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7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我来问你。”左不正开门见山,“九狱阵是你画下的么?”
七齿象王抚着光滑的白定窑瓷盏,笑道:“是。”
“荥州黔首是被你炼成走尸的么?”
“不错。”
“那我来寻你的目的便要改了。”左不正杏眼圆瞪,抽刀出鞘。“臭姑父,我要打你一顿!”
她如飞燕般疾扑上前,冷山龙忽似鹞鹰般从柱后闪身而出。白蜡枪出如龙摆尾,金错刀与其相接,火光星子迸溅。左不正定睛一看,却见冷山龙银面裂了大半,额上斧鑿创口狰狞,像一个黑森森的洞。
左不正冷笑:“姑父,你养的狗怎会咬家里人?还有,这狗甚不中用,脸上是不是被猫子挠伤了?”
象王含笑道:“因为有家里人要对卑人动手啊,卑人为保贱命一条,只能放他出山了。”
有冷山龙在,局势便极为困难。左不正银牙紧咬,攥紧了刀。
七齿象王撑着脸,笑道:“贤侄,你姑父是个文人,素来是好文不好武的。我劝呐,你与冷山龙两人皆别动手,咱们将话讲清楚,免得伤了和气。”
左不正怒目而视:“你还有甚么话可讲的?”
七齿象王说:“我猜,你一定是想怪我,责我为何将荥州子民炼成走尸。我如今便告诉你缘由,因为只有如此一来,方才能铸成神迹。”
“甚么狗屁神迹!神迹是要靠牺牲诸多人命铸成的么?”
七齿象王笑着摇头,“贤侄莫急,你且听听卑人的话。自古以来,先人铸下的神迹——开天辟地、化熊开山、追山而走,哪一件不是天大的难事?贤侄,你且试想,如卑人如今要你杀一鬼王,你可觉如越关山?”
左不正摇头,冷笑道:“杀一鬼王,于我而言十拿九稳。”
“不错,你觉得此事轻而易举,那仅杀一鬼王,就不算得神迹。所谓神迹,便是要泥船渡河、身游沸鼎,要历尽千辛万难,百死一生。”象王呵呵笑道。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要给我出个难题?”
“贤侄果然聪明。”
“那难题是甚么?”左不正厉声喝道,“告诉我,姑父!”
七齿象王的微笑游刃有余,让左不正愈发焦躁。漆黑夜色厚如毡毯,盖在他们头顶,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男人的目光游过夜幕,落于远方。左不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惊恐地见到远处的山岳在缓缓挪腾。
巉岩峻岭像一只巨爪,将荥州层叠围起。月盘钻出乌云,黯淡的月光洒了下来,远方本如浅淡墨印的群山似是愈来愈近,犹如迁徙的巨兽般逼来。它们仿佛在行走,楼板咯吱震动,左不正踉跄了几步。
“山在…走?”
她抬头再望去,这回却惊叫道:
“不,那不是…山!”
臃肥男人站了起来,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根:“那自然不是山。”
山影渐近,她望见其上漆黑而高耸的颓石,那并非石头,而是盘桓的巨蛇。巨蛇摆尾而行,斑鳞如青玉,无数宫馆房庭如尘沙般在其腹下被碾裂。它生着一张似人的大脸盘,面上仅有一目,慈眉善目地望着在它身下骨肉成泥的卑庶。
山影重重,那巨蛇不只一条。左不正极目远眺,环望八极。她目之所及处,尽是蜷曲的巨蛇。蛇群高耸如云,仿佛能顶天立地。
七齿象王不疾不徐道,“那是鬼国之民,过去的蛮荒典籍里曾记载有它们行迹,可斗转星移,今世之人已不再记得它们名姓。”他叹着气,旋即哈哈大笑,“卑人画了三十一年的九狱阵,总算再复这佚失的神形!”
左不正握刀的手在发抖。
她看得出来,眼前的这群巨蛇,每一条都抵得上一只鬼王。而鬼国之民如今正如纷纭万骑围在四方,青鳞鳞的蛇身霸踞天地间,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
“所以,你是想教我把这群…鬼王一般的长虫全杀了?”左不正猛然回头,“你这狗熊秃孙,你知今夜过后,全荥州还有人能活下来么?”
七齿象王笑道:“失一荥州,铸一神迹,有何可惜?”
“大梁也是你毁的,你还嫌不够么?”
