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7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颈上的缚魔链愈来愈烫,像烧起了火。他用尽气力转过头,用唇碰了碰赤龙的下颌。那儿滚烫而熨帖,鼓噪的心跳顺着唇,溜到了他心底。说出这句话,缚魔链上的禁制起效,他必死无疑,但他此时却觉万死犹不悔。

  赤龙似是颤了一颤,它用脑袋碰了碰愈来愈凉的易情的身躯,颤着声说:“来世再会,师兄。”

  易情闭上眼,说:

  “再会了,师弟。”

第三十一章 苦海无边岸

  一片苍茫水墨中,易情久久驻足。

  他已死了,魂神如渺渺云气,在半空中漂泊。他隔着生死,望向凡世,看着滚烫如火的缚魔链绞断自己的头颈。赤龙悲痛哮吼,声震云天。尘沙如雨而下,它最终却不再动弹,只依顺地贴在他的尸首旁,用舌温柔而细致地舐净血迹,直到冷山龙的白蜡枪将其头颅狠狠贯穿。

  净寥寥的世界里,纸屑如千万蝴蝶飞舞,像墓祭时烧起的纸灰。碎屑堆垒,渐渐化作人形。

  天书立于易情身后,静静地望着他。

  “许久不见,文易情。”它说。

  易情沉默无言。纸屑飘过眼前,每一片里都藏着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望见无数个在天记府槐树下寂寥徘徊的祝阴,在月老殿前闷头剪去同心方胜的祝阴,仔细掸去神像尘灰的祝阴……他目光暗沉如水,凝望着千千万万个不尽相似,却又同样哀愁的人影。祝阴一直孤苦伶仃,宛若飘萍,在没有他的苦海里随风逐流。

  他也曾长望过往,试图寻到一丝他与赤龙相交的旧事。可天书上对于他往昔的记载本就是一片空白。

  “送我回去,天书。”良久,易情开口道。

  天书一愣,旋即讥笑道:“咱们路费还不曾谈妥,你怎地就要动身?”

  “那这回你想要我身上的甚么东西?”易情总算转过头,问它,脸上似带着冷冷的秋意。“一枚头发丝儿成么?”

  天书哼了一声,说:“你拿我寻开心?不过,你若真想拿发丝来换,我倒能还你一个油光锃亮的大秃脑壳儿。”

  易情说:“那你想要我的甚么?”

  天书笑了一笑,说:“我瞧你这酸腐书生时常搦管操觚,写些字画,想必十分手巧。这样罢,我大发慈悲,只要你的指头。”

  易情朝它竖起小拇指,大方道:“拿去罢!”

  天书见他此举,大恼道:“你以为拿一根便罢了么?不拿上三五根,你休想活过来!”

  易情一听,立时向它屈膝顿首,抱着它的腿,厚颜无耻道:“您行行好,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回贱卖小的一条命,好么?”

  他以头叩地时,身子倏尔一僵。天书再看他时,却见他脸色惨白,吐纳急而重,汗水如断线的珠子般自额边淌下。天书心下了然,他死了太多次,凡世里的苦痛也带到了死后。

  “那你想拿甚么与我换?”天书见他忍痛下跪,口气略缓。

  易情抬头,笑嘻嘻地朝它伸出两根小手指:

  “成,拿去罢!”

  这回他倒没从天书那儿讨到分毫怜惜。天书恼羞变怒,竟是问也不问,将他一脚踹跌。墨色苍茫,天风呼啸,易情只觉自己如一只惊促残鸦,穿过无际黑暗。他奋力扭身,却见那纸屑堆成的人形遥望着他。

  许久,那本该朦胧的、以纸页堆叠而成的五官里竟透出一丝悲凉。

  天书抱着手,无数纸屑如萧萧木叶盘旋周身。它寂然地环视尘世诸事,旋即转身离去。

  它在为何事而伤悲?

  掌他生死寿夭的天书,也会因红尘之事动容么?

  易情心中略动。正在此时,漫长的下坠终于将尽。他一头扎入带雪的鹿韭丛中,雪末子落进颈子里,冻得他一哆嗦。可此时却似有一块烙铁套在了脖上,烫得他想惊声惨叫。易情欲伸手摸上脖颈,却猛觉自己左手失了知觉,两枚手指冻着了一般,原来是天书取去了他的两根指头。后来他发现颈子上传来的并非烫意,而是勒紧铁链时的窒痛。他像一只小鸡崽子般,被人从鹿韭丛里猛然扯出。

  身后的人笑吟吟道:

  “小妖怪,怎地不逃了?”

