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8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左不正定睛一看,却见那篆印边缘有一小小的半圆缺损,正是府中书斋里的寿山石印。她登时明白过来,此印出自左府,不过是拿旧印磨平,新篆了一个!

  她本就在疑心姑父会用甚么手段牵制自己的行踪,原来他是吩咐家臣去印了这些通缉字画,散布荥州,败她名声,借黎民之眼监看她,教她无处可藏。

  “臭姑父,真是狠毒……”左不正低语道,攥紧了拳。

  她想起昨夜里,她与易情秉烛夜谈。那时,她那脓包夫君突而换上了一副肃穆神色,与她说自己要去与七齿象王对峙,求她务必拖延些时候。易情与她叙说了九狱阵与阇婆鬼子之事,说象王三十年来攫人血肉,画成召鬼阵法。左不正听得心寒,她不曾想过,一个人,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怎会怙恶不悛到这等地步?

  她不客气地搡开人群,不顾四周鹄起的惊愕声,将那些麻纸粗狂地扯下撕碎,扬长而去。

  日中时候,左不正大摇大摆地回了左府,扭住了府中几个仆役的胳膊,命他们去借左近的大观音寺去设粥厂。她牵着三儿,先去粮仓威逼利诱侍卫,叫他们放二十石米出仓。仆役与阇梨合力煮了粥,拿大木桶盛了,在天王殿前围起木栏,为饥民施粥。

  不一时,大观音寺前便挤满了人,熙熙攘攘。人人破衣拉撒,颚骨饿得高耸,神色委顿,一个个拿着豁口破碗与饭筹,等着施粥。列尾有个浮肿得厉害的大胖子,肉肿得鼓鼓囊囊,几乎将麻衫撑裂,头裹幅巾,看不清脸。

  人列慢慢地挪腾,走到队伍前头的人却见施粥处放着一只剔彩大宝案,案上置一葱绿大盆,一旁放一尖利的鸾刀头。

  那饥民走到前头,伸碗欲等粥,黑虎头的粥长便不客气地敲着勺道:“先放血,再施粥!”

  饥民愕然,将两只浑浊的眼往葱绿大盆里一瞧,却见那里已盛了浅浅一层人血。

  “为……为何要放血?”

  “这是咱们左小姐的令,雩祭时要用上。待用这血求了神佛,往后便不会有荒年了。”

  这话说得在理,且放了血后便能有粥吃。那饥民纵有些怀疑,却也颤着手拿起鸾刀头,划破了指尖。

  “老爷,要放多少血?”饥民抖抖索索道,“要一碗么?”

  粥长道:“几滴便成,你若是肯放多些,咱们也能多施些粥。”

  说这话时,他粗眉一撇,面相稍柔,倒无先前那般教人生畏了。饥民唯唯连声,大着胆子再往盆中多放了些血。待放罢血,仆役取来酒与止血的黑绒絮,叫他们敷在创处。左不正坐在天王殿中的藤心椅上,抱着左三儿,看着一个个饥民在葱绿盆里放血,眼里像有渺渺潮波,心绪繁迷。

  她注视着那盛血的大盆,易情与她说过,要毁去九狱阵,需用人血肉涂抹阵迹三十年。她没法去寻人作活祭,便只能以粥米相换,要饥民施些血水。

  “只能这样做了……”左不正低叹。

  文易情站在掌簿身边,背手微笑。他今日披一身霜罗帔,着绡毂白衣,发束白绫,脊背挺如青松,教不少行客侧目。但他却也一言不发,只是低头看着横帘纸册,日光映在他脸上,如一江浮雪。

  左不正望了文易情一眼,将三儿在藤心椅上放稳,自己却在旁盘腿坐下,将腰间系带上的金错刀解下,放在膝头。她的眼如利隼,在人群里逡巡。她在防备着七齿象王突如其来的异动,象王欲杀易情,欲将左三儿炼成阇婆鬼子,她得护好这二人。

  果然不多时,一名饥民上前讨粥时,忽而眼泛精光,伸手一搡,推向那葱绿大盆,眼看着就要将那盆人血打翻!

  “住手!”粥长瞪着目,吼道。

  那伪作饥民的左氏家臣还未将手触上盆缘,便忽觉似有一道轰雷自耳边鸣响。下一刻,他便如破布般高高飞起,摔在殿前的羊纹砖上。先前盘腿而坐的左不正猝然跃起,一足飞踏在那人胸口。

  人群里传出一阵惊呼,左不正吩咐伙夫将那人拖下去,扒了衣衫一瞧,果真在背心处寻到一枚镂身的如意纹,那是左氏的家纹。

  左不正冷笑,果真是姑父手底的人。七齿象王正千方百计想要阻挠她破坏九狱阵法。

  这骚动发生了不过片刻,又有数道如电黑影自人群中蹿出。这回左氏家臣不再伪饰,如狼似虎地直扑而上。一个个抻长手臂,欲去打翻那剔彩宝案。

  “得罪了,小姐!”有黑衣人叫道。

  左不正见他们来袭,却动也不动,只是冷笑道:

  “是谁得罪谁,还说不准呢!”

