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7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与十年前的惨景一般,荒年降临,迷阵子溺毙在了水缸之中。

  他丧魂落魄地迈起了步子,几度跌倒在荒草乱石中。上山前向天穿道长求援之想已然烟消云散,一个念头不住地在心中打转:师父如今可好?她又在何处?

  他在凄暗的夜幕里狂奔,一切皆似一个他已做过千百回的噩梦。突然间,他望见了师父的斋房,支摘窗里透出一点如豆的火光。

  “师父!”

  易情突而欣喜若狂,向着那火光奔去。师父向来神通广大,再遇凶年,定也能安然无恙。

  此时的他却全然不知,他如一只扑火飞蛾,终究会引火烧身。

  奔到窗前,他急不可耐,一迭声地叫了几声“师父”,可却无人应答。透过步步锦的窗格子一看,一张桐油木桌贴在墙边,其上搁着一支鼠毫笔,几张黄麻纸,师父方才似在写信。

  师父的信。

  易情的心忽而一沉,他眯眼望去,没望清字迹,脑海里却突地一响,如有重重迷雾就此拨开。他曾阅过此信的,在十年前,在师父的尸首之前。

  “…师父?”

  眼眶忽而一热,易情抓住窗格,往斋房中惊惶地叫道:

  “您在么,师父?”

  火折子失慎掉了下来,落进斋房里,火花点燃了麻纸,映亮了房中如雾的黑暗。易情怔住了,许久,涟涟泪水自眼中垂落。

  一切皆和十年前一般。

  他望见了一双素白的脚尖,在火光里摇摇曳曳。火舌舔上黄麻纸,将那娟丽的楷字一个个吞噬。

  十年前,师父投缳而死。十年之后,为观中诸人入殓的依然是他。

  火烧到了最后,纸灰像黑蝶般在屋中盘旋。他发觉师父的信上似多添了一行字,是十年前他不曾在这尺素上看过的字句:

  “……字吾儿易情。”

第二十九章 桃李偶同心

  夜黯水茫,急雨飘飖。

  岸边芦花如雪,在风雨间颠颤狂舞。祝阴踏着浅水前行,潇潇凉风逡巡于身周。白浪尖儿掠过履沿,血珠自他身上淌落,像碎梅在水面铺了一路。他虽一身残破,独立淅淅雨中,可巨蛇群却畏缩着不敢上前。

  蛇群在水中翻扑,搅得清河摇荡,水声如九天落雷。它们一面游荡,口里一面咝咝吐声,审慎地在远方游荡。千万道嘶声汇作几个字:

  “祝……阴……”

  “……祝阴……大人……”

  鬼国巨蛇们如摆曳水藻,恭敬的言辞渐化作尖声嘶叫:“紫金山的……叛贼,天廷的……走狗!”

  祝阴置若罔闻。他抬起手,指间缭绕着清风。他在倾听风语,方才借风将师兄送至天坛山下,如今他总算听得艖船着地的回响,心上巨石仿佛终于就此落地。

  巨蛇们依然在叫嚣:

  “叛徒,龙种的……叛贼!自甘屈居神下,贱如尘沙!”

  祝阴缓缓扭过头来,说:“你们还记得我?”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可怖的威慑。千山寒色中,他一袭红衣如血,仿佛灼烫了群蛇的眼目。

  “记得,记得……”蛇群们叫道,“同为大荒子民……虽光阴荏苒,星燧贸迁,但我等……绝不会忘……”一条竖尾蛇恨恨道:“蚩尤龙驹……冷山无角龙……紫金山祝阴,皆乃龙种之耻!为天廷脱皮掉肉,奴颜婢膝……”

  它们忿恨地叙说,伸出弯如月钩的长獠。祝阴却冷笑,“那又如何?祝某不过是为侍奉神君大人,方才登入天阙。哪似你们胸无点志,哪怕在千万年后,也只会在九狱阵里显形吃闲饭。”

  他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微笑,“还有,你们并非龙种。几条爬地长虫,也欲充真龙之相?腐草萤光、荷衣溦露,也想胜过天心皓月、南海骊珠?”

  “可恨的……祝阴!”群蛇羞恼狂叫道,巨尾拍起鳄浪,洲渚摇荡,万千喊声汇作一处,“吃了它,吃了它!如今并非……大荒之时,区区一条鳞虫,弱不禁风!”

  祝阴却冷笑道,“那叫七齿象王的凡人召了你们来,是要你们做甚么的?”

