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7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他被左氏家臣们丢入竖穴地宫之中,扣上了沉甸甸的大枷。黑衣人们在他脸上泼了几桶凉水,将他泼醒。易情失血过多,睁眼时眼帘中如有群蚊乱舞。他勉强扭头一看,只见天光晦暗,满洞苔钱。血腥气在鼻中横冲直撞,身旁散落的白骨如霜。七齿象王正坐在校椅上,笑吟吟地望着他,满脸横肉笑出了层叠沟壑。

  “侄女婿,你要认输了么?”

  易情挣扎着抬眼,勉力问道:“我那…师弟呢?”

  七齿象王笑道,“他已走了岔道,往黄泉路上去了。”

  “左不正……在何处?”

  臃肿男人道:“唉,你真是个好夫婿,一醒来便记挂着她!她并无大碍,只不过如今正在外面,同左三儿略叙姊妹之情呐。”

  易情咬牙切齿,他自然知晓她俩不会真同七齿象王说的那般和睦叙谈。左三儿是左家的祭品,神仙做梦多有意涵,不会出错。她曾在梦里与自己说过,她是一只足不能出户的鬼怪。他略略一想,当即明白过来,七齿象王是想让左不正杀了左三儿,从而成就神迹么?

  七齿象王呵呵发笑,“侄女婿,瞧你的神色,你是明白了卑人的心思罢?只要杀掉三儿,不,是闍婆鬼子,不正定能铸成神迹,卑人与你方初的赌局,是卑人胜了。”

  易情想起先前在左府之中,他与七齿象王打赌,他俩究竟谁能铸成神迹。尖锐的绝望突而攫住他的心头,要是左不正真如七齿象王所说,杀掉被闍婆鬼子附身的左三儿,虽非她所愿,那确也是一件神迹。

  如今荥州已被走尸充塞,左不正若能杀死降世鬼王,于人世间而言,确是大功一件,天廷会为她敞开天阙。

  只是,以一州人之性命作为左不正升天的垫脚石,这铸神迹的代价未免过于巨大。易情牙关紧咬,心想,左不正会杀掉自己的妹妹么?

  他想起左不正立于祥云之下,在渺渺清风里飞扬的笑靥。那少女意气凌云,锐不可当,绝不会放任七齿象王召出的鬼国之民流入他州。

  所以她一定会杀掉左三儿,哪怕那是她自己的妹妹。

  “你做这些事……”易情目眦欲裂,对七齿象王恨声道,“难道不怕天廷灵鬼官下凡来,提刀将你切作臊子肉么?”

  “……灵鬼官?”

  七齿象王哈哈大笑,他手中把玩着青玉虎,压着嗓儿道,“卑人可是大司命,灵鬼官不过是一群卑下的狗!狗能命主子往东向西么?”

  笑声回荡在窈深的地宫中,像妖魔利爪抓挠岩壁的尖利声响。七齿象王俯望着跪在脚旁的白袍少年,他乌发凌乱,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然而那如墨的瞳子里却似酝酿着浩浩狂澜。

  “闭上你的贱嘴。”

  那白袍少年忽而冷冷道。他虽身负沉枷,目色却如淬光利刀。七齿象王一怔,却听他漠然道:

  “你若真要说话,便答我几个问题。自天廷中入凡世后,究竟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冷山龙膂力、武艺仅次于云峰宫龙驹之下,是谁说动了他为你典身卖命?”

  那少年咄咄逼人地问道。七齿象王一怔,猛地将手中青玉虎一摔,动怒道,“这是你该问的事么?”却又见那少年莞尔一笑,笑意尖锐如硎刀。

  “不愿说便罢,总有一天我会从你口里逼问出来的。”那少年道,“你不是甚么大司命。灵鬼官也不会是你的狗。”

  易情扬唇一笑,无血色的脸颊上浮现出讥刺的笑意。

  “不过嘛,其中倒有一条,勉强算是我的狗。”

  一刹间,似有汹涌沛泽在心头沸起,七齿象王勃然变色,喝道:

  “你……你是谁?”

  他突地从校椅上起身,一把揪住易情颈上的铁链,道:“你方才说的那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没甚么……意思。”

  易情头上沁满细汗,挑衅地微笑,勉力道,“你要是欲知此话是何意,有本事……便从我口里问出来罢。”

  “不过……”他的眸子里似有暗沉沉的风沙在肆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七齿象王不禁惶然地退却半步。他不知自己是怎地了,竟在这病病殃殃的少年面前心怀无限惧意。

  易情继续道,“我见过你,可你却不记得我。就算你不曾谒见过我面容,声音总归是记得的罢,七齿象?”