“不够,自然不够。”男人叹息着转动手上的玉扳指,象骨凹纹在他指间回环往复,仿佛永不停歇。“只要能铸得神迹,哪怕代价是一两个天下,也不嫌足够。”
左不正咬牙切齿,踩上阑干。
“杀就杀,你以为我怕你耍的这些把戏么?一个鬼王也好,一百个鬼王也好,都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七齿象王却笑道:“贤侄且慢,还有一只鬼王不曾登场。”
两人身后的戏声戛然而止。鼓佬儿手里的鼓楗子掉了下来,胡琴的弦猝然迸裂,戏班里的角儿们忽而手掐脖颈,两眼翻白,纷纷倒下,待再从地上爬起时,却变成了染着青斑的走尸。
锣鼓倏尔“当”地一声响,台帘缓动,一个影子缓慢地踱到前台来。
七齿象王笑眯眯地抬手示意:
“贤侄,其余鬼王不过是垫戏的丑儿,只有这一只是今日的好角儿。”
那影子走上前来,烛光映亮了她的脸庞。那是个安静的女孩儿,扎着桃心髻,着一件金丝刺绣裙,颈上挂一串八珍璎珞,手里抱着只挑花羊布偶。
“姊姊。”那女孩儿脆生生地向左不正叫了一声。
左不正倏然失色,惊叫道,“三儿?”
她跃下阑干,冲向象王,一把揪起他,怒喝道,“你将三儿怎么了!”
象王遗憾地摇头。“她已不是左三儿了。”
左三儿的肌肤在剥落,身上露出血色。她的脸庞却在发青,像僵硬的石头。
“如今的她…是闍婆鬼子。”
第二十八章 桃李偶同心
易情背着祝阴,在夜色里张皇奔逃。
几道惊电忽而自头顶劈开,电光茫白如霜,像横亘天宇的裂痕,照彻八荒四极。他抬头望去,只见四周皆是屈曲的巨蛇,如盘根虬结的古木丛黑魆魆地密布四方,那是古书中记述的鬼国之民,因九狱阵诏令而现世。
易情战栗不已,忽而想起数月前他与祝阴下山时,曾听师父提起过,近年大梁山向不利,山洪冲垮了近处的土山,四座泥丘立在了大梁四方,众山的阴气便如溪河汇入城中。仔细想来,那不是山,而是这些盘踞的巨蛇!
左三儿也曾在梦里向他说过,鬼王会将荥州“握住”。他如今方才解得其中意涵,原来这群庞硕的鬼国之民是无数支手指,会将荥州牢牢钳住。七齿象王早在他们入大梁时便已在插圈暗套,密布机关。
阴风阵阵,天上忽而落下如针细雨。祝阴伏在易情背上颤巍巍地抬指,驱使流风加诸于易情腿足。他方才吃了易情的血,伤势略好,却依然弱如扶病。易情拔步如飞,穿过白墙黑瓦的玉沼街,掠过一片零落衰柳。街巷里渐渐寂静无声,稀零的星子像一双双眼,在漆黑天穹中沉默地注视着他。
夜深月斜,雁啼唧啾,易情寻了一条无主小艖,顺卫河漂往天坛山。他回头望去,却听得水声激荡,巨蛇破浪而来,如藻荇般狂舞。易情看得心惊胆跳,铆足了劲儿拨楫划船,可那群巨蛇前行疾如雷电,掀起雪云一般的骇浪。
小舟在浪尖儿上被高高抛起,又沉沉坠下。波浪似山脊,将其拱起。颠簸之间,易情的心似蹦到了嗓子眼。群蛇渐近,一只冰凉如雪的手忽而握上他掌心。
易情扭头一看,是勉力支起身子的祝阴。
“师…兄。”他气若游丝,眼眸低垂。“您先走,祝某…断后。”
夜风拂起火红的袍袖,像破败的旗旆在招舞。祝阴衣衫水漉,眼眸亦湿润如荷露。易情忽而想起他被鬼王弓磐荼一掌碾成肉泥的模样,心中霎时如悬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急忙叫道:
“不行,你又想断后?别再打这歪心思了!我要回山请师父出马,若她见不着你,我定会被兴师问罪!”
祝阴却只是微笑,霏霏江雨里,他的脸庞如瓷般洁白,却又脆弱易碎。
“……神君大人。”
他忽而唤道。
一刹间,风声仿佛倏尔凝滞。浪涛声、巨蛇翻卷声正在易情耳旁远去。风儿将艖船卷入银杏林中,金黄似扇的落叶簌簌地洒了他俩满身。云分月黯,月光在枝叶间被碾成银鳞,细细碎碎地落进祝阴眼中。
易情如遭五雷轰顶,怔怔地望着祝阴。
祝阴的神色已然清明,眼里似流淌着星河,笑容了然而凄哀。
“师兄就是神君大人罢?”他说。“那一日,您重伤时曾吐露过些许字句,提及了天记府外的槐树。若您是神君大人,自是知道那处的。”
“我…”易情愕然地张了张口,却半晌无言。
祝阴按上自己的眼眸,叹息道,“祝某眼上有禁制,如今犹如瞽目之人,再难拜见您尊颜。祝某为过去对您的无礼与冒犯谢罪,神君大人,能让祝某再看您一眼么?”
