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6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世上铸神迹之道甚多,为何你要执着于召出鬼王?”

  易情忽而厉声问道,却因牵扯到背上伤口,痛得眉头紧蹙,浑身发颤。他忍着痛,怒火烧得更甚。

  臃肿男人望着天,慢慢地道:“因为卑人…想教天廷知晓、要他们震动。”

  “想要那群天廷狗官知晓,在鬼王面前,他们屁都不是。左不正能杀鬼王,会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强。而教养出左不正的卑人,又要胜于这天上天下的任何一人!”

  易情冷笑一声:“所以呢?你是想说,你不信神,只信人?”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将人世搅得一塌糊涂?”

  日光落在湖面上,像闪烁的碎银。七齿象王摇头,龇牙笑道:

  “不,卑人不信人,也不信神。”

  “卑人只信自己。”他说,“信自己能笑到最后。”

  树影朦朦胧胧,透过花窗映过来,像一副装裱的水墨画。阴暗的天幕下,一切都像笼罩在云烟里。易情长长吁气,将痛楚暂且压下,忽而睁眼道:

  “姑丈人,那我便来同你打个赌罢。”

  “打赌?”

  “不错,你不是在颍州里扬言,你曾是天廷灵官,若是赌胜了你,便能将胜者荐入天廷么?”

  七齿象王深深地看了一眼祝阴,只见那红衣少年似是对此漠不关心,只是蹲在湖边,用石子儿掷着假山玩。

  “是啊,确有此事。”七齿象王望着在苔岩上迸溅的溪流,缓声道,“卑人曾设下过许多场赌局,可无人能胜过卑人一回。”

  无数人为升天名利,不惜赔上性命,也要与他一赌。可惜历经千百场赌局,依然无人能打败他。

  浑身水漉的白袍少年道,“那咱们便来赌一场罢!”

  七齿象王徐徐抬头,打量着面前这少年。他虽身负重伤,腰板却挺得削直,像一道不屈的雪峰,气魄直插云天。

  “赌甚么?”

  “我只会赌一个结果,”易情说,嘴角弯起讥诮的笑,“那便是‘你输,我赢’。”

  “我赌你绝无可能铸成神迹,也全然不能再踏天磴。要立下神迹的人,”白袍少年用拇指点了点自己,“是我。”

  寒风拂过,将朦胧烟水在湖中铺开,天地像笼上了一层白纱。七齿象王先是愕然,旋即大笑.“那卑人便要赌相反之事!”

  “卑人要赌,尘世间铸得的神迹定会花落左家,你小子空有名头,可绝铸不成神迹,一辈子也不可能!”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七齿象王挥手,几位仆侍从游廊的一头转出,捧着盛牛血的骨碗上了前来,将碗放于他们二人跟前。两人站起,神色凝重,仆侍们抬来方桌,摆好神位、蒲垫,两人各自发了诅誓,道:“今日神判,胜者为王。不遵诅誓,存殁俱殃。”这样便算是在太上帝前立下誓了。

  两人捧起骨碗,七齿象王问道:“赌注是甚么?”

  易情说:“既然是事关升天的大赌局,赌注不能太轻。就赌性命罢。”

  象王听了,神色沉重,却也点头。下凡间之后,他不曾输过,因而也不觉惧怕。易情则颇为轻松,不过是一条性命,过后他向天书赊了便是。

  待立罢了誓,赌局便算得成立了。易情伤势恶化,额上渗出豆大汗珠。他撑着地,气喘连连。一旁的七齿象王则从容起身,将手上的玉扳指又转了一转,道。

  “咱们的赌局,是从现在开始么?”

  “是…是。”易情齿关打颤,艰难地道,“在太上帝面前立过誓后,便算得开场了。”

  七齿象王背着手,笑意渐深。

  “噢,既然如此。那卑人便赢了。”

  易情倏地抬头,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七齿象王险恶地笑道:“赌局的内容,不便是让对方铸不得神迹么?那卑人现在就将你送往黄泉,留你在地底慢慢立神迹,不好么?”

  痴肥男人一挥手,上百道黑影便如群鸦般从廊顶跃下,廊柱后转出一列黑衣人。左氏家臣齐整地排开,连弩强弓已然对准正跪坐于蒲垫之上的易情。

  七齿象王笑容和蔼,摩挲着下巴,“侄女婿,今日早些时候,卑人已杀过你一回,可你却未死。于是卑人想,是不是草草杀你,你会怨魂不散?因而只有在太上帝立下的誓前杀你,你才会再翻不得身。这法子真是妙哉,妙极!”