  一个可怖的念头在心中破土发芽。七齿象王大骇,心弦乱拨,道:“你是……你是……”

  他总算想起眼前这少年究竟古怪在何处了。在初见易情时,他便莫名地心存忌惮,觉得此人嗓音似曾相识。

  他似是听过这声音的。在久远的过去,在天记府中的纱帘之前。

  易情往他脸上啐了一口,说:“我是谁?我是你祖宗!”

  七齿象王勃然大怒,伸手在铁叶枷上一推,将易情搡倒在地,对左右家臣道:“给卑人狠狠地拷打这小子!”

  易情头昏脑涨,却在暗地里发笑。他的目的实现了,他要尽可能拖住象王,等着祝阴前来。

  黑衣人们茫然,有人道:“象王大人,是要打活的,还是打死?”

  七齿象王怒道:“要活的!给卑人从他口里套出话儿来,一句话也别教他藏在肚里!”

  黑衣人们捉住枷板,将易情拎起,放到地枷铁架上,还在板上悬了两块沉重石头。易情脚下是一黑洞洞的深坑,他整个身子都靠头颈支撑着,脖子烧痛难当。黑衣人们取来荆条,发狠地鞭笞他,白袍上不一时便血痕遍布,像被朱笔胡乱涂画。血从他履尖垂落,滴滴答答地落在深坑里。

  易情本就失血甚多,神志不算得清明。七齿象王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眉头微蹙,脸如雪般惨白,料他撑不得太久,便厉声道:

  “说!你究竟是谁?”

  “是……生了你这崽种的……不中用的爹。”易情说。

  七齿象王皱眉,一掌挥去,重重打在他脸上。

  易情啐了一口血,向他虚弱地笑道:“你方才……问了我问题,我如今也……问你。你身后究竟有哪位神仙撑腰?”

  七齿象王横眉斥道:“你如今竟还敢向卑人发问?”

  “反正我……快死了。”易情乞皮癞脸地道,“死人最能保守秘密,你告诉我罢。”

  “不,卑人不会告诉你。”象王眯眼道,“你这厮诡计多端,又福大命大。只有卑人拷问你的份儿,你休想从卑人口中探听一二。”

  真是棘手。易情暗忖,难道他真得再死上几次,方才能探听得象王的幕后人么?

  易情道:“你方才说的是,你‘不会告诉我’……说明真有神仙给你撑腰?”

  七齿象王只是笑眯眯地望着他。

  易情还欲开口,却忽觉腹上一阵刺痛,低头一望,竟见刀柄没在腹中。一个左氏家臣持刀而来,将锋刃深深刺进了他身体。

  象王说:“卑人瞧你半死不活,约莫是活不久了的,因而得将你讯问得快些。你觉得痛了么?现在愿不愿说自己究竟是何人了?”

  黑衣家臣握着刀,在他创口处慢慢旋动。易情汗如雨下,咬着牙道,“哪里痛了?我只觉得有只小蚊儿叮了我一口,痒得厉害。”

  象王笑道:“原来是痒么?”他转头吩咐黑衣人道:“喂,你,给这位侄女婿搔搔痒罢。”

  黑衣人点头,这回竟是猛地将刀刃抽出,手指在创口处流连片刻,缓缓侵入。

  易情猛一抽搐,双眸骤缩。剧痛使他浑身战栗,不自觉想起了往昔在天廷时遭遇的诸多痛楚,每一日坐在官帽椅上时,他周身如遭刀锯。此时他的嘴巴像挂上了锁,紧紧抿着,竟没迸出一声惨叫。

  “现在觉得痛了么?愿意说了罢?”

  易情喘着气,煞白着脸道:“原来不是小蚊儿,是……有只大蚂蚁……咬了我一口。”

  黑衣人将刀子动得越发厉害,他身上绸袍渐被染得鲜红,再看不出原来的一丝净白。脚下的陷坑里盛满了血,易情垂着脑袋,脚尖轻飘飘地在空中晃着,像是一副空荡荡的皮囊。

  七齿象王又打了他几掌,拿荆条抽他头脸,将他唤醒,问,“这回肯说了么?”

  易情脸色发白,嘴唇却青紫,像被冻得狠了。他的声音轻如飞絮,道:

  “说甚么?说……我是你……太爷爷,没你这……龟孙么?”

