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6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名姓不同,可字却对得上。”冷山龙说。

  “他姓文名坚,字‘易情’。”

  ——

  书斋里点了珐琅熏炉,热浪一点点蒸腾上来。房中央放着一张雕龙画凤的罗汉床,一个粉雕玉琢似的女孩儿踩着脚踏坐在其上。她的眼睛像密腻的黑玉,没有半星光亮,像是永远笼着烟雨。她垂着头,小手翻过一本本图册。图册上画着狰狞的鬼怪,青脸朱发,生翅长牙。

  易情坐在她身边,看她翻着图册。三儿闹腾的时候,如同脱兔一般,会攀着石牌坊柱往上爬,藏在叠石顶上撕香樟树叶;可安静的时候,她却又像一个陶瓷偶人,无生气而易碎。

  从左不正的闺房里出来后,易情看甚么都觉鬼气森森。阴云在窗外漂浮,云气像噬人的浪涛,阴森地盘踞在天顶。书页哗哗地翻过,翻到一页时,三儿忽而伸手将书页按住,其上有一只赤发青面的恶鬼。她指着恶鬼,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易情。

  “什么?”

  易情一看,便道:“这是闍婆国的鬼子。三宝太监留下的净本里记有。”

  三儿作出张牙舞爪的模样,说:“吃。三儿。”

  “这只鬼会吃你?”

  “姑父。割肉。”三儿断断续续地说,“喂。鬼怪。”

  易情沉默了片刻,将目光移向她的手腕。那儿有一道可怖的疮疤,一直蔓延进金丝袖管里。她的手腕很细,如易折的蒲苇。因为左家人将她身上的血肉割下,喂给了闍婆鬼子。

  几个着鸦青袄子的丫鬟叩响了格扇门,低低地道:“主子,用膳的时候到了。”

  易情牵着三儿的手,跨出槛去。丫鬟们的脸色暗沉沉的,像融在了夜色里。廊檐下坠着几只灯笼,火光摇曳,像巨大的血滴。一行人走到正房前,丫鬟们牵起了三儿的另一只手,说,“主子请暂且在明间用膳,三小姐随婢子们来。”

  易情却忽觉衣摆一紧,低头一看,只见三儿捉住了他衣角,紧紧地攥着,眼中映满了滟滟的红光。

  她仿佛在向自己求救。要是被带走,她又不知会被带到哪个黑暗的角落里。易情蹲下身,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拉过来,抬头对丫鬟们笑道:“不,我一个人吃酒,常嫌兴味不足。得要个小美人儿来伴。你们走罢,我来陪你们三小姐。”

  丫鬟们面面相觑,迟疑道:“三小姐还未及学岁,主子是不是太……”

  易情说:“七嘴八舌的,唧唧歪歪甚么?我是左家的主子了,平日里是要横着走路的,你们少对我指指点点!”

  他粗着嗓子说罢这些话,抱起了三儿,又扭头对呆若木鸡的丫鬟们道:“对了,要是你们见着了象王,就与他说,少行些歪门邪道,要是敢召鬼王,大司命便会来抽烂他的屁股!”

  撇下丫鬟们,易情抱着三儿溜进了正房里。明间中只点着一支白蜡,没甚么烟火气,冷冷清清。正中央摆着张八仙桌,一张圈椅,桌上摆着一碟五香牛肉,十几只白馒头,一小盒莲花酥。他馋涎欲滴,将三儿放在灯挂椅上,伸手便拿起一只馒头欲啃,却觉不对。

  仔细一看碟缘,散落着些发紫的药粉,约莫是掺进了能药死人的孩儿菊。

  他掰开馒头,却见里头浅紫的药粉更甚,书成几个大字。

  易情对着烛火一看,那用药粉写的字写得潦草狷狂,是七齿象王对他下的战书:

  “——逆我者亡。”

