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约莫一二百尺长的台石上分刻二极、四灵、八卦图,纹壑浅浅,犹如池面上泛起的波漪。这是昔日文始真人观七政五纬之处,后来有段时日作了说经台,直到如今落在无为观手里,天穿道长虽命弟子日日洒扫,却将其当作道场、武场,混着一起乌七八糟地胡使。今日的入门比试也正是于此开场。

  此时但见台上宝光四溢,奇术乍现,两名修士正费尽全身气力将宝术施显。如削台缘处立着一个肉球儿也似的老头,头拢冲和巾,一身披纱大褂被撑得鼓鼓囊囊,腰里挎着十数只药葫芦。那老头拈着飘飘白须,正慈眉善目地望着台中比试的修士,时而喝采,时而摇头。

  忽而听得风声萧萧,一阵清风掠过,一个红衣人影自烟云间浮现。有凉风拂托,祝阴身影轻灵,海棠香瓣也似的飘落在圆台上。

  正卖力施展宝术的两位修士一怔,皆望着来人呆若木鸡,他们识得这眼覆红绫的俊秀少年。

  天坛山无为观祝阴,伶俐聪颖,天资惊世,无人知其术法真名,有传闻道他坐拥两样宝术。虽是个瞎子,可若有心思,他能将人间闹个天翻地覆。

  祝阴含笑落地,旋即上前一步,向那老者恭敬作揖:

  “微言道人,弟子祝阴前来叨扰。”

  老头儿咧嘴笑了一笑,伸手进怀里,摸索了老半日,旋即向他神神秘秘地招手,“祝阴呐,过来,过来。”

  赤衣少年不解,嘴角依然噙笑,从容上前。微言道人偷偷摸摸地从怀里抓出几粒花生米,塞进他掌心里。

  “咳,老夫在这儿看人斗了老半日,都是些脓包废物,嘴里乏得很。”微言道人小心地点了点花生米的个头,道,“老夫下酒的花生米,只剩这几粒啦,送你。”

  老头儿一改方才仙风道骨的模样,对这红衣弟子点头哈腰,一副讨好巴结的模样。

  祝阴微笑:“道人,我不要。”

  这小子笑容瘆人,虽然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却教人比看了张牙厉鬼还难受。微言道人被他吓了身冷汗,面色胀红,也不顾甚么师徒之别,赶忙抖着须摆手道,“不成,不成!你拿着,这是老夫予你的供物,权当老夫的一片心意呐!”

  如此以来,反倒像这老儿是徒,祝阴是他师父了。

  红衣弟子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将花生米拢进掌里收起。微言道人乘他看着心情不错,赶忙道:

  “祝阴,你不是守着三清殿门么?怎地又有闲情来看山门这处的景况啦?”

  今日正是无为观入门比试的日子。凡欲入观者,皆两两作一对在石台上施展宝术切磋。微言道人就蹲在这处看自山下来的修士们鸡争狗斗,只觉有本事的弟子没几个,孬种却是一抓一把。

  听罢,祝阴笑眯眯地将手一扬。微言道人这才发觉他手中把着一条铁链,墨沉沉的,链条间却又似有蝇头小字浮动,仔细一瞧,皆是密密麻麻的咒文。

  这是缚魔链!

  微言道人心下微惊。天廷灵鬼官锻此神链,坚不可摧,能抑止一切术法,千百年方才锻得一条,极是稀贵。祛魔伏妖,大多是以灵符压镇,收入山石或容器里,若非穷凶极恶的妖物,绝不会用这链子捆缚着。

  此时只听祝阴笑道:

  “弟子在三清殿外逮着了个欲翻墙入内的小贼,瞧他颈间缠着缚魔链,便将他擒住,留待道人一看。”

  说着便将手中缚魔链紧紧一扯,将一个人影甩将过来。胖老头低头一看,不由得骇然失色。

  一个浑身泥污的少年道士被甩了过来,乌发蓬乱,披散在身。祝阴扯着铁链,迫他仰面。那是张灰烟瘴气的脸庞,却依稀能辨出其上清眉秀目。

  微言道人望着那两泓清泉似的眸子,心里隐约想到了一人,磕磕巴巴道:

  “你…你是……”

  易情正痛得低叫连连,踉跄着被推搡上前,又被铁链扯得抬首。他打量老头儿半晌,忽如见了亲爹娘一般,扑上去就要揽着微言道人,亲热地叫道:

  “道爷!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文易情呀!”