易情头脑仍一片空白,心焦地忖度着究竟是否要应声,若是应了,缚魔链上的禁制会将他杀死么?正意乱时,祝阴却已膝行至面前,以流血的手捧起了他的脸颊。
祝阴哀声道:“神君大人是不答应祝某么?”
他俯下身,如冰般凉滑的指尖却已开始描摹起易情的五官。上一回触碰时带着审慎与犹疑,这一回却饱蕴炽烈如火的爱意。
“无事,”祝阴狡黠地笑道,“祝某知道,师兄一定会答应的。”
柔软的唇瓣忽而贴在了额上。易情懵然间发觉,祝阴正在他的颊上落下绵密的亲吻。那亲吻虔诚而仔细,仿佛不带一丝欲念。额头、鼻尖、颊侧,那吻如细雨般温和倾洒。直到落到唇瓣上时,祝阴深深地噙住了他。
吐息灼热绞缠,祝阴放开他,轻声问道:“祝某问您,文易情就是大司命,对么?”
“唔…”易情含糊地应声,却又被他坏心眼地咬住了舌尖。
祝阴的指尖抚上缚魔链,道,“祝某知您身负禁制,您不必回答。祝某数三声,您若不答,祝某便当您默认,成么?”
易情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下一刻,祝阴却笑盈盈地直截道:“三。”柔如缎子的唇凑上前来,紧紧地堵住他口舌。
身下水波漫荡,雨针在水面上织出毂纹。银杏叶层层叠叠,在他们四周打旋儿漫舞,两人仿佛迷失在梦景之中。巨蛇横渡卫水,嘶鸣尖利,摆腾的巨尾拍起腾空巨浪。
“你甚么时候…知道的?”在亲吻的间隙,易情艰难地低吟。“你不是…最恨憎我的么?”
祝阴的动作似是略略一顿,易情仿佛看出了他心绪的胶葛。他既厌恶师兄,又崇敬神君,矛盾的情愫之下,他只得用惊惶的吻掩盖自己的心绪。
浪花落下,溅起无数白露,落在河中时搅乱了一水的星沙。易情被吻得身软意乱,脸如火烧,险些滑落在祝阴臂弯里。正在此时,唇上忽而一凉,祝阴突而放开了他。
“对不住,神君大人。”祝阴说,“您先行一步罢。”
易情气喘连连,却觉他神色不妙,总算抓到个机会开口,惊愕道,“你要去哪儿?”
“祝某要去替神君大人上刀山,越剑树,穷碧落,下黄泉。”
易情伸手,一把抓住欲扭头而去、却摇摇欲坠的他,焦急喝道:“我才不要你做这样的事!天坛山快到了,咱们一齐去寻师父,求她庇荫!”
“来不及了。”祝阴却摇头。
他踉跄着起身,巨蛇已飞跃至他们身前。如柱的身躯在水中狂搅,两人面前已挂起如瀑水帘。
“神君大人,师兄。”祝阴向他回首一笑,“您在槐树下稍候,祝某其后一定赶至您身边。”
“这回莫要在天记府外等候,在天坛山月老殿前的槐树下…请您等我。”
语毕,祝阴忽而腾身而起。红衣在风中猎猎飘荡,像一抹狂扬的血痕。巨蛇见他扑来,竟怯缩了一刹,旋即卷起鲸波鼍浪,嘶声如九天洪雷震鸣。风翻白浪,河面绽开千片雪样的水花儿,祝阴在雨中踏风前行,一刹间让易情以为他是自山海中降世的君王。
祝阴倏地扬手,狂岚忽而将易情与舟艖卷起,将他送往远方。易情惊声叫喊,却见四方景物愈发远去,他正高悬于空,凌云而行。
狂风不知送了他许久,总算将他荡到天坛山下。易情爬上土岸,不安地远眺。清风在他指间缱绻了片刻,又散得无影无踪。他回望卫河,只见沙净烟笼,极目之处一片宁静。
易情猛地扭身,摸着黑往山上爬。阴风飒飒,虫鸣寥寥。他安慰自己,祝阴是灵鬼官,定是个命大的主儿。可一闭眼,他仿佛又见到祝阴倒于血泊中,不成人形。
他摸回了观中,山径上的戳灯皆没点,四处一片墨一样的漆黑。朔风干冷,林中送来枯败之气。易情摸出身上藏的铜钱,用宝术“形诸笔墨”画了火折子。
跑过寮房时,他忽觉不对,停下脚步。不祥的预感在心中酝酿,他走到墙边漂满浮萍的水缸里,颤着手往缸中探去。水如冰寒凉,他摸到了柔软的藻荇,还有——
—— 一只手。
刹那间,他寒毛卓竖,战栗之情铺天盖地翻涌而来。雨变大了,他像被躁乱雨点捶打的一面破鼓,自口里发出泣不成声的悲鸣。他知道为何观中不曾点灯,本该守门的迷阵子又在何处了。他许久不曾回观,竟不知观中诸人活得有千般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