  易情没动晚膳,去井边汲水洗净了手,将前几顿藏在衣里的冷馒头掏出来,分了一半给三儿。七齿象曾是他手下的胥吏,如今却肖想着要召出大批鬼王来铸神迹,他不能任这厮残害朝歌人。鬼王弓槃荼也是左家召的,他还与左氏有一笔债要算。

  翌日晨起时,他到庭院中闲晃,扯马头墙下的山茶花,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对付七齿象王。

  一抹红影飘到眼前,眼覆红绫的俊秀少年笑吟吟地看着他,叫道:

  “师兄。”

  易情抬头,却见祝阴勾唇浅笑,笑意明艳,仿佛连满园火红的山茶花都陡然失色。祝阴在府中倒座房里住了一夜,与下人们挤在一起。神龛无处安放,他只得在榻边摆了几只神君的陶人,又怕有人起夜时碰跌了,便惴惴不安地揣在怀里过了一夜。

  祝阴开门见山地问:“鬼王在何处?”

  易情想起自己哄骗他来的缘由便是要杀鬼王,这厮约莫是想杀完鬼王后便脚底抹油开溜。

  “别心急,鬼王还未长好。”易情说,“方种进花盆里两日,待我多浇些水,不日便能长成。”

  祝阴说:“噢,既然还未长成,祝某也不可游手好闲,今日便去大梁城中除些余留的三尸鬼罢。”

  他一摆袍袖,转身便要驱风而走,却被易情抱住了腿,叫道,“师弟,留步!这里有个坏得透顶的姑丈人,要拿我性命!你得贴身护我,不然我会死无全尸!”

  “他要拿师兄的性命,又与祝某何干?”

  易情叫道:“我和你红线相牵,是性命攸关的一对儿。我若是死了,你也不会好过,所以你得救我!”

  祝阴却微笑:“甚么一对儿?师兄的另一半分明是左氏千金。她的绣球砸中了您,您是她的赘婿,而祝某只是一个给您梳头的小厮儿。”

  这小子真是睚眦必报,易情恨得磨牙。祝阴拖着他行了几步,总算停下脚,扭头道:

  “既然师兄执意相留,祝某便不再移步。可除魔之事一日不可耽搁,师兄知道这里近处可有妖魔么?”

  易情正发着愣,却见一个凶邪的微笑在他颊边徐徐绽放。

  “对了,师兄不正是妖魔么?既然您不许祝某离您身边一步,踏出左氏宅邸。”

  祝阴活动着腕节,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笑靥如花。

  “那今日…祝某便来祓除您罢。”

第十六章 桃李偶同心

  竖穴地宫之中回声悠悠。地底极冷,岩壁上结的冰泛着幽幽蓝光,土圹里洒着淅淅沥沥的血,像断续的笔痕。

  寥廓的地宫里弥漫着血腥味。血迹犹如蛛网般向八方流淌,中心处立着刑架,一个女孩儿孤伶伶的被捆于其上,手脚皮肉翻卷,血洇湿了金线裙子,落进地里。

  三儿垂着头,漆黑的眼珠里映出脚下诡谲的图阵。左家人们割开她的皮肉,在土圹中蘸血作画,倒画了日月灵旗的纹样。如此一来,阵法召出的便不会是神灵,而是鬼怪。

  竖穴如同一条狭暗的产道,而她便是鬼王的胎孕之处。

  每月的对望日,她都会被带到这地宫来,被取血割肉。月复一月,只为唤醒闍婆鬼子。血阵愈画愈大,凶狞的鲜红密字爬进暗道之中,她不知这些字将会去往何处,最终又会夺去何人的性命。

  三儿只知道她是阵眼,是这炼鬼阵的中心。她是左家的祭童,宝术名为“十秩不腐”,虽不会死,可身上依然会留下斑驳的伤痕。初次取肉时,七齿象王手持独股杵,缓慢地在她背上刻字,那是一个“凶”字。疼痛像毒蛇一般在脊背上游弋,象王与她说:

  “三儿,你注定是天下的祸凶。”

  男人抚上她身上的伤痕,粗砺的指腹缓缓游弋。他贴着三儿的脊背,近乎痴醉地道。

  “…但你却会是左家的福气。”

  不取血的时候,左三儿就会与自己的羊布偶玩耍。她有一间偌大的寮房,能塞得下上百人。可房中除却她外时常空无一人,只有布偶会永远陪着他。她时常将它抱在怀里,与它形影不离。有一次她将布偶的手脚扯下,发现它不会流血,里面是洁白的絮子。丫鬟们手忙脚乱地取出针线,将布偶缝好,她才发觉布偶也与她不同,手脚不会自个儿长好。

  她发觉自己像个异类,比起人,更近鬼怪。她白日里醒得多,夜里心悸连连,手脚总不听使唤,她像一具干瘪的尸体。

  刑架之上,女孩儿喃喃道:“三儿。鬼怪。”

  “三儿。是。鬼怪。”

  疼痛像潮水一样袭来,她阖上双眼,在这股浪潮里慢慢窒息。

  ——

  雪落之后,树梢像缀满了银箔。冰晶在白日下闪闪发光,雪尘之中,一个白袍少年在狼狈奔逃。

  他拖着瘸腿,拼力扎进鹿韭丛里,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儿。一个噙笑的红衣人却于他身后陡然浮现,捉住了他颈中缠着的铁链,用力一扯。

  桂树上的雪扑簌簌而落,浇了易情满头满脸。他惊叫一声,用力扭过身,却见祝阴莞尔一笑,如有春风拂面,道:

  “小妖怪,怎地不逃了?灵鬼官要来捉住你,将你扒了皮,拿去煲汤啦。”

  易情挣扎,却被缚魔链勒得喘不过气来。他狠狠地瞪着祝阴,张牙舞爪地挣扎。祝阴灵巧闪过他的拳头,却被他一口咬在腕节处。红衣门生吃痛,禁不住松了手,易情像鱼鳅一般滑出他臂弯,一溜烟地便跑了。

  临跑之前,易情向祝阴吐舌瞪眼,大扮鬼脸,得意洋洋地吹嘘,“甚么狗屁灵鬼官?一个小妖都捉不住,罢了职算啦!”

  “师兄,站住!”祝阴咬牙切齿地叫。

  “我有本事跑,你有本事便来追呀!”易情说,脚底像抹了油,顷刻便不见了。

  逃到湖边,易情方才松了口气。他这师弟果真心眼如针尖儿样的小,昨日在船上扯苦薏花儿,决定今天要痛揍他,今日真的就狂性大发,要抓他去煮了吃。

  浮雪像白而软的团子,在湖上悠悠地漂着。湖对岸像是搭起了一个粗梁挑檐的戏台子,咿咿呀呀的戏声远远地飘来。易情望了一眼,却发觉回廊里摆起了桌椅,一个圆而肥硕的人影陷在皮毡里,正吃着烟,乐呵呵地看戏,像是七齿象王。象王身旁摆着几张官帽椅儿,搭脑上露出两个圆圆的脑袋。其中一个头拢冲和巾,屋顶似的高高翘起;另一只脑袋上却梳着锥髻,别着玉兰簪子,明珠在簪上调皮地闪光,像是一粒小小的冰晶。

  七齿象王今日有客?易情满心疑窦。

  他正远眺着湖对岸,却忽觉一股寒风掠过耳梢。湖面像揉皱的缎子,易情低头一望,隐约瞥见身后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有人!

  腰间忽而被重重一撞,有人狠踹上他的脊梁,将他蹬进湖中。易情打了个激灵,手指猛地一划,淋漓淡墨在指下化作坚冰一片。

  他重重摔在了冰上,正要就势一滚、翻身起来时,一只手突而从后伸来,牵着缚魔链,狠狠勒住他头颈。身后的那人抓住他的发丝,将他的额用力往冰面上磕去!