  他方才在天上被祝阴用沙链捉住,猛地拽下来,脖颈险些被扭成麻花。那叫祝阴的小子捉住他后,还似牵狗似的将他拽到这儿来,更是教他窝了一肚子火。

  若不是身上痛得厉害,他又着实想寻到往日观中人给他验明真身,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叫祝阴的小子身边。

  谁知还没扑到微言道人跟前,祝阴便笑吟吟地一脚踢在他膝弯处:

  “跪下。”

  腿骨“喀嚓”一响,易情竟是被他生生踢断了左腿骨。一股霹雳也似的剧痛直蹿上身,易情面色猝然煞白,方想痛哭流涕、大嚷大叫,可一想到哭丧着脸不过是给这小子看笑话,于是便咬着牙强忍下来,脸上却蒙了层细汗。

  “我…我入你娘……”易情张口欲骂,祝阴却拿履尖点了点他右膝弯,于是他只得把尖利词儿通通咽回肚里。

  祝阴笑问:“兄台想说何事?”笑意森冷而煞气四溢。

  易情将脏话咽下,勉强笑道:“我说…我愿入你娘户籍,嘶…替她好好照料你这宝贝乖儿……”

  “不错,兄台倒很是识相。”祝阴笑道,“入了无为观,便要守无为观的规矩。见了师长需虔心跪拜,不得在尊长面前口出粗言。”

  “我还是你大师兄呢,你怎地不放尊重些?”易情抽着气道。

  祝阴转头望向微言道人:“道人,弟子不曾见过大师兄一面,又不敢信他说辞…这人真是大师兄么?”

  微言道人见他目光寒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在伏跪的易情身边踱着步子,捋着长须道:

  “有些像…是挺像……简直一模一样,但老夫拿不准呐。”

  老头儿想起那远别道观的小子,他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那时文易情身子细细弱弱的,像河边无根的蒲苇,鬼心思却颇多,泥猴似的总不安分。成日攀到树上,滚进水塘里,给道人炫耀自己捉到的河蟹虾子,再偷偷放进道人袖袋里,看着道人被蟹钳假的哀声叫唤,自己则咧着一口白牙在旁肆无忌惮地发笑。

  再长大了些,这小子便随着天穿道长学宝术,学服气存思,学画伏魔墨箓,炼坏的药渣、鬼画似的符纸扔得遍地皆是。还乘着他瞌睡时旋开药葫芦的盖子往里头撒尿,把他发须结在一块,在他面上画驱鬼符。这厮虽是天穿道长首徒,却性子顽劣,从来不爱干正事。

  可数年未见,他却不敢认眼前这跪倒在地的少年了。

  外貌是极似的,但不知怎的,微言道人却觉易情那黑而亮的眸子如两只幽洞,深邃而不见底。

  易情仰头,见老人不答话,只觉不可置信,道:“不是罢,微言老头,你脑瓜萎弱了?我几年前刚从这门里踏出去呢。是我没给你带土产,你伤心了,便不认我这弟子?”

  微言道人拈着白须为难地笑道:“咱们天坛山里的精怪也不少,其中不乏会变幻人形的。说不准你是瞧准了文易情,化作了他的模样……”

  祝阴笑容可掬地接口:“弟子正是有此顾虑。大师兄数年前便已得道升天,弟子心向往之,这才拜入无为观门下。今日见了这小贼,断然不敢信他便是祝阴颇为崇爱的师兄,这才交给道人定夺此贼是人是妖。”

  “唉呀,究竟是妖,还是贼呢?”微言道人抚着便便大肚,惊奇地道,“老夫老眼昏花啦,只瞧这么几眼,还看不出来哩!”

  听这二人一来一往,一唱一和,易情几乎要胸闷气短,甚而要吐血斗升。他怀疑这老儿本是认得他的,可却小肚鸡肠,对往事斤斤计较,假装不记得他。

  还有祝阴这厮,口口声声说甚么崇敬无为观大师兄,一张嘴净会说些鬼话。这小子定是在他不在观中的几年里作威作福,连微言道人都慑于他威势,做了他鞍前马后的狗腿子。

  抬头一望,三足乌正在头顶飞旋,久久不下。看来是那贪生怕死的鸟儿瞧出了他这小师弟煞气甚重,宝术简直超绝尘寰,不愿豁出性命飞来救他。

  身上痛得愈发厉害,易情快跪不住了,流着汗道:“真是笑话!我好心回观里一趟,却倒被你们当妖魔拿住了。这观里就没有个耳目清明些的人,来瞧一瞧我究竟是不是你们的大师兄么?”

  微言道人思忖片刻,道,“有个门生在守山门,倒是可请他来一观。”

  易情却有些心惊肉跳,怕他搬出个和祝阴一般心狠手辣的弟子,问:“是哪位门生?”

  “若你真是易情那浑小子,约莫是还记得的。是你那懒怠师弟,迷阵子。”微言道人哈哈一笑,转头对祝阴说,“祝阴呐,咱们去请迷阵子过来,叫他好好瞧瞧,这人究竟是不是你师兄。”

  这叫迷阵子的师弟倒是与他打过照面,易情心里略略松了口气,却忽觉面前寒光一闪。

  银鎏金剑出鞘,他颈中突而一凉。

  “不,道人。弟子觉得,既然道人也难定夺此人是否为师兄,这也说明这鬼怪的障眼法着实厉害,连道人眼目都可瞒过…”

  红衣弟子双眉微舒,将剑抵在易情颈间,笑容漾了满脸,蔼然道。

  “……还是将此人就地伏诛为好。”

第七章 插手起风澜

  山门前攘攘熙熙,踵接肩摩。

  人人抻长头颈,想一窥那石台上光景,却又被把守山门的弟子将脑袋一个个按回。

  “别挤了,别挤了。”守门的无为观弟子懒洋洋地道,“总会轮到你上台的,急那一时半会儿作甚?”