  黑衣人们紧围上前,刀剑像微弯的月弧,寒光逼人。易情欲起身,可伤痛难支,一个踉跄便又跌回原处。

  七齿象王笑吟吟地对黑衣人道。

  “杀了他。”男人端起瓷杯,细细地吹茶,喃喃自语道。“也是时候该为贤侄…选第九个女婿了。”

  数十枚羽箭陡然射出,镞头上寒光宛若天星。

  铁剑直刺而出,长刀劈裂寒风。一刹间,无数兵铁刺至眼前。

  但也正是在那一霎间,一阵疾风陡然掠起,近易情身侧的刀剑倏然碎作万段。铁屑如沙,纷纷落地,在游廊上当啷作响,如奏起了一曲乱弦急歌。

  黑鸦鸦的人影间忽而现出一抹艳红,像是漆黑的夜里陡然绽开一朵剧毒的罂粟花。

  红衣少年持银鎏金剑而立,横在易情身前。不过挥出一剑,他便将百十柄利刃尽数劈碎。红绫如蛇,在风中游弋,那笑容从容而秾丽,却凛冽犹如霜风。

  七齿象王的瓷盏落了下来,碎瓷铺了一地,像洁白的雪片。

  “是谁要杀师兄?”

  祝阴微笑道。“这等好事,怎地不带祝某一个?”

  黑衣人们怔愣了一瞬。人群中有人高叫道:“让开!咱们要杀他!这儿关你何事?你若是想杀他,咱们一齐上便是了!”

  “关祝某何事?”红衣少年重复了一遍,笑意渐浓,“师兄的事,自然关祝某的事。”

  杀气突而四溢,林中飞鸟猝然惊起,羽翎扑动,振翅长鸣。不安的扑翅声中,游廊中一片肃杀。

  “他要如何活,我管不着。”

  祝阴莞尔一笑,那笑里却透出了阴狠。他提剑而立,剑刃上流淌出妖冶红光,像一片刺目的血痕。

  “可他要如何死,却须得拿捏在我手里!”

第十八章 桃李偶同心

  黑衣人如洪流一般涌上,风动竹影,曲廊上浓荫摇曳,人影亦在其中闪动不定。祝阴一脚飞起,踹上了两个左氏家臣的面门,又在空中似鹞子一般打了个旋,一手支地,另一手执银鎏金剑,猛然翻身一劈。剑影破开重重暗潮,黑衣人们手中兵戈尽数如齑粉碎裂,碎片落在青砂石上,叮叮当当,像湘水拍岸的浪声。

  祝阴一个箭步蹿上,左冲右突,穿过如黑云一般的重重人影。他像肆意横行的猛兽,无人能阻其步履。铮然剑鸣之间,他已如疾风迅雷般蹿至七齿象王面前,降妖剑猛然递上,横在臃肿男人的颈间。

  曲廊中霎时一片死寂,无人再敢向前。七齿象王汗出如浆,两眼颤颤地下望。降妖剑钢刃如冰,泛出蚀骨的鲜红,只消祝阴轻轻一划,他定会告殂人世。

  天廷武官果真能敌万人,不过一瞬之间,这红衣少年便剑刺眼前。

  红衣少年微笑。那笑容分明谦和有礼,却有着几分道不明的嚣狂。他道,“喂,左大人。”

  七齿象王望向他,汗珠淌至下巴。

  祝阴说:“您甚么时候会召鬼王出来?祝某在此处度日如年,就是等着您那几只破鬼王破土发芽,好除之为后快。不过,是不是只要祝某如今杀了您,您就召不出鬼王,祝某也就一劳永逸了?”

  黑衣人们听他这话,惊惶异常,高声叫道:“家主大人!”

  又有人连忙叫道,“无耻小儿,速速退下,莫要对左大人无礼!”

  风儿穿梭在竹篁间,林叶沙沙而响,像细细密密的拨弦声。红衣少年笑道,“诸位说谁是小儿?只怕是论起年纪来,各位的太祖见了祝某,也只得恭敬地跪地,叫一声爷爷。”

  他转过脸,向着象王,似是在为难。良久,他收起剑,长叹一声。

  “唉,可惜啊,真是可惜。”

  七齿象王强作镇定,问:“有甚么可惜的?”