  雪如鸥羽散落,寒日萧萧下,易情猛然回头,一抹鲜红却先闯入眼帘。

  祝阴手里抓着缚魔链,正笑靥如花地向着他。

  那脸上并无尘与血,也无柔如春烟的缱绻情意。

  他回到凡世之中了。

  易情望着祝阴,久久无言。他想起来了,天书这厮将他踹回的这个时刻,是他方从天坛山上拐骗师弟入了左府的时候。那时祝阴见他同左不正前去月老殿进香,莫名不快,入了左府后更是悒悒不乐,甚而拿他作一只可祓除的小妖,拿他撒火。

  雪像闪烁星钿,纷纷而下。易情扑眨着眼,心头千般滋味不知向何处言说。半晌,他的泪珠子竟先扑簌簌滚下来了。

  祝阴本在险恶发笑,此时却也愣住了。“……师兄?”

  过了片刻,他又板起面孔,斥道,“师兄以为哭着向祝某讨饶便有用么?祝某见过妖魔千千万万,死时个个哭天抹泪。师兄,你哭得还不够惨绝人寰,还是先拿雪沫子揉红了眼,再来求祝某罢!”

  “我……”易情还没将话说完,便被他踢翻在地。祝阴阴险地一扯缚魔链,“嘚儿驾”地叫了几声,得意洋洋地踢易情屁股,道:“快跑呀,小妖怪,灵鬼官要拿你扒皮煲汤吃啦!”

  这回易情总算大怒,转身一拳砸上他鼻梁。这时候的祝阴心心念念盼着自己死,是个十足的坏蛋。祝阴亦咬牙跳脚,抓住他厮打。易情的拳头软如棉花,身子却滑如鱼鳅。他打不伤祝阴,祝阴亦打不着他。两人在雪中翻滚,像两头拱地的野猪。

  “笨呆瓜!你这不开窍的脑袋还摆在脖颈上做甚?还是摘掉了为好!”易情一拳砸上他脑袋,叫道。

  “坏妖怪!你这污秽魔物,画甚么缘线?偏拦着祝某谒见神君大人!”祝阴一口咬住他手背,恨恨地嚼动。

  天雪已霁,山色亭亭。他俩翻扑了有一炷香的时候。易情翻了个身,擒住祝阴脸颊。贴在手心里的肌肤凉而滑,似是掬起了一捧流澌。祝阴忿然挣动,方要打他,却觉易情喘着气,白雾轻轻扑散在脸上,像鸽羽轻柔拂面。易情沉默半晌,总算开口,声音轻而缓:

  “还能见到活着的你,太好了。”

  祝阴怔然,一股莫名的愁绪染上心头。心跳渐急,像从悠长的清砧响化作隆隆鼓擂声。

  可他脸上却摆出一副阴阳怪气的神色,道:

  “但见到活着的师兄,真是教祝某心焦意乱呐。”

  这回应似在他师兄的意料之中,易情冷笑,“我明白,你不是想见你供奉的那神君么?”

  “祝某要见神君大人,又关你何事?”祝阴凶恶地挣扎不休。“别用你那脏嘴巴叫‘神君大人’!”

  易情回忆着上一世他是如何叫祝阴死心塌地的,那时他绕过禁制,拐弯抹角地对祝阴旁敲侧击,暗示自己便是大司命。于是他道:

  “你那神君说,他在天记府的槐树下等你。”

  果不其然,听了此话,祝阴便如一尾出水红鱼,高高蹿起。易情被他重重磕上了额,脑袋里像撞起百十个钟铎,嗡嗡作响。祝阴跳了起来,没立时对他情迷意乱,反而怒气冲冲道:

  “你这奸滑小妖,何时将祝某的梦话听了去?”

  易情捂着肿如馒头的额,瞠目结舌。上一世他于重伤神志不清时说了此话,总算捅破了他俩间的窗户纸,可这一世怎地便大相径庭?此时又听得祝阴气鼓鼓道:“好哇,你瞧祝某受红线所制,不得不与你同床共枕,于是便存心不良,专窃着听祝某的梦话,欲拿捏祝某,是么?”

  这说的是甚么鬼话?易情气急败坏,大嚷:“谁逼你与我同床共枕?”

  祝阴揪起襟领揍他。“那你怎地不断缘线?瞧祝某身上尽沾了你的秽气,这一日日的,若是教神君大人瞧见了,他还会嫌祝某脏污了身子!”

  -

  当午时分,日淡风和,湖光映雪。易情顶着鼻青脸肿的面庞,避过有冷山龙据守的湖岸,转去了微言道人和秋兰在的厢房。

  若他不曾记错,今日微言道人会上左府来卖药丸子,向旧识七齿象王讨钱,其后会将秋兰留在府中。他得劝两人离开这是非之地,免得丧命于此。

  祝阴这厮儿是条不认主的疯狗,咬了他许多口,还往他脸蛋上捣蒜一般重捶了几拳。易情脸上挂着伤,心中窝着火,猫着腰在木患子树间穿行。雪铺满了庭院,枝桠白绒绒的,像一丛丛蒲公英。黑衣家臣竟不在此处,易情矮身溜了过去,舔湿窗纸,只见厢房里点着三彩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和窈窕少女正坐在紫檀描金椅上,不安地张望。

  微言道人和秋兰果然在这儿。易情放下心来,推开隔扇,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两人见他入房来,俱是一惊。微言道人一个激灵,欲要蹦起,却被椅圈卡住腩肚。秋兰不客气地叫道:

  “谁?”