  巨蛇们停顿了一瞬,有条小青蛇险猾地笑道:“他要咱们帮忙吃了他侄女和侄女婿!说甚么……他侄女要铸神迹。嗯……两个小娃娃,哪儿塞得饱肚腹?咱们多吃一头祝阴,也不赖!”

  祝阴说:“那你们可知,祝某为何现在会在此处么?”

  一条六足肥蛇唧唧笑道,“一定是这长虫儿吃得胖了,跑不动,留在这里等着给咱们塞牙缝!咱们先拿它作开餐冷盘,再拿方才跑走的那小子作明日饷食!”

  蛇群们咝咝笑了起来,它们张牙在祝阴身边游动,水波不安地粼粼烁动。

  风怒霖狂,雨如决洪。祝阴周身却不沾半枚雨丝,他嵬然不动,宛若泰山。

  “不,祝某今夜是神君大人的阍人。门阁有禁,诸位不得妄入。”

  祝阴微笑道。

  群蛇喧嚷:“门阁?哪儿来的门阁!”“咱们要吃谁,还得要你答应么?”

  红衣少年扬手,“这峨峨峻岭、四面诸山皆是门阁,诸位想入内,可各凭神通。只不过……”

  滔天白浪间,祝阴拔剑出鞘。银鎏金剑光耀川泽,宛若电鞭。

  祝阴笑意比那出鞘锋芒更甚,好似劚玉如泥的寒刃。血从臂上垂落,他像一头狰狞恶兽,提剑四立。一刹间,狂风荡净纵横落雨。

  “——敢踏足祝某身后一步者,杀无赦!”

  ——

  暗幄张天,枝梢垂瀑。

  易情从天坛山上下来时丧魂落魄,如一具行尸走肉。

  雨水打湿了白绸衫,寒意侵到心头,他将迷阵子与师父的尸首整好衣衫,平放在地,发觉他们周身青紫。观中的田亩里生不出菜蔬,山上的野菜尽被挖空,常吃地里的泥巴、腐掉的菜叶,人便会变成这模样。如今虽是冬日,可却下起了寒雨。约莫是受了九狱阵法的影响,天候大变。行过寮房时,他却又不慎望见了房中干瘪死去的三足乌与玉兔,于是他疯也似的逃下了天坛山,再不敢回头。十年前他呕心沥血,总算免去这场祸局,可转眼之间,他的心血付诸东流,一切惨景再度重演。

  他在山路上跌了几跤,手脚擦破了也浑然不觉。他浑浑噩噩地走到山下,雨势渐大,天地迷醉在夜色里,唯有地上仍闪烁着九狱阵鲜红的血迹。阵法仿佛活着的游蛇,此刻已然自荥州中爬出,甚而蔓延到了天坛山脚。易情呆望着它,忽而咬牙切齿,胸口激愤闷痛,冲上前狠狠踩了它几脚。

  可阵迹丝毫未破,七齿象王嘲弄的笑脸、嗓音仿佛在他脑海中盘旋。那富态男人仿佛在哈哈大笑,在遥远之处对他道:“蠢小子,凭你一个微贱凡人,也想铸成神迹?”

  难道他只有凭着铸成神迹,逼七齿象王向他认输,自个儿毁去九狱阵法一途么?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又如何能再次铸成神迹?

  涛声如泣,烟水茫茫,易情心乱如麻。他突而一咬牙,蹲身下来,他在入门比试时偷了几张刀片子,一直藏在自己茅屋里,这时他便在地上以宝术“形诸笔墨”将一柄尖刀画了出来。

  易情握着刀,走到九狱阵迹之前,刺破了指尖。

  血珠滴落,坠到阵法上时,那阵迹竟如融雪般略微消弭。

  他想起在去往九幽时,地府录事白冥不夭与他所言。那小录事说,以人血肉筑起的九狱阵,亦能用血肉破去。只是七齿象王筑那阵费了三十余年,破阵也需逾三秩岁月。

  “算了!”易情咬牙,“能破多少便是多少!”