  无为观今日举行入门比试,听说比试的内容便是要在观中道人面前结对切磋,施展宝术,让道人一看资质根骨如何。

  只可惜来者甚多,人山人海,众人从日出东方等到日薄西山,依然没能往观门前迈一步。从天坛山顶往下望去,蜿蜒的人列盘桓在山腰,都是黑鸦鸦涌动着的人头。

  有修士怒道:“咱们在这儿日晒雨淋了好几天,心里急些,不也是常事么?”

  那怠懒弟子打着呵欠道:“谁叫你不将铺盖卷来,偏要在这儿站着瞎等?能在这碧水青山里睡上几日,不用修炼,换作是我,定会乐掉大牙。”

  说着,那无为观弟子竟在山门前铺开大被寝衣,舒舒服服地钻进被窝里去了,慵懒地叫道:

  “喂,听好了,我要睡觉了。你们不许踏过山门一步,听见了么?”

  众人眼睁睁地望着他盖上寝衣,不一会儿便发出安详的鼾声。

  沉默了片刻,有人义愤填膺地叫道:“岂有此理!咱们赶了好远的路来这儿,谁不是诚心求教,欲拜入无为观中?这厮竟呼呼大睡,简直不拿咱们放眼里!”

  喧声涌动间,守门弟子安然入睡,不动如磐石。见那弟子真睡得如同一头死猪,众修士面面相觑。

  “要不,咱们乘这时候入山门去?”

  “看这小子无甚防备的模样,我们乘机开溜,约莫也不会被发觉罢?”

  话音未落,人群里突而迈出几条腿。几个修士匆匆飞身而上,使开腾云驾雾的宝术,或疾走或高飞,意图越过山门。

  那看守山门的弟子仍在卧被中香甜浅鼾,修士看他睡得涎水横流、四仰八叉,眼皮也不动一下,心底里在轻蔑发笑,抬腿想要迈过这小子摊开的卧铺。

  谁知就在人影闪过门前石级的一刹,一个雪白的影子从那厚衾间飞出,流星似的撞到欲入山门的修士们身上!在天上飘的被撞歪了鼻梁骨,在地上跑的被撞得跌了个屁股墩儿。

  一时间,方才向前疾奔的修士皆瘫倒在地,横七竖八地落满石阶。

  雪团飘落,滚在熟睡弟子的衾被上。在一片惊愕的死寂间,那圆滚滚的白团绽开了几瓣。一对粉嫩的长耳像芽苞般轻颤着露出,一对儿红玛瑙似的兔眼滴溜溜转着。那是只兔子,却又不似寻常的白兔,浑身的毛发似落满胧胧月光。

  “莫…莫非这是…甚么妖物?”

  有修士惊惶道。能在一瞬间将众修士踹落在地,这白兔的法力不容小觑。可说是妖魔,却又显得光洁神圣,遍体似溢满银辉,看着便不像可亵玩之物。

  不少势家都能降灵伏妖,收得一二只山中异兽。但这兔儿不似从荒山草泽里收来的,倒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般。

  衾被里忽而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

  “谢了,玉兔。回来罢。”

  白兔听了这声音,慢腾腾地挪了过去。那先前睡进衾被里的无为观弟子打了个呵欠,伸手提起它后颈,放进怀里。玉兔化作了一团皎皎月光,流水似的泻在了那门生的道袍上,在袍袖边变作银线绣的纹样。

  门生钻出衾被,伸了个懒腰,扶着础石爬起来,懒洋洋地挨在内柱旁。众人这才望清他的模样,此人头裹紫绢巾,身披大氅,本该是个眼目清秀的男子,两眼却似被米糊粘着般,耷拉着睁不开。

  玉兔从他袍袖里探出头来,细声细气地叫道:“我才不是妖物,我是玉兔!”

  众修士瞧得目瞪口哆。广寒里的玉兔,怎地就落到了人间?无为观里有个曾升天入紫宫的大师兄、如今有个能崩天裂地的祝阴也就罢了,怎么连守门弟子都尚且能将神物豢养,像养条叭儿狗似的留在身边?

  无为观门生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地望天,软泥似的又要顺着内柱滑下去了,从后方却突地伸来一只苍白而劲瘦的手,扯住他的后襟。

  无精打采的门生被扯得一个趔趄,仰头一望,正恰望见祝阴笑盈盈的面庞,覆眼的红绸在风里飘拂,像两道游弋的虹彩。

  “迷阵子,随我来一下。”祝阴说,扯着他不由分说地便往圆台上拽。

  这叫迷阵子的门生老不情愿,嘟哝道,“祝师兄,又有甚么事儿?我困啦,要睡上三天三夜才能好。若不是甚么惊天动地的事儿,休要叫我……”

  祝阴先伸手在他额上轻轻一掸。迷阵子踉跄了一步,却见这覆眼少年回首一笑,笑意鬼气森森:

  “大师兄回来了,这事还不够惊天动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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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身前的红衣弟子一步步登上圆台,眼前苍天渺远,斜风细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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