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6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都是些陈年旧事,左大人提它作甚?老夫近来入天坛山中修丹道,略有所得,近来又炼得些成色好的金精大丹,不知大人有兴致否?”说着,微言道人小心地解下腰里的药葫芦,将包着葫芦的层层帕子解开,他仔细地将几枚丹丸倾出,递到象王面前,“请看。”

  七齿象王接过那布帕,却一眼也未瞧,只是勾唇笑道,“胡老弟,你的生意倒是做到我头上来啦?”

  微言道人唯唯诺诺道:“凶年收成不好,老夫的筋骨也不是铁打的,要吃饭的嘛。”他搓着手掌,希冀地望着象王,“左大人,不知您对这药…可还中意?”

  这数日以来,自日出到日暮,他走遍荥州街巷,兜售丹丸,却常空手而归。秋兰见他卖药辛劳,便也自告奋勇,随他下山奔走。数日以来,两人囊中空空,却已积了满身劳倦。

  “药,卑人并无兴致买。”七齿象王突而发话了。

  微言道人陡然变色,一张胖脸灰暗下来。

  象王转着手里的扳指,一对眼却徐徐瞥向秋兰,微笑道,“不过,人,卑人倒是想买下。”

  一老一少大惊失色。秋兰的脸蛋儿倏地像浸透了雪,惨白一片。象王的目光像虫蚁一般顺着她的身子往上爬。

  “这姑娘根子好,卑人相人极准,瞧得出来。她精气骨髓、筋脉外合,皆蕴生气,恐怕有一手好宝术罢?”

  微言道人战战兢兢道:“左大人的意思是,您要…买她?”

  七齿象王笑呵呵地道:“买?胡老弟,这词儿倒刺耳。卑人不过是想招这姑娘作座上宾,好吃好喝地供着,与你在文家那时一样。”

  他望着苍白的湖面,长长地叹气。树影濛濛,像夕食时茅顶上冒出的炊烟。

  “你方才也说了,如今是凶年、荒年。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初入道门,还未学成辟谷之术,是要在你们那山头饿成白骨的。左氏不敢说坐拥金山,可每顿十个大白馒头,却也还供得起。”

  秋兰倏地摇头,眼里盈满清露似的泪花。她一把捉住微言道人袍袖,低声道:“道人爷爷,我不要走!”

  微言道人却有些犹豫。天坛山如今快穷得揭不开锅,秋兰跟着他们,只能过骨瘦如柴的饥馑日子。可若入了左氏,哪怕是只做个丫鬟,也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

  说来,秋兰是因何缘由而上山的呢?

  记忆像烛火投下的昏光,摇曳不定。微言道人忽而觉得自己兴许忘却了许多事情。

  心上像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他想起秋兰坐在殿槛上,跟着他搓土丸子的光景,她两手、双腿上都是泥巴,笑容却洁净如潺溪。她到后厨里蒸糖馍,将大半分给了天穿道长与他,她就坐在桌腿边舔着筷头,一言不发。

  “乖妮儿,你要不要随着他?”犹豫良久,胖老头儿终于颤巍巍地伸出手,粗粝的手掌盖在秋兰的手上,像一块干枯的树皮。“你跟着咱们,只会吃苦。你祝师兄也在此处,他会护你周全,你也大抵能放心。”

  “我不要!”女孩儿拼命摇头,“咱们的丹丸还没卖完呢,道人爷爷!你这就要撇下我走啦?”

  “漂亮师父还在山上,要是咱们两个人下山来,却只有一个人回去,她岂不是会很难过、很伤心?”

  微言道人叹气,轻轻地摇头,“可这是…凶年哇。”

  秋兰说:“凶年又有甚么打紧?我上天坛山来,就是为了…”

  她说到这处,忽然似噎着了一般,“为了……”

  为了甚么而上天坛山的呢?她迷茫地眨眼,忽而想不起她的过去。脑海里像下起了一片白雪,将过往种种光景尽数覆盖。

  七齿象王微笑地看着两人。

  他喜欢看凡人为难的神色,喜欢看他们在饥荒、痛楚、惘然之中挣扎。余光瞥见了一抹如火般的艳色,他抬起头去,却见一位红衣少年在旁背手而立,眉关紧蹙,脚尖轻点,似是有话欲说。

  那红衣少年似与那女孩儿是旧识。他自冷山龙那处得知,此人曾是冷山龙在天廷中的同僚。落魄下凡的灵鬼官虽不多见,但也并非绝无仅有。他是要对自己将女孩收入左家之举有所不满么?

