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阳鱼眼处跪着一人,身影孤仃仃的,素白的袍角扬起,在穿拂林间的寒风里像一朵小小的飘萍。

  先前正于其上切磋宝术的修士被祝阴猛地伸手,牵住后襟,往台下抛去,惊叫着摔了个四仰八叉。祝阴领着迷阵子,往那跪坐着的人影走去。待走得近了些,迷阵子方才发现那是个着鹤袍的弟子。那弟子亦抬起张脏污的脸,与他对视良久。

  迷阵子望着那灰不溜秋的面颊,困乏地眨了眨眼。

  “…大师兄?”

  他迟疑地叫道,生了锈似的脑筋迟缓地转动。听祝阴方才所说,他心里已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再见这人时,倒是将那蒙灰的五官与记忆中的那人对上了。

  易情正因身上的摔伤和腿伤咬牙忍痛,朝这弟子一笑,“…是……是迷阵子罢?你还认得我?”

  他跪倒在微言道人脚下,胖老头儿不放心地牵着缚魔链,掌心里冒的手汗将链身蹭得滑溜溜的。

  祝阴在旁微笑颔首,问:“迷阵子,你认得他么?你觉得,这缚魔链牵着的不是个化形的妖物,而是咱们的大师兄?”

  迷阵子歪着脑袋,将易情左左右右地打量了半晌。良久,那总似睁不开的双眼阖上了,他道:

  “我这人脑瓜子笨,总是很困。连醒着和睡时都分不大清,更别提能不能辨清这是不是大师兄了。说是像,确是很像,可我也笃定不得这人是不是大师兄。”

  这叫迷阵子的弟子爱睡,成日里幕天席地,闭眼的时候多,睁眼的时候少。易情往时见他,这厮常把着笤帚,在山阶上站着瞌睡。

  易情急了,见这叫迷阵子的弟子也不敢认他,拖着瘸腿爬起来道:“我攮你俩娘的!你们是合着伙想来耍我?我几年前方从这门里踏出去,你们光认那个升天光耀宗门的文易情,倒不认我啦?”

  祝阴背着手,踱步到他面前,抿唇一笑:“大师兄久别无为观多年,道人与迷阵子师弟都难以与您相认,真是教人难以不起疑心。不过,既然‘大师兄’自证之心甚切,小弟便问您几个问题。”

  “你问。”易情仰着脖,像一只骄傲待宰的青头鸭。

  “第一,师兄是几年前离开无为观的?”

  易情面上忽而渗出细汗,支吾了一阵,他道:“…记…记不大清了,三年?五年?”

  见围着他的无为观诸人神色渐疑,他打着哈哈道:“天廷的时候、季节和人间不一样,我怎么能记得清楚?”

  祝阴笑道:“连出观的日子都记不清,真不愧为传闻里博闻强识的师兄。第二个问题,师兄既然上了天廷享福,为何又下到这人间来凑咱们小小无为观的热闹?”

  “我来体察民情。”易情眼珠一转,道。

  赤衣弟子呵呵一笑:“看来师兄没在天廷挣得顶乌纱帽,官架子却是学到了。”他踱至易情身前,步子忽而重重一顿,冷声喝问道:

  “第三,兄台颈中的那条缚魔链究竟从何而来?”

  微言道人与迷阵子旋即精神一振,目光落在易情身上。他们最关切的确是此事,若说大师兄真是升天不成,跌下凡尘也便罢了。可为何颈中被人锁上了一条擒缚妖魔的缚魔链?

  若是最坏的结果,那便是真正的易情被妖鬼夺了皮囊,又被锁上咒链,丢入这天坛山中来。

  易情忽而有些恍惚,良久,他垂下头,道:“我……”

  众人竖起耳朵,屏息凝神。

  “我…”易情迟疑半晌,道,“说不得。”

  微言道人看起来甚是遗憾,徐徐地叹气。“有甚么说不得的呢?若你真是文易情,有甚么隐情自然会拿来同咱们商量,又何必藏掖着不说?”

  易情咬着唇,在众人的目光里轻声道:

  “因为…我被下了禁制。”

  禁制?三人面面相觑,神色皆微变。微言道人上前,仔细地瞧那锁在易情喉间的缚魔链,咒文在链子间水纹似的漫漾,甚而如蚁群般攀上脖颈,泛着幽幽荧光。

  那是神明下的禁制,若是罪人道出天廷不愿让其言说的秘辛,便会化作熊熊烈火,抑或是锋锐利刃,将头颈撕裂。

  微言道人摸着那链子,失声道:“是谁…是谁给你下的这禁制?他又不许你说些甚么?”