  剧痛如惊雷般在头上炸开。一下,两下。冰面上裂开细密的裂纹,易情额角伤口开裂,血染红了冰雪。冰面被磕裂了,易情被按着头,往水中掼。

  冰水流入口鼻,易情挣扎着想翻身,可那按着他脑袋的手如铁钳一般。窒息感裹住了头脑,他混沌地想,是祝阴么?祝阴真想置他于死地?

  手脚渐渐垂软,他再无气力。手指僵硬地游移,他在水下艰难地画出一支长芦管,含在嘴里,管梢绕过他的胳膊,探出水面半寸,竟也没叫身后那人发觉。那人以为他已昏死,提起刀,利落地往他心口刺下。又拿缚魔链捆住他的手脚,拴上湖边的大石,提着他的脚腕,丢进湖中去。

  湖水泛起剧烈的浪花,点点白浪碎在嶙峻湖石上。波纹渐渐平歇,湖面依然平静如镜,唯有对岸婉啭的戏声不绝。

  氤氲的雪雾里,象王捧着八角手炉,唇角弯起,露出一个朦胧的微笑。

  正午时候到了,天却依然阴冷,云朵像稀散的棉絮子落在天上,穹顶是一片黯淡的青灰。

  祝阴踩着雪,在湖边走了几圈儿。他东张西望,似是在寻人,时不时扬声叫上一二句,“师兄,师兄?”

  曲折的廊道里静悄悄的,只听得雪压刺柏枝头时扑簌落下的声音。祝阴寻了易情半个时辰,可依然不见其人影。

  “师兄,祝某来打你脸蛋啦。”

  庭里没有回声,祝阴认真地想了想,又叫道,“不打脸蛋,打屁股蛋也成。”

  走了半圈,各处都无应答声。灵璧石如蟠螭舞爪,狰狞地盘踞在湖中。祝阴的指尖放出一缕清风,将府邸探察了个遍,却依然不见易情行踪。他慢慢地踱步,只听得前方传来念白声。顺着曲廊踱过去一看,却见戏台上兽头红漆甲的角儿演得正欢,一张八仙桌旁摆着几张椅,一个大腹道人与一位窈窕少女正坐在象王身旁,惴惴不安地看戏。

  祝阴走近前时,那两个溜圆的脑袋倏地转过来,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一齐叫道:

  “祝阴!”

  “师兄!”

  叫“祝阴”的是微言道人,拍着膝头,眉花眼笑;叫“师兄”的却是秋兰,手指绞着衫子角,踧踖不安。

  两位天坛山的旧识竟聚在此处,教祝阴大为意外。他这段时日耽于斩妖除魔、与师兄厮混,倒与这二人少打照面,此时一看,却见神情委顿,脸黄肌瘦,像多日不曾进过食水。

  祝阴察觉他俩消弱,拱一拱手,问道:“道人与秋兰姑娘,来此是为何事?”

  微言道人闻言略窘,以拂尘柄挠了挠脑袋,“嗐,老夫下山本是卖药,可不想却卖不得几个子儿,又忽地想起往日在荥州里有些旧识,便厚着脸来寻了…”

  秋兰抿着口,眼神闪躲。

  “你又是怎地会在此处,祝阴?”老头儿问道。

  七齿象王正陷在椅儿里,捧着一只水晶壶吸鼻烟。闻言呵呵一笑,扶着椅圈坐起,道,“这位小兄弟是你旧识,胡老弟?他先些日子随卑人家赘婿入了宅邸,干些厮儿的活计。”

  微言道人赧然点头,“能在左氏手下效力,也是极好的。”

  “胡老弟,何必再说些客套之辞?你昔日曾为文家的座上宾,‘胡先生’的大名响彻朝歌。卑人见了你,也需得低三下四,做条叭儿狗,哈哈!”

  说罢,七齿象王哈哈大笑,微言道人只得讪讪赔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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