  于是象王开口问道,神色蔼然:“这位红衣小兄弟,你可是有甚么话想与卑人说?”

  祝阴单刀直入地问:

  “师兄在何处?”

  象王微微一顿。游廊上突而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草叶摇落的沙沙声。

  “你不想问卑人别的事儿么?”象王说,“比如说,我要这女孩儿入左家作甚,或是央求卑人再收几位无为观门徒,庇他们度过凶年。”

  祝阴说:“所以呢,师兄在何处?”

  这小子张口闭口的,都是“师兄”!

  象王的眉缓缓皱起,眉心像拧成了一个小结。

  “你说的‘师兄’,究竟是哪位?”

  “还能有哪位?”祝阴说,“自然便是那位天上地下,举世无双臭不要脸的文易情啊。”

  七齿象王的脸色更阴,他一挥手,几个着青衣袴的下人便从暗处里走出,领着微言道人与秋兰往厢房里去了,说是让他们在那儿且候,仔细思索是否要叫秋兰留在左氏,并叫人备上香沫茶水、新衣新褥,好生招待着。戏班子从台上撤下,俳优们三三两两地走了。

  人群散后,游廊上一片宁静。

  七齿象王见左右无人,才对祝阴露齿微笑道:

  “小兄弟,你是在寻你师兄?”

  祝阴说:“祝某已说了几遍,左大人怎地贵人多忘事?祝某沿着这湖,走了三四圈,皆不见他人影。师兄究竟去了何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臃肿男人笑道,舔了舔唇。

  “可他若是死了,又不见其尸呢?”

  听了这话,红衣少年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似和风清月,却又夭秾如桃李。

  那少年伸手按上胸口。腔子里的那颗心被无数红线穿结,若与对方生离,尚且会痛不欲生,何况死别。但如今,他的心跳依然平稳。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祝阴说。

第十七章 桃李偶同心

  曲廊之上,青绿的廊柱依次排列,如长蛇摆尾,望不到尽头。

  红衣少年站在廊内,笑意和暖,如有曦光覆面。七齿象王扭过身来望他,却觉那笑容颇为令人不快。这少年如一条敛牙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张口噬人。

  沉默了片刻,象王问道:“卑人曾听近侍冷山龙说过,你是天廷灵鬼官,是罢?”

  “是。”祝阴并不遮掩,坦然地点头道。

  “那你知你如今在府中侍奉的那人…文易情是何人么?”

  “呵。”祝阴轻笑,“是个烂人。”

  七齿象王结舌语塞,不想他既然甘入府做文易情的小厮儿,竟还对此人表露出如此明显的厌恶。臃肿男人略略一顿,旋即又道:

  “既为天廷灵鬼官,你又对你那师兄心存嫌隙,为何还要留候他身边?”

  祝阴说:“当天廷的狗,和当烂人的狗,又有甚么分别么?都一样是做狗。”

  “不过嘛,你有一事说错了。”那红衣少年在廊柱间踱步,光影在他身上流转,他的神色也明灭不定。“祝某侍奉的,从来就只有神君大人一位。至于要暂且屈居谁人之下,不过是祝某一时玩心大起罢了。”

  这少年言辞尖利,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七齿象王沉默片刻,又抱着手,道,“小兄弟,卑人与你说实话罢。卑人那贤侄左不正神力惊世,是注定要铸神迹之人,她选了你那来历不明、号称铸过神迹,实则只在街头做过乞儿的师兄,那也是她一时玩性大起!她迟早要拣个门当户对的夫君,为左氏留下子嗣。不如这样,卑人予你与你那师兄黄金百镒,纱罗二十匹,你们便离开左家,再回天坛山,可好?”

  红衣少年却轻巧地在廊上跳了几步,踩着影子,并不看他,道:“这事由不得祝某。是师兄那臭虫想来这里,阻你召鬼王,祝某也不得不跟来罢了。”

  “他想阻止卑人召唤鬼王?”七齿象王听了此话,眼放精光,将鼻烟壶往旁重重一放。

  祝阴摊手:“那臭虫的心思,祝某怎地知晓?你要不要去问他?”