  易情撑着膝,踉跄着起身,“对不住呐,老头儿,这也是禁制之一,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

  他捂着背,拖着伤腿趔趄着站好,伸手将缚魔链一扯,从呆若木鸡的微言道人手里抽开。

  “不过,方才我想到了一个法子,能证明我就是无为观的大师兄——文易情。”

  迷阵子懒洋洋地问道:“甚么法子?会不会很麻烦?”

  易情咧嘴一笑,“不会劳烦到二位师弟。”他在道袍上扑了扑手上土灰,道,“胖老头儿应该还记得我的宝术,我给各位演一遍就是了。”

  如今这世上道门林立,宝术繁多。除却宗门势家传承,鲜少有一模一样的术法。微言道人听了,沉思片刻,颔首默认。在旁的祝阴却只勾着嘴角,微笑道。

  “不,小弟觉得这法子仍旧不妥。”

  “有何不妥之处?”易情瞪着他。这小子似乎总爱同他唱反调。

  红衣弟子摊手道:“若兄台是被天廷以缚魔链擒住的妖物,保不准使得一手好障眼法,连仿出大师兄的宝术都不在话下。”

  “所以呢,你要我如何?”

  祝阴笑意渐深,往山门外一指,艳红的袍袖飞舞,像朱鸟飞扬的羽翼。

  “早听闻大师兄神武非凡,术法高妙,因而能铸下神迹,荣登天廷。小弟馨香祷祝,便是想见得师兄大施拳脚一回。”

  “因此,小弟想请山门外候着的诸位修士一齐上这圆台来。”

  祝阴笑道,有礼地作揖,笑容却如蛇虺般森然。

  “…若您真是大师兄,就定能施展绝妙宝术,让这三千修士全数败个落花流水。”

第八章 插手起风澜

  天坛山壁赫赫巍巍,墨色山石幽深暗沉,环抱观门,犹如厚重帐纱。日光如清溪般自天顶而泻,淌在白石台上。穹顶总似漫着灰蒙蒙的水雾,日与夜的间隙于此再不分明。

  圆台上密密匝匝地挤满了人头。半里内的修士被赶进了山门,围在石台之下。千百张口一齐呼气,风仿佛都是滚热的。

  千只眼睛碌碌地转动,将焦灼的目光投向台中的那位白袍少年。那少年一身污秽,两眼却明净清澄,像经磨拭后的润泽玉石。

  “那小子是谁?”修士里有人问,交头接耳之声四起。

  “不知道,看着却不像个狠角儿……”

  方才有个神色萎靡、无精打采的无为观弟子将修士们撵入门中,说是两两比试费时,道人性子急,等不下去,便要他们齐上混斗。有能打倒台中央那少年道士者,便算过了入门比试,能有幸成为无为观弟子。

  修士们在山门外日晒雨淋,早已急不可耐。如今听得这无为观门生如此一说,顿时如蒙大赦,个个眼露精光,摩拳擦掌,欲去揍那台上的小子一顿。

  三足乌从空里飞下来,在易情头顶盘旋,叫道:“坏啦,易情,咱们该如何是好?”

  “甚么如何是好?”

  “这儿的人这么多,双拳难敌四手。那姓祝的小子诚心要阴你!你要怎样才能赢得了这千百人?”

  易情抹了把头上冷汗,笑道,“他不过是未曾见过本师兄的手段,以为区区千人便能困得住我。”

  待得微言道人抚掌令下,百十人便如弓矢齐发,离弦之箭一般直奔向那少年道士!

  “成,我将宝术施展给他看。”易情伸手一挥,白袍在空里旋舞,袍袖飘荡之处水墨满溢,游龙般矫捷活灵。“让那厮心服口服,痛哭流涕地在我面前叩拜。”

  “还有,”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还要让那小子抱着我的腿,亲热地叫上一声‘大师兄’。”

  宝术辉光五彩斑斓,在空里旋出道道光虹,一时间圆台上沸反盈天。易情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倒是神色自若。手指划过隐隐作痛的身躯,墨迹凭空而出,盘溪复水似的流淌。他呢喃道:

  “形诸笔墨。”

  他将手掌一抹,掌心所过之处伤痕烟消云散,转瞬之间,他四体完好无损,疼痛随着袅袅墨烟散去。

  修士们见易情面上忍痛之色倏尔不见,皆心中惊疑。谁也不知,他并非是将身上创痛涂抹而去,而是将三个月后的自己给“画”了出来。换言之,就是将如今的他与将来的他掉了个包。

  这宝术能保他今日全身无恙,可三月后的某一日,这伤便会倏然浮现,让他痛得嗷嗷直叫,不得不躺在床榻上灌汤药将伤养好。

  在台下观战的祝阴忽而嘴角一沉,嗤笑了一声。

  微言道人正瞪着眼珠子望着易情动作,听身旁笑声,转头奇道:“祝阴呐,你笑甚么呢?这小子方才一瞬是不是使了宝术,你莫非是从其中瞧出了些门道?”