  七齿象王静静地凝视了他许久,对一旁的黑衣家臣道:“他快死了,叫那有宝术的小妮儿来。”

  黑衣人方才发狠抡起荆条痛打易情,此时只觉两臂酸胀。他面露难色,道,“那女娃娃……死了。”

  “死了?”象王吹胡瞪眼。

  “宝术用得多了,她吐逆得厉害,一开始吐的是胆水,后来却吐了血。昨日便死了。”

  几个黑衣家臣将一具青紫的尸首拖了过来。那尸首身上像被拳打脚踢了一番,四处高高肿起。易情勉力将眼皮撑开一条细缝,发现那尸首着一条月蓝妆花裙子,脸已看不清五官,却无疑是秋兰。

  七齿象王见了那尸首,也愕然无言,道:“她死了!”

  黑衣人道:“是,她死了!”

  “她若是死了,这小子也得死!”象王道,忽而一把搡开站在易情身前的黑衣人,揪起易情前襟,吼声如雷鸣。“快说!你究竟从何而来,究竟又是何人?在吃了孟婆汤前需得与卑人说个一清二楚!”

  易情伤痕累累,阖着眼,被他拎在手里时如同一片鸿羽。

  地上忽而传来一道尖利的悲鸣,那啸声仿佛掘铲,钻入土里,递到地宫中所有人的耳中。

  黑衣家臣们瞪眼咋舌,道:“是龙鸣!”

  他们方才将这几个字脱出口,层层迭迭的巨响便自头顶轰坍而下。无数沙土簌簌而落,黑漆漆的天顶被掀开,晨曦像针一般刺落下来。一只受伤的龙首钻入地底,干瘪的眼窝里淌着血,嘴上扎着一杆白蜡枪。

  那龙首落在易情跟前,艰难地动口。

  “神君……大人。”

  是祝阴的声音吗?

  易情艰难地抬眼,他眼前如蒙白雾,已然望不清了。那身披可怖疮疤、曾在他梦中现身的巨龙,竟是祝阴么?

  龙身蜷曲作一块,像被揉乱的绫带,白蜡枪上生出蜂刺,像铁楔般牢牢刺入巨龙血肉中。那龙先前在梦中张牙狂舞,此时却顺帖地垂着脑袋,伏在他身前,轻轻地吐气,像是怕惊着了他。

  “祝某……来晚了。”

  赤龙说,“神君大人,您在流血吗?”

  它摆着受伤的尾,血水淅淅沥沥而落,可它却似浑然无觉,只是悲伤地倾听着易情的回应。易情抬眼望着它,心口忽而似掏空了一般发痛,这是祝阴么?他们曾是旧识?记忆如拨不开的迷雾,他在其中惶然四顾,却独不见祝阴身影。

  天穹里有一个胡麻大小的黑点缓缓接近,那是手执长矛,杀气凛凛的冷山龙。他脸上似被咬去了一块,血染红了下颏。他朝着赤龙冲来,高举矛尖,柳叶似的尖头上寒芒四溅。黑衣人们惊惶地退开,遁入烟尘里。

  气力如水一般流走,易情的视界里渐渐褪色,如今的他奄奄一息。赤龙咬断了沉枷,亲昵地贴着他,如今的他俩皆身负重伤,难以动弹。

  易情艰难地抬起手,贴在了赤龙染血的颚上。

  “对不住……祝阴。可能要劳你……再稍候片刻。”

  “神君……大人。”赤龙的吐息像春风,温热而轻柔。它有些不安,却仍道,“您要祝某等到何时,祝某便会恭候到那一刻。一千年,一万年,也无妨。”

  “不用……那么久。”易情笑道,“就只是片刻。”

  于他而言,死只有一瞬,其后便是漫长而痛苦的生。因而即便是死,也不会将他与祝阴拆离。

  他忽而心绪如沸,一股哀愁的浪潮洗上心岸。朦胧间,他似是听得芸窗外雨打枯荷,冥冥红日沉入夕光。黄昏里,他在紫金山的书斋中执笔,在青檀宣上落字。将绝笔的尺素叠好,静静候着那人归来。

  不知何时,他泪下沾襟。白蜡枪在眼前掠开一道银光。易情心跳促乱,只觉眼前黑雾愈浓,有气无力地说,“我要走了……你会怪我么?”

  “不会,祝阴永远不会怨您。”

  “我太弱了,只能救……下一回我见到的你。”

  “无论哪一个祝阴,都会始终如一地倾慕您。”

  “我还未想起……你是谁。”血染污了泥地,易情气咽声丝,“下一回……我会记起你么?”

  赤龙轻轻地说:“我是祝阴。是哪怕天下人都已忘却您,却还会永远守望着您的祝阴。”

  易情想了想,第一次开口道:

  “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文易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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