思的奇事。

  道经中说,要修道成神,须去识、泯情、忘我以修心。凡人要修得道果,炼成仙躯,约莫要费去千万年。而在这千万度春秋之中,每一时都需勤俭守德,故少有人能得道成仙。

  而自朝歌天坛山无为观中的首徒文易情铸得神迹,一朝便被迎入仙班之后,世人对铸神迹一事更为狂热。一宿便能名满天下,世间又有何人能禁得住这等诱惑?如今世人再不屑做那念书科举、经商从政的事儿,只潜心钻研如何铸得神迹,步文易情后尘。

  此时鞠室之中,众人围着那缎衣公子,眼放精光,七嘴八舌地问:

  “兄台,咱们素闻你善蹴鞠,可你要踢成甚么模样,才算得铸下神迹?”

  这缎衣公子从腕上解下一串佛珠,从其上扯下一枚星月菩提子,一跃而起,将那菩提子灵巧地放在方墙头。

  待双脚落地,拍了拍衣上灰尘后,他得意洋洋地道:“我将走开十二丈远,在十二丈之外踢出鞠球,让那球打中墙头上的菩提子!”

  那鞠球有两掌之宽,要在十余丈开外踢中一枚不过只有一指节大小的菩提子,自然是常人难及。若真做得来,足可见球技之高妙。

  众人看那墙头上的红艳艳的菩提子,只有小小的一粒,要眯着眼才能望清。

  “好!”有人拍掌笑道,“兄台果真球技高妙如神!若是能踢中,准是一件神迹!”

  其余人亦雀跃不已,欲看这缎衣公子大展身手。

  “且慢!”

  鞠室里忽而传来一声高喝。

  众人诧异地往喝声传来处望去,只见木门处站着一个臃肿男子,一身牡丹锦衣,身上金丝闪闪发亮,头上扎着方金环巾子,脸覆七牙象王面。

  那男人胸前绣着朵花一般的如意纹,众纨绔见了,忽而大惊失色,顿时如坠冰窟。

  ——这人是兵主左氏的七齿象王。

  如今天下热衷于铸神迹的势家众多,左氏便是其中最为狂亢的一位。他们崇奉武力,为铸神迹能不择手段。传闻他们曾掘遍朝歌冢茔,将先辈白骨自土中取出,炼作凶鬼,再叫族人一一杀之,以证左氏传人武艺确已登峰造极。族中子弟若是艺业不精,甚而会被砍断手脚,当作操练武技时的人肉靶子。

  而七齿象王便是左氏如今的当家。

  这富态男人来历不明,有人称,这男人实则来自天上,是个致仕的神官。亦有人说,此人是阴府的狱卒,来人间收些阴魂作小鬼。左氏横行滥杀,恶事做尽,手段极为下作阴毒。

  总而言之,此时在鞠室中的纨绔见了这七齿象王,竟是两股战战,有些胆弱的甚而已尿湿了裤子,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那缎衣公子听他出言相喝,先是愕然,旋即想起这鞠室乃建于荥州闲地处,不论何人皆能入内蹴鞠。不过是平日里他们这群公子哥儿踢球的多,一日中大半时分将这场子占了去。七齿象王虽常在朝歌,可近来亦有他到荥州中游乐的传言,因而此人出现在此,算是全然不奇怪。

  于是缎衣公子搓着两手,赶忙低声下气地向七齿象王发问道:

  “未知左大人光临,是小弟失迎。不知您对小弟…有何高教?”

  七齿象王呵呵笑道:“诸位不必紧张,卑人今日不过在城中闲游,偶到此处罢了。方才在方墙外又恰听得这位弟兄要‘铸神迹’,心中兴致一时大起,于是便擅入这鞠室来一观,愿诸位莫见怪。”

  他虽戴着象面,可语气甚是和蔼,笑声又真挚爽朗,仿佛连那长獠凶煞的铜面亦在咧嘴发笑。众纨绔对视一眼,心里虽惊疑,却竟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来。

  缎衣公子舒了口气,旋即又忽而紧绷,问道,“那左大人…方才是为何唤小弟‘且慢’?”

  说到此事,象王藏在铜面后的两眼陡然放光。臃肿男人忽如猎食的虎豹,环视着众人。

  七齿象王笑问,“这位着缎衣的公子,可是想要铸神迹?”

  缎衣公子一愣,点头道,“是,是。”

  象王背着手,悠悠地道:“可是啊,铸神迹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公子当真觉得,将鞠球踢出十二丈,击中墙头的菩提子,便算得神迹了罢?”

  那缎衣公子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也不好开口驳这左氏当家,只能点头哈腰道,“是,是。”过了一阵,他总算鼓起勇气,问道,“那…依您之见,要如何才能算得神迹?”

  七齿象王露齿一笑,却先道:“这位公子,您要同卑人打个赌么?”

  “打赌?”

  “不错,卑人当初起家时,便是与天廷神官打了个赌,从而得黄金万镒、高位厚禄。加之卑人生平所见铸得神迹之人甚众,知晓要如何才能入天廷。”

  七齿象王不疾不徐地道,“公子若是有意,咱们今日便赌上三赌,若是您三回全赌胜了卑人,卑人便认定您铸得神迹,还将家业拱手相让,如何?”

  众人一听,皆瞠目结舌。左氏乃鼎盛望族,这当家却说能将这名门祖业拱手让人,听来简直天方夜谭。

  那缎衣公子听了,慌忙摆手,“左氏乃高门大户,小弟怎敢取您一金一银?今日小弟不过是闲来无事在此踢踢鞠球罢了,左大人莫要如此为难人…”

  象王却蔼然地笑,卑葸地摸着下颌:“若是您不应卑人的请求,那才叫为难卑人。卑人与天廷有些关系,曾向神官打点过关节,可自己却因修不得道,无法升天。您若是与卑人的三场赌局皆胜,卑人便荐您入天廷,到那时,您在紫宫中富贵荣华,也别忘了提携卑人一把。”

  如此一说,那缎衣公子却是明白过来了。简而言之,神迹需世人与神官共同认定,而七齿象王能做那认定人。若是自己真铸得神迹,入了天廷,象王还巴望着与自己攀关系。

  这样一想,缎衣公子当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叫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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