  祝阴微笑:“祝某是瞎子,甚么也看不见,哪儿能瞧出门道?”

  没了身上伤痛,易情如脱沉枷,神采奕奕,往前躬身抱手一揖,向眼前乌泱泱的人头笑喝道:

  “各位,尽管来!”

  众修士听闻只要败了这小子,便能入无为观门下,顿时抖擞精神,使出浑身解数。一时间,风声狂啸,放眼望去,尽是明光溢彩。修士们或化形成虎豹豺狼,舞爪张牙,或操水弄火,气势汹涌地朝易情奔袭而去。

  有个戴毡笠的矮个子脱兔似的蹿上台来,易情瞥见他幕纱间的面相,似是个深眼高鼻的胡人。胡人扬拳,顷刻间,从他那翻领袍、碎花卷口裤上长出枝桠似的刀刃来,寒光月弧似的撕裂天风。胡人将那刀刃抽在覆着铁套的手里,舞得虎虎生风,狂奔猛突地刺向易情。

  这看着是个凶险的宝术,能将肌肤血肉化作斩人利刃。少年道士似被那刀光晃了双目,惊愕地后退一步。

  易情突而举起双手,难堪地大嚷道:“慢着,方才我不过吹些大话,这…这位大哥,放过我罢!”

  众修士本想酣畅淋漓地使一回宝术,将这小子打个落花流水,不想这厮竟是个软骨头,只威风了一刹,便当即举手投降。

  一霎间,台上诸人动作皆一顿。

  光风之间,矮个儿胡人手腕微收,想将那自身上抽出的刀刃横在易情颈间,虽不伤到这窝囊小子,却好歹也能将他吓上一吓。

  谁知将手探出的那一刻,胡人忽而发觉自己手上空空如也。

  刹那间他面色惨白,却见眼前那少年道士嘻嘻一笑,将举起的两手缓缓放下。只见那双手里挟着数枚刀刃,锋刃映出当空白日,明晃晃的,如一片凉霜。

  这少年竟是于电光石火之间将他身上、手里的利刃都偷在了手里!

  而最教人惊怖的是,此人动作轻捷无声,神不知鬼不觉,迅敏得离奇。

  胡人面色青红交加,支吾了许久,方才操着一口卷翘舌音的官话道:“我…我的刀……”

  易情手腕一抖,刀刃雪片似的坠地,珰琅响成一片。他拍了拍手,笑道:“真教人伤心,我连宝术都没用上,就能取得胜手。”继而又将眉微挑,“诸位大哥不会只学了些术法皮毛,便想来同我动手罢?”

  众人悚然,能将人周身刀刃如探囊取物般拈在手里,恐怕连悄无声息地抹开他们的脖颈都不在话下。

  那胡人摸着空空如也的身躯,汗洽股栗,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仰首颤声道:

  “你…究竟是何人?”

  能有如此矫捷的身手,这少年定非常人。众修士再一想方才那守门的无为观弟子打着呵欠向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若是能打败这台上的少年道士,便能入无为观门中的许诺,顿时脊背生寒。

  易情转向他:“我?”

  “你们皆不认得我么?”他忽一副茫然不解的模样,伸手指着自己问道。

  众修士面面相觑,旋即盯着他面相死瞧。这少年虽说算得神仪明秀、眉眼疏朗,却也不教人刊心刻骨,故而修士们将他容色瞧了半晌,心底里也只有个朦胧影子。隐约觉得在何处见过他,却又不太想得起来。

  莫非他是哪个势家出来的公子哥,学了一手撼天动地的好宝术?想到此处,旁观众人皆出了身冷汗。谁知那少年抱手笑道:

  “我是…黎阳县街头最厉害的插手偷儿。”

  猝然间,数道明光自他身后迸裂乍现!数名修士驱动墨箓、符盘,黄澄澄的符纸上燃起磷光烈焰,犹如当空虹霓般呼啸而至。訇然风声间,生于台边的一株大家槐古铜紫的躯干颤颤巍巍,抖落一树白花。

  这群修士不敢前,便在远处将烧着青火的符纸掷来。青火白花交织,纷纷扬扬而落,仿佛一幅阴府绘景。

  易情见符火飞来,赶忙拢足一跃,左躲右闪,鹤袍飘飞,像极了一只灵活雀儿,将所有符箓闪过。碧焰落在脚下,熊熊燃烧,继而蔓延作一片火海。

  三足乌飞下来,鸦爪钳住他的后襟,将他往空里提,这才避过如蛇信吞吐的焰苗。他俩在空里歪歪斜斜乱飞,手忙脚乱地避开流窜的符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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