  话音方落,头顶忽而迸开穿云裂石之声,刹那间风沙大暗,野云翻飞,一条透蓝蛟螭自云间探首狂嗥。只见其狰头细身,獠牙尖如长刀,黑衣家臣们被那蓝螭吼声震退,心胆欲裂,已有数人屁滚尿流地四散逃走。

  原来这是左不正自浮翳山海中揪来的蓝螭,平日里被她盘在刀镡上,如今便被她用来作了护卫。它藏在云中,若左氏家臣欲行不轨,便会冲来慑退黑衣人们。

  可为首的一位黑衣人却丝毫不怯,他如腾飞胡雁般直上,掷箭从袖里猝然射出,霜光一闪,直刺文易情。

  左不正一个激灵,转头之时,箭镞却已刺穿了易情头颈!

  黑衣家臣得意发笑,深深一揖:

  “小姐,在下已取您夫君性命,现下便去向家主大人复命,恕在下告退了!”

  他一抬首,却见左不正不慌不忙,扛着金错刀鞘,笑靥如花,道:

  “成,你滚罢。只是你能不能复命,这我便说不准啦。”

  黑衣家臣忽觉不对,定睛一看,却见方才那掷箭刺中的并非文易情,而是一张软塌塌的麻纸。一只小纸人像雪片般自空中飞落,上头画着一只易情瞪眼吐舌的大鬼脸,一抹墨迹如烟逸散。

  这是宝术作出的障眼法!

  黑衣家臣后知后觉,惊惶后退,却被左不正一鞘扫来,打在脑壳上,倒了个四仰八叉。易情自然不在此处,他去了个更重要的地方。

  “想寻我夫君?”左不正晃着刀,吊儿郎当道,“先过我这一关罢。”

  可此时惊变陡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灾民里突而迸出几声凄厉惨叫,众人惊恐地退开,却见地上瘫着几个方才施过粥的饥民。他们口吐白涎,四肢抽搐不已,血水如蛇,从他们口中滑出。

  不知是有谁叫了一声:“粥中有毒!”于是人海里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人手脚不稳,不慎将热腾腾的碎米粥洒了一地。

  一条瘦得见肋骨的黄犬走过来,舔了舔地上的米水,不一会儿便哀鸣着倒下。面黄肌瘦的农妇见状,指着那黄犬尖叫道:“这……果……果真有毒!大伙儿莫吃这粥!”

  左不正见状,瞠目结舌,咬着牙揪过掌簿衣襟,叫道:

  “有毒?怎会有毒?这是怎么回事?”

  掌簿拼命摇头,汗珠如黄豆般自额边坠下,“小姐,小的也不知哇,不知哇!”

  “这批粮有谁动过?”

  “这……前两日,家主大人曾来过一次米仓,说欲要煮赈,带着家丁巡了一遍……”

  七齿象王,又是七齿象王!左不正咬牙切齿。他竟如此料事如神,早已预料到她会布下哪一步棋么?

  她正心急如焚,一个蒲笠妇人指着她叫道:

  “我见过她,坊墙上贴有她的画儿!她是个毒人性命的贱小妮儿,今天也想借施粥来害咱们性命!”

  饥民们总算认出了左不正的面容,跼蹐不安,有人惶然道:“怪不得她要取咱们的血肉……她要以此召出神通恶鬼,为荥州带来灾荒!”

  灾民如流蝗般四窜,左不正脸色惨白,摇头叫道,“不,我不是……”

  她咬咬牙,又对人群里叫道:“担粥的伙计快到了!这回取的不是左氏的米仓,是官府的,这回准没毒……”

  可惜此时已不再有人听她的话。一片喧嚷间,有饥民弯身搦土,把泥巴、石块向她掷来,忿怒地高叫道:

  “贼婆娘!你以为咱们会信你的话?”

  “毒死你便罢了!”

  左不正怔怔地站着,被泥巴砸中了脸颊。饥民们远远地向她吐唾,将碗里的粥水泼向她。她素来不惧刀枪,却不曾想过人之言辞能化作无可抵挡的尖刃。

  饥民们一拥而上,蜂子一般推搡着她。左不正望见人群之后站着一个浑圆人影,那是一个一开始便站在列尾的饥民。

  他在阴惨惨地微笑,解下头上的幅巾,露出满脸横肉,正是七齿象王。

  左不正见了他,麻木的心里忽而似有了一丝裂隙。她瞋目切齿,向那人影怒吼:

  “姑父——!”