  他忽而微微一笑,颊边漾起笑涡。

  “唉呀,祝某忘了,他现在被您杀了啊。”

  七齿象王忽而桀桀低笑,笑声像低低的虫鸣。

  “想阻止卑人铸神迹?真是蚍蜉撼树。”

  男人望着湖面,缓缓地摩动着手,“其结果便是——他死不瞑目。左家依然会召出鬼王,让左不正将其灭去,铸得神迹,从而得以升天。”

  “既然我那贤侄左不正总归要将鬼王除去,灵鬼官大人,您和您的师兄就不必插手了,不是么?”象王说。他的眼里闪出狡狯的光,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红衣少年却摇头,依然微笑。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便忘了被大力鬼王弓磐荼毁去的大梁城么?”祝阴说,“召了鬼王出来,便撇在一边不管。您还想…让荥州成为第二个大梁城?”

  一个声音忽而自暗处飘来,沙沙哑哑,还不时挟着几声呛咳。

  “说得不错。更何况,这世上的福祸皆有定数。咳…鬼王是大祸,要召出大祸,究竟要耗去多少福气?”

  水波微皱,粼粼的波光洒进游廊。一个影子扶着青碧的廊柱慢慢地走过来,每踏一步,都在石砖上留下一个浅红的血脚印。那人的脸色煞白,像一抹虚无缥缈的幽魂,方才从地府中脱身。

  两人见了那人影,神色皆十分精彩。七齿象王愕然失色,祝阴却只是微笑,仿佛这已在他意料之中。

  易情扶着柱,缓慢地走到他们跟前,勾起唇。一个虚弱却张扬的笑意在他脸上浮现。

  “姑丈人,您死不瞑目的侄女婿方从刀山火海中脱身,便赶着前来拜谒您了。”

  ——

  话说回半个时辰前。

  易情被人磕破了头,按在冰凉湖水里。

  身后那人拔刀出鞘,毫不留情地刺进他背心。就在那一刹间,易情拼力凝神,运起宝术,一抹游蛇似的墨迹从指尖探出,悄然裹上刀尖,将那刀画短了一寸。

  刀刃入肉,剧痛如沸铁浇身。所幸有宝术相护,那刀才不致刺穿心肺。因只画短一寸,那人拔出刀时,竟也未发觉他在刀上动了手脚。易情被他捆了石头,抛进湖里。坠水时的那一刻,他奋力转头,只见沙尘般升腾的水花间,冷山龙戴着银面的脸若隐若现。

  七齿象王果真想要他的命!

  易情咬着舌尖,要自己不失去意识。他画断了缠在身上的巨石,拼命地凫水,藏身于崎岖的灵璧石之下。冷山龙在岸边候了许久,他伤痛难当,靠着山石低低地喘气,几度欲要昏厥。

  待冷山龙走后,他歇了片刻,用衣袖布片画了伤贴,费力地裹在伤处。待上了岸,他几乎用尽浑身气力,这才顺着游廊走到戏台前。

  此时他立于象王跟前,因失血过多而两股战战,却强撑着不倒。他在椅靠上坐下,交握着两手,脸色淡然无澜。

  “姑丈人,别来无恙啊。”

  “侄女婿,”七齿象王略定了定神,笑道,“瞧你怎地浑身湿漉漉的?见你姑丈人前,不必特地沐身的。”

  易情咳了一声,勉力微笑,“方才的话,小婿还不曾问完。既然召一次鬼王需耗去人世福气,那我能问您一事么?”

  七齿象王撑着脸,用指节点着下巴,笑吟吟道:“请讲。”

  易情说:“凡世的‘凶年’,是因你而起的么?”

  一阵寒风拂过覆雪的垂杨,穿梭在游廊里,横在他们之间。七齿象王噙笑,衣上的金丝如意纹闪着耀目的光。

  “所以人世的荒年才会来得这么快。”易情望着他,墨黑的眸子像两枚极深的墨点,里面仿佛酝酿着翻腾的怒涛。“不过十年,福气便耗尽,人世只余凶荒。”

  他想起十年前,灾荒降世,天坛山众人曾惨死于自己眼前。

  七齿象王却哈哈大笑,“十年前有凶年么?侄女婿,你别含血喷人呐。召鬼王一事,与凶年毫不相干!”

  易情只是冷冷地看着男人,目光仿佛两柄利刀,刺穿了虚伪的诳言。

  他总算明白过来了。十年前他沥尽心血,便是为了阻止夺去世间众人性命的凶年。而如今有人却要重蹈覆辙,将天下置于祸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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