  他开始用刀割自己,血流得太慢,他便剜了数道创口,把自己身上割得破破烂烂。鲜血溢过九狱阵迹,妖冶的红光黯淡收歇,他也在头昏耳鸣,暗色自遥岑而来,似有人在他耳侧奋力震响钟铎,嗡鸣声在耳旁久久不息。

  他流了许多血,最终踉跄着倒下,扭头一望,却见自己不过勉强行了一里路,血水淋淋漓漓,而九狱阵迹蜿蜒盘踞,如昆山之蛇,看不到头尾。

  易情绝望了。

  他手脚似被抽去了筋,软绵绵地躺倒在地。无为观中已无活人,九狱阵又无法可破,荥州黎民尽被炼为走尸,他无力回天。

  浓厚的夜色爬上眼帘,他含着泪,闭上眼,心想,算了,索性在这长夜里一睡不醒,这样再不必看见遍野哀鸿。

  可他的一颗心却在咚咚地跳,像有火在腔子中烧。易情猛地睁眼,泪珠滑过脸颊。骤雨满川,然而夜色已阑珊,天际透出鱼肚白的微明。

  “祝阴……”

  他喃喃道。

  “对了,祝阴……还活着。”

  易情疲乏地自言自语:“他……认出了我。”

  “他把我送到了……天坛山下。”

  “他……护我于风雨之中。”

  易情艰难地翻了个身,浑身撕裂似的痛,只消轻轻一动,鲜血便涌流而出。

  “他没有放弃我……而我却……自轻自贱。”

  易情手脚并用,向前艰难地挪腾。泥土落进指缝,尘灰扑入眼中,他狼狈伏地,一点点前进。

  “我要去找……祝阴。”易情喃喃细语。

  他银牙紧咬,计数着从天坛山至荥州有多远,约莫有数百里。他能从这儿爬回祝阴身边么?祝阴在等着他,他不可独死。

  气力渐渐流失,他昏厥了过去。

  虽是昏死过去,易情却有些朦胧的知觉。他在浅水边倒下,却在梦里似随着风儿游荡。他仿佛变成了一片芦絮,遨游行空。他望见远方蜃散云收,一条赤色无足巨龙振声狂嗥。那龙被剜去了双眼,眼窝凹陷干瘪,淌着血泪。它在与群蛇厮斗,搅得天地间油然生云,霈然落雨。

  赤龙在蛇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往荥州而去。它在空中游弋,朝夕阳楼大张獠牙。

  一个如鸦的黑影忽而现身,那是手执白蜡枪的冷山龙。他身姿矫捷如豹,挥枪在巨龙身上落下数创,巨龙吼声如雷,掀起烈风,扑向冷山龙。

  易情仿佛变成了一缕风,在半空里看着这一切,不知怎地心焦如焚。他望着赤龙,只觉似曾相识,此时又忽觉身躯一轻,回首往天坛山边一望,却发觉是一伙着黑衣的左氏家臣乘舟涉水而来,在河岸边望见了昏迷在地的他,动手将他扛起。

  易情被他们扛在肩上,迷迷糊糊中,听得那伙左氏家臣道:“象王说要寻小姐的夫婿,哈哈,这小子果真念旧,跑回了天坛山老家。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另一黑衣人道:“左大人是吩咐咱们捉活的,还是捉死的?”

  “自然是活的。”那黑衣家臣沉声道,“先前小姐的夫婿被放跑了几个,象王大人发话,这回他须亲自动手。”

  易情像一条破麻袋一般被他们扛在肩头,被他们摔入船舱。密雨流渚,黑衣家臣们坐在舱室里吃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有人说:“荥州是回不去了,那儿尽是走尸!”

  “家主还在那里候着咱们复命呢。”另一人道,“避开九狱阵,咱们走暗道。这样也能躲开地上肆虐的那巨龙。”

  “那龙是……从何处来的?”

  易情昏睡着,混沌中听得他们的只言片语。雨水打湿了两岸槐竹,雨珠子在船檐上一粒粒地往下跳,在舢板的水洼里清泠泠地脆响。

  “我听闻,那是个天廷的灵鬼官,欲破左大人要铸的神迹,成心与左家作对。”有人道。

  “灵鬼官?”众人惊疑不定,“神官高居九霄之上,听说俱是人形,怎会是龙?”

  有人嬉皮笑脸道:“龙只在凡世里精贵,入了天廷,只能作驮车辇的老马!”

  “云峰宫中非但有龙,还有山川草木、禽兽鱼虫。”黑衣家臣道。“天廷的灵鬼官,说的便是皈入天阙的精怪。”

  那家臣吐了口烟,袅袅烟气如丝如缕,遁入迷离雨幕中。他冷冷地发笑:

  “灵鬼官啊灵鬼官,身为妖却杀妖,泯灭了本性。故而天轻贱他,地也不容他。”

第三十章 桃李偶同心

  易情被一路带回了荥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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