  “是你做的罢?你想杀了我夫君,还在米粮里下毒,你究竟要将人命轻贱到甚么时候?”她目眦欲裂,声嘶力竭,“你要铸甚么狗屁神迹?杀了荥州黎民,杀了三儿,这也算得神迹?”

  吼声被人潮的喧嚷吞没,人群将她拥住,七齿象王像一尊慈蔼的佛像,注视着她。

  “你知道卑人为何让你来此施粥么?不正。”

  “我不想知道!”左不正红着眼,“我现在只想抽烂你的嘴巴!”

  “人之惊恐、惶惑易生阴气,能辅九狱阵成。卑人画的九狱阵法将成,如今只缺一角,便是这大观音寺。”七齿象王微笑道,“多谢你,不正,是你将活祭引入了寺中。”

  他背着手,两眼像月里的缺影,阴森而恐怖,脸上却堆满了蔼然的笑。

  “这画阵的人血,今夜便能补齐了。”

第三十四章 苦海无边岸

  大观音寺中人声嚷唧,沸反盈天。

  暗惨惨的日光下,左氏家臣犹如一群漆黑鸹鸟,陡然现身。他们手持双铃弓,执彩画枪,牵弓引箭,挥舞戈头,在饥民中横冲直撞。尖刃劈开残忍的月芒,大片血花如雾逸散,惨叫声此起彼伏,血水淌过脚底,大观音寺中瞬时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住手!”

  左不正心焦如焚地高喝,她一跃而上,提刀荡开几个黑衣家臣。可黑衣人影如虫蚁般涌聚不绝,她挡了一人,另一人便会眼疾手快,割下一串饥民的头颅。

  “死姑父,你究竟在做甚么?”左不正大吼。

  七齿象王站在回廊上,祥宁地微笑。

  “卑人在为铸神迹作准备啊,贤侄。”他说,“你瞧,地上流着的淋漓鲜血,足够画成九狱阵了。”

  粥桶被踢翻,泛白的粞米粥与鲜血汇流,洒了一地。饥民犹如秋草般被黑衣家臣的利刃刈割,眨眼之间,偌大的观音寺内血流成溪。

  不知厮杀了多久,最后一个饥民咯血倒下,天王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左不正提着金错刀,浑身浴血,怔怔地站在原地。

  黑衣人攻势汹涌,人手众多,她只顾着阻拦,却无暇自他们手中救人性命。她十数年来披霜沥雪,砺世苦行,只练就了一身杀人取命刀,却不曾修得过救世菩提法。

  驻足良久,她终于在阿逸多菩萨像前失魂落魄地迈开了步,踏过一具具流血的尸首,向七齿象王走去。昏黄的烛火里,她的眼眸似未磨的古镜,昏沌无光。

  一切皆南辕北辙。她本想施粥救黎民饥荒,可到头来却害得他们死于非命。

  地上血光迤逦,九狱阵法缺损的一块终于被补齐,日光似蒙了尘,风在不安地躁动,幽森的吟哦在四极之处响起,像飘袅的云烟游荡,那是鬼魂的低吟。左不正的眼里忽地燃起仇恨的火,少女猛地抬头,目光似要在七齿象王身上剜出两只血洞。

  可还未等她迈开几步,身后忽而传来一个低而弱的嗓音:

  “姊……姊。”

  左不正猛然回头,却见左三儿躲在藤心椅下,蜷成小小的一团,漆黑的眼眸里似泛起惊漪。

  “……姊姊。”左三儿小声地道,手里紧攥着羊布偶,“救我。”

  她的指节发青,甚而青得过了分,像覆苔的石头。与此同时,她的齿关、关节咯咯吱吱地响,像破旧的偶人。

  左不正心口忽而一紧。她猝然扭身,一个箭步冲上前,牵住三儿的手。左三儿的手掌冰冰凉凉,像在潺凉山溪中洗浸已久。她瞧出妹妹的异样,心里一惊,忙不迭问:

  “三儿,你怎地了,三儿?”

  左三儿喘着气,脸色雪白。她确是在发生变化,肌肤上生出了绒白的长毛,口里长出利齿,如树根一般粗糙而虬曲的角刺破额头,穿肤而出。她浑身浸在妖冶的血光里,痛苦地呻吟。

  “三儿!”左不正心急如焚,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无助地紧抱着她。

  七齿象王站在一旁,背着手微笑:“恭喜呀,贤侄。”

  “有甚么好恭喜的?三儿变成了这模样,也是你这狗奴才捣的鬼么!”左不正扭头,对他怒目而视。

  “你将要铸得神迹了。”象王笑容可掬,“九狱阵法将成,你的姊妹左三儿即刻便要化作鬼王。多亏了她神魂残缺,是上好的器皿,即便鬼神入体,也并不会如常人般受到三魂七魄之阻。她活到这一刻,便是为了作你的刀下亡魂的啊,不正。”

  怒火冲上头顶,左不正戟指怒目,咬牙切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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