  待望清了易情脸孔。两人面色稍缓,却仍戒备。微言道人气喘吁吁地揉着腹,哎呦直唤,艰难地道:“你……你是前些日子,来咱们观中的香客?”

  秋兰掩着嘴,扯微言道人的袍袖,悄声道:“道人爷爷,你居然还认得出来呀!瞧他这时的模样,活脱脱一只大花脸猪头!”

  易情已断了他们的缘,因而他们只觉易情不过是一位萍水相逢的路人。只是他此时确实被祝阴痛挠一顿,脸肿得同个大胖馒头一般。他也不多话,点点头,直截了当道:“道爷,姑娘,你们离了左府罢。这儿的日子不好过,七齿象王悭吝,你们在他手里讨不到甚么好东西的。”

  他说起话来甚是坦诚,口气又颇为亲昵,更教两人起疑。微言道人犹豫片刻,摆手道:“不成,不成!咱们卖不出金精大丹,又没了回山的盘缠,怎能就这么打道回府?”

  易情说:“我给二位盘缠。”

  两人目瞪口哆,看他伸手入襟中,取出一只接一只的大司命神像,摆在黄地圆桌上。那神像质地各异,有玻璃、金银、青玉的,皆闪闪发光,被擦得一尘不染,看着颇为贵重,能换不少子儿。

  “这……这是……”微言道人看着这些神像,忽觉眼熟。他一拍脑袋,明白过来,这些不便是祝阴那厮时常供奉在神龛里的神君像么?

  “这……这不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像么?老夫听府中人说,祝阴那小子也在此帮工,这该不会是他的罢?卖了这玩意儿,老夫会遭天谴的哇!”微言道人噤若寒蝉,叫道。

  “无事。让祝阴哭爹叫娘去罢。”

  那白袍少年微笑着拢袖,他满脸是伤,杀气腾腾,眉宇间似盘踞着乌云。再睁眼时,他笑得咬牙切齿。

  “……那位神君已准了。”

第三十二章 苦海无边岸

  微言道人踌躇半晌,将那神像一件件拣入褡裢中。天穿道长先前说过,祝阴心眼虽似针尖儿样的小,却也并非事事斤斤计较。眼前这白袍少年虽古怪,却教他莫名地谙熟,因而他即便半信半疑,却也不自觉依了那少年所言。

  待拾整罢一切,微言道人疑惑发问:“你……究竟是何人?”

  易情歪过脑袋,似是不解此话之意。微言道人支吾道:“你方才说的那些话,甚么神君……象王悭吝的,老夫听得云里雾里。可你又像对咱们知根知底,所以你究竟是谁?”

  易情道:“我是无为观的……”

  他本想如实以告,可眼睛一眨,又背起手,狡黠道:

  “我是无为观的——祖师爷!”

  听了这话,微言道人与秋兰呆若木鸡。

  “祖师爷?”

  易情挺起胸膛,胡吹一气:“不错,我曾凿山泄溪,乘云入霓,叩排天阙,教天帝洒道扫尘。天坛山祖殿里常供我长生牌位,换句话说,我是你俩的大祖大宗!”

  荧荧雪光映白窗纸,亦映亮了两人脸上的惊愕之色。微言道人舌桥不下,半晌,突而怒红了脸,喝道:

  “胡说八道!”

  易情将两手枕在脑后,笑嘻嘻道:“你怎知我是胡说八道?微言小崽子,你那时还是襁褓小儿,祖师爷的事儿,你怎会知晓?”

  微言道人怒气冲冲,叫道:“老夫本以为你是个施咱们钱财的善人,不想却是只诓人奸猫!”

  他重重啐了一口,得意洋洋地挺起肚,道:“你问为何老夫知你是在骗人?因为这套撒谎话儿,老夫二十年前便使过啦!你有所不知,那时老夫姓胡名周,大名‘胡诌先生’,专爱吹自个儿是蹈腾昆仑、叶累声名的官将九十万仙的大天师,文家奉老夫作座上宾,左氏常延请老夫作席上客。平生能吹个天花乱坠,混得八极来朝。你这小毛毛要在老夫面前扒瞎,还太嫩!”

  秋兰听得目怔口呆,片刻后失声道:“道人爷爷,你原来是个骗子!”

  微言道人洋洋自得,“岂止是骗子,老夫是能瞒天过海、偷天换日的大骗人精!”

  此话一出,厢房中立时陷入一片死寂。

  待说罢这些话,微言道人方才如梦初醒,赶忙羞恼地抿紧了嘴巴,两只眼金鱼似的瞪着笑吟吟的易情。这小子心怀叵测,在套他的话,要揭他的陈年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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