  祝阴将剑缓缓收入鲨皮鞘中,叹息道,“您是个凡人。祝某是不会对凡人下手的。”

  天廷神官虽能屠戮鬼怪,却皆不得对凡人下死手。七齿象下了凡世,投了凡躯,便是个凡人。横伏在地的黑衣人们缓慢爬起,揉着青肿的伤处,面面相觑,曲廊上无一人被杀死,祝阴没取他们的性命。

  走过琉璃楹柱,祝阴驻足于方桌之前。他垂头向着跪倒在蒲垫上的那白袍少年,神色淡泊如水。易情已跪伏在地,气息奄奄,袍摆上血迹如乱眉散落。祝阴弯下身,搀着他胳臂,将几近昏厥的他背在背上,对左氏家臣理也不理,转身便走。

  “喂,小子,站住!”

  黑衣人们群情激奋,有人高喝出声。

  “动了家主大人,你便想一走了之么?”

  众声杂嚷,七齿象王捂着脖颈,嘶声咳嗽,胖脸胀成了猪肝紫。待咳声略平,他抬起血丝遍布的眼,道:

  “灵鬼官,你真就如此放了卑人?”

  红衣少年足下一顿,头也不回地道:“不然呢?要祝某立时将您就地正法么?”

  七齿象王抚着脖颈,那儿有一处淡淡的血痕。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然的白齿,像嗜血的野兽。

  “你会后悔的。”男人说。

  祝阴说:“祝某后悔的事多如尘沙,早数不清了,也不缺这一件。”

  他背着易情,踩进雪里。天与地一片茫白,雪白的树影溶进天宇里,只有他的一袭红衣如艳丽的火苗,灼烫了众人的眼帘。

  红衣少年垂下头,放轻了声,言语里挟着一丝哀婉。

  “何况,若是杀了人,破了天廷律令,祝某就无缘再与神君大人相逢了。”

  雪落了下来,坠进湖里,像碰碎了如镜的水面。祝阴背着易情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雪片在脚底吱咯儿作响,易情在他颈边急促地呼吸,吐息像烧沸了的水,滚烫地落进颈窝里。

  不一会儿,他们便将象王与黑衣人远远抛在后头。血落在地里,又很快凝了冰。易情背上挨了一刀,神志不清,额上还发起了烧。祝阴想,凡人真是脆弱,仿佛一件瓷器,一下轻磕便会碎去。

  分明是冰天雪地,可背上那人额上却沁了细汗,发丝被打湿了,一绺绺地贴着额。过了片刻,易情勉强支起眼皮。祝阴看不见,他的眼角烧得殷红,带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靡丽。

  “祝…”易情艰难地道,“祝……阴。”

  祝阴问:“何事,师兄?”

  易情勉强还有些神志,朦朦胧胧地知道是祝阴救了他。他说:“为何…要助我?”

  祝阴叹息:“师兄与祝某之间不是还牵着那破红线么?师兄要是死了,祝某得殉情啊。”

  他扭头道,语气欣快:“如何,师兄?趁您这时对我感激涕零,帮祝某把红线断了罢。”

  易情摇头,说:“你休打这算盘…要我断红线,你还不若…现在把我丢湖里去罢。”

  要是真断了红线,祝阴这厮定会狂性大发,将他揉搓个百来回合,再喜孜孜地把他送往阴府。果不其然,祝阴听他一口回绝,很是恼火,一下便松了手,将他摔在雪里。

  易情跌入雪中,骨碌碌地滚了一圈,牵动伤口,低吟一声。而就在摔下他的那一刻,祝阴亦忽觉心口针刺似的一痛,禁不住猛地揪紧衣襟。

  这是缘线之效,若是对对方做了甚么怀抱杀心之举,一颗心便痛得厉害。祝阴纵气得咬牙切齿,也只得从染血的雪堆里再屈身抱起他,往房里行去。

  易情低低喘着气,倚在他臂弯里,说,“这回又不讨厌我了?”

  祝阴磨着牙,道:“何止讨厌,简直是厌恶,恨不得要将您千刀万剐。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乞皮癞脸的妖怪,碍着祝某再见神君?”

  寒风拂过廊檐,檐下悬着的胖灯笼摇摇曳曳,像一粒粒冰糖葫芦。祝阴托着易情的腿弯,抱着他在雪里走。沉默良久,红衣少年忽而道。

  “但是,比起会召鬼王残害世间的凡人,祝某还是觉得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要来得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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